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香香回了趟娘家,走的时候穿着花棉袄,回来时成了打补丁的灰棉袄,薄薄的一层棉花两个手指头一撮能两边里子面子对上。
香香解释说花棉袄破了脱下让她妈给补补就送来,然而大家伙都知道决不会送来的。
“爹呀,我这个哥哥可是将将二十岁,勤快的很,人也老实,和六姑是正相配。”香香早就开始盘算六姑的婚事了,这躺娘家更是说了自家的表哥多么多么好,一心要将六姑嫁到自己娘家去。
周富倒是没说答应,只因为他也看出自己闺女漂亮非比一般村姑,一直盘算着找一门好人家,不说别的至少能多些彩礼的,当然了,最好是能对周家有用的。
“一样的庄稼人…”只一个庄户人家就让周富摇头了,周家几辈子的泥腿子,冬天拾粪夏天锄草一年到头看老天爷吃饭,一大家子有一顿没一顿过日子,他想着凭六姑的俊俏就是嫁个当官的也是应当的,到时候大毛,二毛跟着也就能沾光了,他周家许能脱了这一亩三分地。
即便的嫁不着当官的,做不了官太太,也至少要有些家底能出不少彩礼的,反正不能是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呀,爹,我那哥哥可是勤快着呢,我那叔叔可是个手艺人,过去给马配种的,这现在可是队里数得上的能人。”香香挑拣着娘家可说的说。
周富还是摇摇头,他们这里三省交界,尤其附近一马平川多的是开荒的田地,养马的少有,生产队是有些马,可会骑的没几人,要他说,马匹还不如骡子管用,拉车也一样,还省事呢。
“再看看,再看看。”周富一袋烟抽完了,卷吧卷吧插在裤腰带里,背着双手打算去大队看看。
香香见没说动周富,有些懊恼,跺跺脚找大毛说去。
腊月二十九,分的猪肉都给到各家了,周家预备着三十吃了饺子还能留着初五,十五吃一顿。大毛妈仔细的分好了三顿饺子的肉,用麻纸包好了又用草绳捆了挨个吊在外屋房梁下。
今年最后一次进城依旧没有周六姑的位置,香香怀着身孕也还是挤上了毛驴车,没有要置办的东西,大毛妈也没去,周家就只有香香一个人进城。
连着两次没去成,周六姑还是有些遗憾的,一年到头她们这些孩子也就这时候进城逛逛,看看有啥和村里不一样的玩意儿,再就是正月十五看花灯了,偏巧她冬天这两次都没能如愿,跟妈说了不在意自个出来瞎转悠,小姑娘们大都进城去了。
“唉!”挎着筐子,周六姑看着西边村外进城的路还是有些羡慕,毛驴车早就看不见影子了。
往年她都是跟着妈一道进城买点布,买点油盐酱醋的,往往还能给自己填个针头线脑的,今年因为香香跟着去了,为个头巾都吵翻了天,所以到她这里也没有啥新东西了。
难得今天天气好,微风轻轻吹起辫子,奶奶的灰头巾包着脸暖呼呼的,筐子里牛粪不多,大过年的拾粪的人更少,牛羊也都在圈里,她也拾不了多少,不想回家去听爹说啥谁家谁家女娃嫁人了要了多少彩礼够给家里娶个媳妇,谁家谁家女娃争气早早生了男娃在婆家站住脚跟,谁家谁家女娃瞎胡闹自个儿看对个后生丢了爹妈的脸之类。
每当这时候周富都要在烟雾弥漫中好好教育周六姑一通,什么一个女娃识字没用,嫁人生娃才是正经,什么养儿防老,女生外向,什么女娃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将来指望不上。
她已经听得腻了,她就不明白了,她和哥哥一样长大,怎么就白眼狼了?识字没用那为啥还要办个学堂让她们这些女娃去识字?她很多时候也问过妈,女娃就真的只是嫁人生娃的?妈也说不上来,大体意思和爹也差不多,总之女子无才便是德就对了。
脚底下踩着树枝嘎吱嘎吱,埋在雪下头的树叶都变脆了,周六姑抬头四周一看,想着心事咋就走到榆树林来了?上次的经历她还记着,虽说不是啥墓活鬼,可她一个人在这林子里还是有些怕的,尤其看到树丛里头那些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土坟包,从小到大听多了奶奶讲的各种大仙,总觉着背后有东西在吹气。
周六姑胆小,不敢回头,倒退着走,双眼不住的四周扫视,就怕那一棵树或是哪一个土包后头突然有啥东西跳出来,期间几次有喜鹊飞过,都惊的她一跳一跳,从她发现走进榆树林也不过只是进入了十几米而已,她后退却走了不下二十米,觉着走歪了的时候已经靠南马上就走到一个土包前头了。
“不怕,不怕,青天白日,啥也没有。”一边绕过土包一边嘴里自己念叨。
调整了方向,努力给自己打气,面前林子里头有脚踩雪和树叶的声音,周六姑惊恐的瞪大了双眼,乌溜溜的眼睛蒙上一层雾,她就知道不该到这来,为啥瞎走到这来了?这时候怪自己也没用,只求来的是村里土狗或是拾粪的谁,最好是人。
声音靠近,她也渐渐看清对方,不是狗,呼,长长呼出一口气,瞬间却又有些紧张。
胡二壮背着柳条筐子,手里拿着叉子,站在一棵榆树下不动,双眼最初有些诧异,之后就定定的看着周六姑,两人中间有四五棵光秃秃的榆树,还夹着一个土包,土包旁边蹦蹦跳跳落下一只黑老娃,歪着脑袋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微风吹起灰色头巾,在周六姑眼前晃了晃,她摇摇头,难不成大白天做梦了,咋又在这遇着胡二壮了?
后者在微风吹过的时候迈开大步,咯吱咯吱几步就走到周六姑面前,比六姑高了许多像是影子一样罩下,六姑微微抬起头,双眼的水雾还未散去,嘴唇冻的有些发白,睫毛上挂着几颗白色的水珠,胡二壮睫毛上也差不多的样子,皮帽子上挂着枯树枝,肩膀上落了几片枯树叶。
“咋到这了?”低沉的嗓音,瞬间周六姑回神,这不是做梦。
“啊?哦……俺……”她要说自己是胡思乱想走来的?还是说没进城有些不得劲?
似乎胡二壮也不是要什么答案,微微一笑问,“冷不冷?还要进去拾粪?”看看她的筐子,几团干瘪的牛粪躺在里头。
周六姑立刻摇摇头,她可不敢往里了。
“那成,走,俺送你回去。”胡二壮点点头,似乎对遇到她充满了喜悦,说话时都有笑声。
周六姑转过身,旁边有胡二壮了,刚才的害怕一瞬间消失了,悄悄把左手垂下,看看胡二壮抓着叉子的右手,上次就是他拿右手牵了她的左手吧,想到这,周六姑猛的摇摇头,不害臊的丫头,咋还想着人家再牵你手?不害臊。
榆树林边缘,再往前就出去了,胡二壮停住脚步,周六姑不解。
“你先出去吧,俺……”青年的眼睛里照进去光,六姑从那墨色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脸颊红扑扑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看来是她想多了,胡二壮只是基于同村帮助罢了,周六姑低下头,心底有失落。
“等等……”
胡二壮把自己柳条筐子里的牛粪一股脑都倒在六姑筐子里,“俺家穷。”幽幽一句话,周六姑看到胡二壮弯下去的脊背。
“别让人说闲话,俺、在后头看着你。”未出口的话都被风吹走了,周六姑却懂。
她重重点点头,心底升起一股暖流,她明白他的意思,却又伤心他的体贴,两人都不敢站在阳光下,只在没人的地方能够说句话,互相心底都懂却谁也不说出口。
一脚踏出榆树林,周六姑顿了顿,风吹着头巾在眼前挡住了视线,她微微偏头,背后林子里那个人还在看着她,热烈的视线就在她的脊背上。
周六姑牵起嘴角,缓缓说出一句自己也听不到的话,扭过头朝北绕过林子进了村。
胡二壮就在林子里一直跟着她,两人一个在外一个在里,别人看来只有周六姑一人挎着满满一筐牛粪,却不知道林子里还有个人。
回到家里,爹不在,妈和奶奶炕上整理窗花,窗子前几天已经胡好了,等明天一早起来贴了窗花,对联,晚上院子里堆个旺火看看炮仗就是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