周六姑的新婚夜什么都没发生,王长贵往炕上丢了一把干草就躺下了,她踌躇了半晌从自个儿的布包里拿了个布衫子给他盖上,自己也在旁边和衣躺下,手里握着木头小鱼,几乎天快亮的时候才沉沉睡去。
王家的房破了好些缝隙,土块灰尘直接落在周六姑的脸上,刚睡没一会就被惊醒了,睁开眼睛就看到头顶一道亮光,那是阳光从裂开的缝隙照进来,她瞬间眼神清明,扭头看去,身边已经没有王长贵了,一堆干草还带着些温度,显然他刚起不久。
第一天上工,周六姑不敢耽搁,起身洗了脸收拾齐整衣裳就顺着路去了大队,没见着王长贵,派给她的活是和妇女一道下地锄草,领了锄头喝了一碗面糊跟着人家就去了地头。
“那就是王家新媳妇?”旁边陇子里有人悄悄说话。
“可不是,多俊啊,便宜了地主家。”
“你说,开会是不是她也要跟着那啥?”
“肯定跟着,她可也算是富农了。”
嫁人之前她只知道王家在解放前是地主,还不知道现在的成分居然这样高,听了周围人的议论才知道,王家如今只剩下王长贵一个人,原先这周围几个村子的土地都是属于王家的,她们现在这些社员以前都是长工,短工,佃户,村里有不少人当年都是受过王家压迫的,即便如今王家只剩王长贵一人,也多次被戴了帽子,村里老人们对王家还是有一种讨好,而王长贵也依旧以地主少爷自居,在村长看不见的地方指使别人替他干活,当然没有人愿意理他,多次还被告到了村长面前,一次次训话一次次教育,王长贵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副大不了你们打死我的架势。
王家原先房子多,听说光厨房就有五间,是专给王家老爷少爷们做饭的,下人们另有一个厨房,也比现在一般人家屋子大,周六姑从人家悄悄议论听出来,她嫁过来的屋子不过是从前王家的一个角落,当年是给看门的住的,也许如今躺在黄土之下的那些王家祖辈都想不到,有一天显赫的王家少爷会住在了破屋里,连个布单子都没有,那些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元早已不见踪影,那些牛马成群更是荡然无存,就是不会消失的土地也不再属于王家,如果他们知道了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想法。
“啊呀,这日头晒死俺了。”日照头顶,说话的人早不开口了,热哄哄的说一句话都口干舌燥。
周六姑也热的难受,出嫁前的长辫子盘了个发髻在后脑勺,不透气捂的头发都湿了,她还是早上喝了一碗水,到现在一上午了早就嘴唇干裂了,别人有带着水壶,她却没有,王家连碗筷都没有,水壶更是不见踪影,她就只好渴了一上午。
“收工啦,俺说王家媳妇,你这脸也晒不黑真好看。”刚才地里悄悄说话的妇女提着锄头拉住了周六姑,一双圆圆的眼睛上下打量,周六姑还穿着昨天出嫁的衣裳,地里一上午倒是满身的黄土,脸上汗水冲开两条白道,露出本来白皙的面皮。
“大嫂,俺刚来也不认识人。”周六姑看对方比她大不了几岁,估摸着应该在二十三四,除去昨天春锁嫂这算是第二个和她说话的人了。
“一样一样,俺刚嫁过来时候也谁都不认识,过几天就都知道了,走,咱回吧,食堂指定做好饭了,俺现在就想喝个凉凉的稀粥。”
周六姑端了上八号食堂的饭碗,一样的豁口大碗,一样的清汤稀粥,一样的糠面窝头,她吃了一个算是比在娘家时候多吃了。
“长贵媳妇,后半晌你去割草。”吃过饭以后,派了新的活,周六姑点点头。
“瞧,可对你照顾呢,让你去割草。”
周六姑在几声打趣中缓缓走出院子,她想着回家躺会,家里和早上走的时候有些变化,水缸里的水少了,门口地面多了一个大坑,炕上王长贵就跟没起一样。
“倒水,渴死老子了。”没有外人的时候王长贵总是这样指使周六姑。
默默舀了一瓢水,等着王长贵咕咚咕咚喝下去半瓢才说,“门口咋有个坑?”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你绕着走就行了,别管,崴了脚别在老子跟前哭。”把水瓢递给她,王长贵又躺下了。
周六姑张了张嘴,看对方已经闭上双眼也就不说话了,上炕侧着身子歇息了半个小时。
她起身的时候炕上王长贵还睡着,想提醒他干活又想到对方黑着的脸,最终悄悄带上木板门去大队领锄头,她走后,炕上的人睁开双眼,扭过头看看旁边空了的炕,还有些周六姑的余温。
“伺候人的泥腿子·······”翻个身继续睡。
下午收工以后喝了一碗面糊,周六姑和春锁媳妇相跟着一道回家,两家住前后屋,路上也算是个伴。
“上午是去你家挖了吧?土匪都来过多少次了,还能有啥呀…”
“挖啥?”六姑不解。
“能有啥,地主家的宝贝,那也不是原先王家的主屋咋能埋东西,也是没事闲的。”春锁嫂本就是八号村的,对村里情况了解的多,王家当年主人住的早就塌了,土匪都折腾了几十次了,有好东西也不可能埋在现在屋里,那个地主会把宝贝埋在门房地下。
“屋里那些坑都是?”原来那些大坑,那些坏掉的炕洞都是这样来历。
“可不是,房梁都看过了,上头瓦片也掀起来,能有啥啊。”春锁嫂说的是之前批斗的时候整个王家被挖地上房的查了几次。
两人在屋后分别,周六姑进了门,小心的跨过大坑,炕上没有人,王长贵不在,她也不知道对方去哪了,舀了水洗洗脸有些乏了,找找也没有油灯干脆上炕躺下了,阳光一点一点退出屋子,墨色开始登堂入室,在最后一丝亮光消失在屋里的时候周六姑已经呼吸平顺睡着了。
月亮地里,一个瘦高的影子一瘸一拐走进了王家院子,半扇木板门晃了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炕上的周六姑许是累了,皱了皱眉没有醒来。
影子站定在炕沿边,咧开嘴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乡村里少见的白亮牙齿,不比周六姑的差。
“睡了?没心肺的娘们儿…”影子吐出一口痰,是王长贵的声音。
一脚踢掉鞋,王长贵上炕躺在周六姑身旁,听着旁边均匀的呼吸,鼻子里是女人独有的馨香,他反常的居然睡不着了,屋子外头远远的蛤蟆叫声,他的胸膛起起伏伏,似乎是下定决心一半,坐起身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双手在黑夜里伸向睡着的周六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