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下了几天雨,八号村西边河沟里的水都漫了出来,浑浊的河水里头偶尔能看到烂布条,枯树枝,那都是从北边村子冲刷下来的,再往南绕过六号就往东去了,河床开始平缓,等到了县城已经趋于平静,水面也更加宽阔。
“狗日地让大爷堵水,你是想害死老子。”河沟边上,王长贵撂了铁锹冲着村长嚷嚷。
“呦,大少爷又发脾气啦?”和王长贵一样在河沟边干活的男人女人都开始笑。
王家少爷隔几天总要发个脾气,不是分配的活不好就是吃不饱,这年头谁又能吃饱。
众人看热闹一样,大多数人眼睛里都是轻蔑,不劳动不得食,地主家的少爷这些年了还不懂这个道理,又不是他家当年时候,那时候村里谁能有王家有钱,周围几个村的土地都是他王家的,那王家原先祖坟连城片,光坟堆就占了十几亩地,那牛羊成群,鸡鸭满圈的日子可不是啥也不用干。
“放你娘的狗屁,什么东西。”王长贵眼睛瞪圆,细长的眉眼更有些吓人。
有些人不愿意搭理他,转过头干自己营生,有些后生可不怕,新社会不兴地主老爷那套,当下把铁锹往下一立,笔直地插在泥地里,走了两步站在王长贵面前,叉着腰一样睁大了双眼,“胡咧咧啥?”
“格老子的,敢跟老子这么说话。”王长贵歪着身子,撸了撸衣袖,他身子骨瘦,衣裳穿在身上肥大的很。
“你那老子娘给王家掏粪的,啊呸,小王八羔子。”对方年纪只有十七八岁,父母比王长贵要大一些。
后生听不得王长贵这样说自己爹妈,伸出手抓着王长贵衣领,另一只拳头冲着面门就打过去。
看着后生比王长贵壮实,没想到王长贵却灵活多了,头微微偏开躲过去,反手就挣脱开衣领,还没等后生反应过来,早就一脚踹过来了。
“啊呀,这…咋打起来了?”众人丢下铁锹,耙子,围了一圈看热闹。
本来他们干活的就是洪水漫出来的河滩,到处都是泥洼水坑,这两人滚了个满身黄泥,溅起来的泥点子飞了老高,也分不清那个是哪个了。
等到村长快步跑来的时候,两人已经从最初动手的地方翻滚到几十米开外了,眼看着就要滚到河里了,“还看啥,快拉开。”
地上两人站起身也还怒瞪着对方,“咋了?俺看你们是吃饱了,都去挖沟,有力气不干活想干啥。”村长大手一挥,其他人都跑开做活,王长贵朝泥地吐口痰,带着些血丝。
“王长贵,你就不能消停几天?让媳妇跟着少操些心,眼瞅着两个娃了,你能学点好不?别以为俺不知道你都干了啥?”村长挥挥手打发走年轻后生,单数落王长贵。
“老子干啥了?”从泥坑里找到掉了的鞋,哗啦啦倒出泥水,也不在意继续穿上。
村长皱着眉,村里最难管的就是这王长贵啦,干活不愿意,能躺着绝不坐着,稍微动一动不是头疼就是腿疼,死皮赖脸任由你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关牛棚也无所谓,大不了就是你打死他的架势。
“你是又想关牛棚?咋就好了才几天。”都说娶个媳妇能收心,他也是为了全村光棍数量减少,帮着这小子娶了媳妇,谁知道收心才几天,一切照旧。
“关啊,你关老子不是一天两天了,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还敢管起老子来了。”王长贵梗着脖子嚷。
往常他是不会说这些话的,今天中午不知道在哪喝了点酒,胆子格外的大,周六姑抱着娃拉都拉不动,反而被他手臂一甩差点摔倒,村长这下可生气了,招呼几个后生过来把王长贵扭着手臂抓到村里,丢在牛棚里一堆牛粪上头。
“贵小子,俺还真就管你了,给俺好好在里头住着。”
牛棚虽简陋,却出不去,里头因为下雨积了好些水,混着牛粪黑乎乎的臭的很,王长贵就被丢在黑水里头,满身满脸臭的很,“个老子的,敢真的关你大爷,你那奶奶还是老子家的烧火丫头呢,你太奶奶给老子家倒洗脚水的,你那爷爷一样是个放牛的,不是老子家里赏口饭早饿死了,没良心的坏心眼儿老东西。”
“你忘了本,老子叫你一声叔你就真当是叔了,我呸,什么玩意儿。”
“啊呀,姓周的骗了老子,把个使唤丫头送来当少奶奶。”
“六姑呀,快来给我送口吃的,好媳妇呀。”
王长贵胡乱叫嚷的声儿老远都能听到,周六姑被告诫不许去看他,也就远远的听了两句带着娃回家。她还庆幸王长贵被关起来,要不回到家里免不了要耍酒疯,她现在怀着身子挡不住他的拳脚呢。
夏天不忙的时候,周六姑想回趟娘家,又心里不愿意,每次回娘家她都是去时满心欢喜,回去见了奶奶,妈都有说不完的话,没一顿饭的功夫就要被爹撵着走,回回都要从她身上扣下点东西,哪怕是一块头巾一条手绢,上回居然就把王顺的鞋要下了说是给二哥的娃。
为这每次回娘家王长贵都嗤笑,回来了总要免不了一顿打骂,怪她把东西又填补了娘家,可她也没法子,爹要了能不给吗?
关了些日子牛棚,王长贵性格又温和了许多,天天对周六姑嘘寒问暖,担水烧火都包揽了,不让她劳累了一点儿,闲了就带着王顺河滩抓蛤蟆,逮了一桶的蝌蚪养在屋里,没几天好些长了腿的挤的满满当当。
“爹,没尾巴了,没尾巴了。”王顺天天早起就跑到木桶边看看小蝌蚪,上头飘着一层四条腿的小青蛙。
“嘿,都会蹦了。”爷两个一早上把四条腿的和还带着尾巴的分开两个桶。
周六姑做好了饭叫人的时候两人还在玩,她的肚子已经开始显出来了,知道周家人的嘴脸,王长贵干脆不让她回去,要回就他也跟着,别看周贵在闺女面前一言九鼎,但是偏偏只要见到这个王家女婿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一个大屁都不敢放,点头哈腰的样子让周六姑都怀疑亲爹是有啥把柄在王长贵手里。
“那俺也不回了,奶奶也让俺别回去,大嫂二嫂为了娃娃衣裳闹了好些天了。”端着饭碗,周六姑也点点头,周奶奶捎了信来让她最近别回家,大毛媳妇和二毛媳妇从半个月前为了给各自的娃做衣裳就吵开了,这天天还闹不明白,若是六姑回去,那两人眼珠子还不都盯着她,周贵肯定也是要她出点的,就算没有新衣裳旧的布头也要几块的。
“我后半晌不做工了,进趟城。”王长贵放下碗,下地穿了鞋说。
周六姑忙问干啥去,王长贵笑笑不说话,只是摸摸王顺脑袋后就拿着扁担担水去了。
下午果然不见王长贵,收了工在食堂喝了稀粥,周六姑牵着王顺小手往家走,日头已经开始落下去了,照着人的影子拉了老长,她的长辫子盘了个发髻在脑后,一根儿乌木筷子插在里头,耳朵上生出来就扎的眼儿,前几年还挂着个黄铜小环,有一次被王长贵巴掌打过去勾开了,耳朵扯破流了好多血,自那以后,她就没再戴过,现在左边耳垂还长了一条线,那是长好的伤疤。
“妈,那是俺爹……爹……”王顺兴奋的指着门口站着的人,不等周六姑看清楚,已经撒手跑过去。
“唉,老子的好儿子,让爹抱。”果然是王长贵,弯下腰接住飞奔的王顺。
周六姑缓缓走到近前,她刚才还在担忧王长贵是不是又喝了酒,“吃了吗?饿不饿?”夕阳照在她的背后,给她的周身渡了一层金边,依旧白皙的面皮在浅金色的光线里越发好看,眼睛里闪着光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了进去。
“不饿,我吃了,给。”王长贵比周六姑还要高,细长的眉眼眯了眯,薄嘴唇掀开露出一拍雪白的牙齿,光是这口牙齿就不同村里其他男人。
手掌里头躺着两个小小圆圈,金色的,周六姑拿起来看看,和她的小手指一样细的金圈圈,“那来的?”
“戴上,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