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依旧升起,公鸡依旧早早打鸣,周六姑眼角带着泪痕,最后守着的一方净土也没有了,手心里是那个已经磨的光滑的木头小鱼。
“少装蒜,起来倒水。”王长贵手臂伸开,推了周六姑一把。
“穷鬼的丫头,还装什么大小姐,嫁给老子了还不让老子睡?”
周六姑度过了她嫁人后的最初体验,一个夏天就这样慢慢过去了,在秋天收粮的时候,她迎来了人生当中第一次的孕吐,早上起身的时候就觉着嗓子眼里有啥东西要出来,喝了两口井水也就不再管它,许是夜里没睡好。
拿着梿架一下一下打在谷穗上,她手臂机械的一上午都有些僵硬了,肚子里有些泛酸水却越来越多,几次已经就要冲破嗓子了都被她压了回去,估摸着自己是饿了,肚子空空的缘故,却怎么也想不到是怀了孩子。
中午吃的凉粉,原先是她爱吃的东西,可今天吃了两口就忍不住跑到墙根儿底下都吐了,吐到肚子空空啥也没有,村里有经验的大嫂们瞅着她后背一拱一拱就互相使个眼色。
“长贵家的,有了吧?”
周六姑被问的有些发懵,“啥?”
“傻媳妇,你嫁过来几个月了?可不是有了?”春锁嫂拉着她悄悄说。
周六姑有一瞬间呆愣,等她明白别人的眼神,低下头摸摸肚皮,这里面是有个小娃娃了吗?她十八岁的年纪是要当妈了吗?顺手碰到木头小鱼,缘分果然是早就尽了吧。
王长贵知道她怀孕的消息是在后半晌了,两人结婚几个月了,周六姑从来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活,平日村里男人做工也没有他,她有次问了,王长贵丢给她一句,“少管闲事。”她也不敢再问了。
晚上回了家,反常的王长贵露出了笑脸,这几乎是周六姑第一次见到。
“给老子生个儿子,以后都听你的。”
周六姑腊月里挺着大肚子回了趟娘家,雪下了一尺厚,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上六号和她出嫁的时候没什么差别,村口一群羊,羊后头有个人背着蛇皮袋子拿着一条皮鞭,破毡帽压的很低,狗皮袍子黑黝黝的,周六姑走近了看清那人。
阳光照在雪地上发出刺眼的光,周六姑的眼睛被刺的有些发酸,一道冰凉顺着脸颊滑落,旁边走过一头高大的绵羊,那是领头的公羊,羊角卷曲成一个圈,尖端被锯掉了因为怕角扎到脑袋里。
“回来了?”嗓音有些颤抖,周六姑能从他眼睛里看到点点水光。
点点头,“你。。。”有多久没见了?她想和他说几句话,可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口,两人在白雪羊群中互相看到对方眼睛里。
最后擦肩而过,就像他们这一生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好好的。。。”耳边淡淡的三个字,包涵他的心意,周六姑眼里掉下一串水珠,砸在雪地里。
回到娘家,奶奶依旧在屋里做针线,妈在哄孩子,大嫂香香生了周家长孙,咿咿呀呀会说话了,“叫姑姑,叫姑姑。。。”逗着孩子玩了一会儿,爹和大哥也回来了。
“咋回来了?”周富看到周六姑的时候眉头就皱起来了。
“咋不能回来?那家闺女不回娘家。”不等周六姑说话,奶奶已经呛了周富。
周富上炕坐下不再说话,拿出烟袋点上火,烟雾缭绕中,大毛问了六姑两句就抱着娃坐到后头了,大毛妈下地生火烧水,六姑突然觉着自己不该回来,这个娘家除了奶奶和妈以外没有人欢迎她了,从前爱护她的大哥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儿子,二哥新娶了媳妇根本就没露面。
“俺。。。俺出去转转。。。”坐着不舒服,她想出门找原先小姐妹说说话,秀芬嫁了本村,很容易就找过去了,总算是有人露出笑模样了。
“啥时候回来的?快进屋,啥时候生?俺看着像是个男娃,尖尖的。”秀芬孩子都地上跑了,看着六姑的肚子一眼觉着是男娃。
“三月吧,俺也不知道。”周六姑说着村里大嫂估摸的日子。
“俺看到不了三月,你不知道啥时候?”秀芬看着她隆起的肚子摇摇头,棉袄都撑开了,这咋也有七个月了,怕是得正月生出来。
周六姑摇摇头。
“给,吃块糖。”庄户人家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冰糖就算是最好的了,周六姑拿起冰糖递给了秀芬的儿子,小娃娃能吃一块不错了,她这么大个人了吃那个干啥。
两人几个月不见说了不少的话,日头都要落下去了,周六姑才走出秀芬家。
大毛妈已经做好了饭,周六姑刚好上炕吃饭,除去大嫂香香不在,周家一共七个人坐满了大炕,炕头小被窝里大毛的儿子眼睛看着大人口水流了好长。
“这小家伙,开始想吃饭了,大毛啊,你媳妇啥时候回来?”周奶奶问,大毛媳妇也是昨天才回了娘家,据说是娘家爷爷病了,怕是不行了叫回去的。
“估摸着没啥事明儿应该就回了。”
说了几句闲话,面糊也就喝完了,二毛媳妇抢着洗了碗筷就和二毛回屋了,大毛逗弄了一会儿子也回去睡了,周富抽了一袋烟,熄灭了火坐正了身子问周六姑,“咋样?”
周奶奶和大毛妈互相看看对方,都不懂周富这没头没脑的问啥?周六姑摇摇头,她知道爹问啥,可王家经历这些年,哪有啥好东西留下,那么两间屋子三天两头被刨开找宝贝,一根头发丝都没发现,她听春锁嫂说过,在王家祖屋确实挖出了东西,还不少,可他们现在住的不过是以前的门房,几乎不可能会有人藏在这。
“丫头片子就是死脑筋,嫁人就向着人家了,好东西要拿回来,你哥才是你依靠知道不,那王家咋能没有?你是藏了?”周富可不信王家没有宝贝,他听人说了,前几年挖出来几坛子几坛子的金元宝呢。
“俺可告诉您,多上心些,哄着王家少爷给你宝贝有你好日子过,周家又不是外人,你可别便宜了别人,俺是你爹,你命都是俺的,寻着银元了都给俺拿回来。”他已经幻想周六姑找到满满几坛子的银元,元宝金条了。
“明儿回去吧,以后少往家跑,记着好好找,生个男娃栓住男人才是正经。”周富再次教育了周六姑几句才算作罢,和大毛妈回自己屋。
周六姑躺在熟悉的炕上,想着几个月前她还天天就在这炕上睡觉,从小就在这个屋里跑进跑出,才几个月的光景,她已经是个外人了。
“六姑,别搭理你爹,成天想着宝贝,宝贝,啥宝贝能让咱家得了。”周奶奶眼睛看的最清楚,孙女在王家过的并不好,原先白皙的面庞不算圆润可也滑溜溜的,如今瘦的脸颊都有些凹陷,眼眶深陷更显得眼睛大,乌青的眼圈显然睡不好觉,怕是除去肚子里娃闹腾还有别的缘故。
“跟奶奶说,王家小子待你咋样?”周六姑出嫁以后没有回来过,回门都不曾。
煤油灯火苗晃了晃,周六姑低下头悄悄擦掉一滴泪,“挺好的。”挤出一丝笑容。
“傻丫头,奶奶还看不出来?你爹不听劝,俺拦不住让你受委屈了,都是命啊……”命理一说是最能够解释的,往往他们这些常年和土地打交道,靠天吃饭的庄户人最是相信了,一个人身上发生的好或坏都可以用命来解释,如果是好事那旁人会说,“命真好,遇上这好事。”如果像是周六姑这样那就是,“命呀没法子。”
周六姑低下头,感受到肚子里轻微一动,这是一条生命,然而她这个做母亲的自己命运都不知会如何,今早她出门的时候王长贵说,“别以为有了孩子就是少奶奶了,泥腿子,敢算计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