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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沙窝沟，很快就进了村，一个个散开进了自己家，周六姑兄妹俩和秀芬矮的近，最后才分开，家里比外头暖和多了，炕上坐个不认识的人，周二毛嚷着饿，揭开锅盖找吃的。
“六姑，过来。”周富不管周二毛，叫了六姑到炕沿边。
炕上盘腿坐着一个夫人，有些发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发髻，面上深深浅浅不少皱纹，对襟棉袄穿起来挺肥大，一双小脚盘着腿，裤腿用布条绑的整整齐齐。
“可是真俊呀。”拉着周六姑的手摩挲，双眼不住上下打量她。
听到这话，周富得意一笑，“那可不，不是俺自个儿夸，十里八村没有比俺这丫头好看的。”
那妇人点点头，问六姑，“多大了？瞧这手冻红了，冷吧？”
周六姑的双手冰凉，头巾拉下，脸颊也红扑扑的，都是被风吹的。
“十八啦，大姑娘了，可是有些瘦啊。”听到六姑岁数，妇人上下打量，宽大的棉袄棉裤显得很宽松，周六姑长的个子不低，确实瘦弱。
“别看瘦，干活可不比男人差。”
“呀，六姑回来了？咋样？灯好看吧。”大嫂香香和大哥一起回来了。
周六姑点点头，她现在尽量躲着大嫂，连带着大哥也有些疏远。
说了会闲话，大体都是夸了六姑，问了她些也就再没了，周六姑虽没见过也听秀芬说过，这必然是给她说亲的，提起亲事，她有些烦忧。
她知道爹早想把她嫁了，一直是奶奶在前头拦着，也没个合适的人家才留到现在，如今媒人已经上门，看来是不远了。
她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为了她的名声悄悄躲在林子里的人，那个匆匆递给她白布的人，那个偷偷替她干活的人，是的，她已经发现了，别人都在歇着的时候，是胡二壮从另一头默默的替她割了谷子，还有小时候据说也是他跳下水救了她。
掌灯时候，说煤的走了，屋里奶奶黑着脸坐在炕上，爹默默的抽烟，妈绞着手指不开口。
“爹，咋样？是哪家？”香香第一个打破沉默。
“先看看，指不定。”周富心里盘算要找个不种地的，可周围哪有。
周六姑悄悄放下心来，还没说定，说不准还有变化，“呀，六姑，你早起戴的卡子呢？”香香眼尖，看到周六姑头上没有发卡了。
六姑摸摸头上，是没有，一瞬间想起来她收在怀里了，往怀里一掏，抓出半块糠饼子，再找，却没有大嫂送给她的发卡。
连着好些天，秀芬都没见着周六姑，两家住在隔壁，几乎是天天能见上面的，从城里回来后却一连四五天没见六姑。
正月十二了，秀芬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她想着找周六姑正月十五进城转转，出了自己院门往右走十几步就到周家了。
平日她都常来常往的，推门就进了，今儿这门却推不开。
“咋还在里头别着了？”秀芬纳闷，家家屋里一样没啥值钱东西，村里那有个大白天还关门的，夜里有时候都大敞着院门。
她从木板缝隙往里瞅，麻纸窗户开着一扇，隐约看见周奶奶的白发，刚要张口喊，屋里有哭声，秀芬吓得赶紧闭上嘴。
“俺还是回吧。”秀芬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出来屋里是谁哭是谁喊，想着既然人家门关着就是不想人进去，自己还是识趣的走开的好。
回了自己家，秀芬妈奇怪她咋回来了，“不是去找六姑了，咋这么快？”
“找谁？周家丫头？这些天别去。”秀芬爹刚担了水回来。
秀芬母女纳闷，“咋了？”
秀芬爹擦擦手，“大毛媳妇盘算六姑嫁去她娘家，在家闹呢，你可别去惹闲事。”周家吵吵嚷嚷已经几天了，他早起晚睡听得多。
秀芬不在意，“有啥啊，大毛爹没同意。”没过年就说起过这事，秀芬是知道的。
“这次不一样，不知道六姑做了啥错事了，反正你别去。”
既然亲爹这样说，秀芬也就作罢，闲了悄悄在两家相连墙边听了几次，一言半语的也没明白咋回事。
正月十五，城里算是最热闹的一天了，周家倒是有人进城，周大毛陪着媳妇。
进城看热闹的人都走了，日头已经老高了，今儿阴天，风不大有些冷，周家院门打开，出来围着头巾的周六姑，她手里啥也没拿，路过秀芬家的时候朝里看了看，估摸秀芬肯定进城了，微微谈一口气顺着石头土路往南走。
村里人走了大半，静悄悄的，偶尔听到一声狗叫，一声鸡叫，从南走到河滩那一片盐碱地，零散的有几只牛，远处能看见还有羊群，河滩风大，周六姑围好头巾，双眼蒙上水雾。
她已经好些天没有出门了，因为初六进城丢了大嫂送的发卡，也不知道怎么滴大嫂肚子就疼了，爹一个劲儿骂她是扫把星，生出来没用还防了周家第一个孙子。
奶奶气不过说了几句，大嫂更是坐在了地上，一屋子人忙活了好一会儿才把大嫂挪到炕上，爹更生气了，好像都是她的错一样，但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呀。
刚辩解了两句，爹就说要抓紧嫁了她，不让她在家里害人，还说啥她命太硬了，克人。
“唉…”
“咋了?”冷不丁的耳边有人问。
周六姑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却立刻添上喜悦。
胡二壮披着棉袄，手上拿着一根鞭子，胳膊上还挂着个蛇皮袋，站在两步开外，双眼满含关切。
“俺听说了…”
周六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两人默默的看着对方，都没言语。
旁边走过羊群，胡二壮是顶替了羊倌挣一天工分的，鞭子一抽，呼哨一下，羊群咩咩叫着聚在一起，两人跟在羊群后头往南走，那边是一大片草地，还有不少野草可以放羊。
四周白色的雪地里露出风吹过的荒草，低洼处聚了厚实的积雪，有牛羊走过的蹄印提醒着深浅，身边只有一群地头吃草不会说话的牛羊，天空偶尔飞过几只喜鹊，黑老娃，匆匆而过落在不远处的黄土地里。南边起起伏伏有一片不算高的山脉，和东边大山之间有一个豁口，像是太阳的家，每天早上它都从那个豁口跳出来，东边就是那座高一点的青山了，和天空连成一个颜色静静的伫立。
在这四周空旷的地方，周六姑的心情有些好转，觉着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和面前的一群牛羊，看看不时挥舞一下鞭子的胡二壮，少女的心事总是不由自主，若是爹能同意该有多好。
胡二壮似是心意相通一样，墨色的双眼同样望过来，两个衣裳打满补丁的青年，一个灰扑扑的头巾包了脸，一个黑到油亮的皮帽子挡了头，在灰色的天空下，脚踏着一片荒草地，看在对方眼里却是这世间最美的人儿。
他们不算多么熟悉，生长在一个村子，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周六姑却懂了胡二壮眼里的喜爱，胡二壮也懂了周六姑的心事，不过是两个最简单纯粹的青年，在人生情窦初开互相喜欢了对方，无关身份无关美丑无关一切。
“给。”胡二壮从怀里掏出一块冰糖，白色的结晶体晶莹剔透，像是做山药蛋粉时候从河里凿的冰块一样，它却又不是冰块。
伸出手指，捏起冰糖，指尖划过手掌心，有些温热。像是一道光照进心田，两人的心脏不由自主的同时挑了一拍。
放到嘴里，甜丝丝的弥漫口腔，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他粗糙的手心包裹住她的小手。
本来有些凛冽的风也突然变得温柔了，灰色的天空也一瞬间好看了，就连脚底都有暖流升起，浑身都仿佛被温暖的阳光包裹。
哪天也许有人看见草地南边有两个青年，如果看见那他们就是见到了最美的画卷。
后半晌刮起了大风，周奶奶担忧上午出门的孙女，怕孩子悄悄进城走错了路，每年都有迷路冻死的，掉在沟里摔断腿的，她好容易有这么个宝贝孙女可心疼着呢。
周富也开始担心，养了十八年，眼看是嫁人得利的时候可不能出事，要不白养了。
胡二壮依旧顾忌周六姑的名声远远的跟着，等她进了村子他又折返回去让羊群绕了一圈天快黑才回圈，没有人知道两人在南面那片草地里待了多半天，在旁人看来依旧是两个不想干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