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河北省东南角的一个小乡村——冯家村。
大雪飘洒了一夜,光秃的树枝、高低错落的屋顶、纵横交错的街道都盖上了白色的棉被,静谧而祥和。
冯满仓睡眼惺忪,双手从被窝里伸展出来,他揉着眼睛,被眼前的一抹晃眼的光亮惊住了。
“娘,下雪啦!”残留的睡意彻底消散,稚嫩的童音中夹着不可抑制的兴奋,冯满仓指着窗外透出来的那抹雪白。
对脚土炕上男女两人说话的声音被打断,“哟呵,小仓睡醒啦。”冯满仓的母亲赵玉莲的声音传来。
“嗯,下雪啦!娘!”冯满仓没听到母亲关于雪的答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看看东屋房顶上,雪下得大啵?”父亲冯海山的声音里也传递着喜意。
“真大,下得老厚啦!”冯满仓感叹着,他找不出多么准确的字眼来形容。
“哈哈哈,瑞雪兆丰年!来年的麦子肯定有个好收成啊!”靠种田为生的庄稼人,对天气和气候有着敏锐的洞察和热切的期待。
“盼着吧,有了好收成,给小仓多包两次大包子。”一家人的说话声音里都洋溢着对这场大雪到来的喜悦。
“爹,啥是‘瑞雪兆丰年’耶?”冯满仓问。
“这场大雪,就预示着明年的麦子一定能大丰收啊!”冯海山的声音传来,透露出一股子年轻活力。
“为啥大雪能预示麦子就能大丰收耶?”冯满仓还没有到上学的年纪,他不知道这雪为啥叫“瑞雪”,也不知道“丰收”是啥意思,不过他从父亲的语气里能听出这是一件大好事。
“你想啊,这大雪盖在麦子上,像不像个大被子啊?”母亲赵玉莲接过话茬。
“像!”
“它盖住麦子,麦子不受冻,雪一化,地也不旱了,麦子不缺水喽,长得就好呗。”
“哦!”冯满仓似懂非懂地应了声。
这时候,一只毛茸茸的圆头尖嘴的小家伙钻进了冯满仓的眼睛。冯满仓定睛看去,只见那小家伙有着黄色的皮毛,灵活的四肢,身后是一条毛发蓬松的长尾巴。那小家伙歪着头,黑亮的眼珠似乎也盯着窗内看了看,又扭过头去,倏地又消失了。
“啊!有个猫!房顶上有个猫!”激动起来的冯满仓不知道猫是该论只的,他双眼紧盯着窗户外紧邻的东屋房顶。
“怎冷的天,咋着会有猫耶?”赵玉莲仰头去看窗外。
“真的有猫!我看见它从东屋房顶上跑过去了!”冯满仓看母亲不相信自己的话,急急地说:“黄色的猫,尾巴比身子还长嘞!”
“八成是黄鼠狼子吧。”见多识广的父亲说道。
“这时候咋会有黄鼠狼子耶?”赵玉莲问。
“天冷了,雪下了一夜,黄鼠狼子出来找吃的了。”冯海山打了个哈欠,“前天早上,建朝家饮牛的水池子里就有只黄鼠狼子掉里面淹死啦。”
“黄鼠狼子?啥是黄鼠狼子?”冯满仓听着父亲和母亲的对话,对刚刚从房顶上跑过去的小家伙有着浓厚的兴趣。
“黄鼠狼子,也叫黄大仙,它通人性,说是修仙修了一半儿,谁招惹它谁倒霉。”母亲没读过一天书,但知道的轶闻可多着呢。
冯满仓在暖和的被窝里待不住了,从床上坐起来,从一边扯来上衣套上,又拽过棉裤把两条哧溜溜的腿钻进去。他一边急急地穿着衣服,一边急切地说:“快点,我要把它抓住!”
冯海山笑哈哈地说:“你咋可能抓住它,早跑不见啦。”
“我顺着它脚印找,总能找到它的窝!”
赵玉莲见儿子起了身,自己也坐起来开始穿衣服。她并没有阻止冯满仓要去抓黄鼠狼子,只是叮嘱他把衣服穿严实了。
冯满仓又穿了厚厚的袜子,来不及提上鞋后跟,只趿拉着鞋子便往门口走。
“提上鞋!”赵玉莲见了,连忙喊道。
冯满仓把顶门的桌子拉到一边,又拉开门闩,随即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吹在了他的脸蛋上,钻进了他的怀里。冯满仓把鞋后跟提上,又紧了身上的衣服,就冲出了屋门。
顾不上欣赏院里的雪景,他快速跑到梯子那,用脚和胳膊把上下两磴的积雪擦掉,抬腿攀了上去。每往上爬一磴就用胳膊擦一磴,一边擦一边爬,倒也算麻利地上了房顶。
“你在上边慢点,别滑下来喽!”赵玉莲又叮嘱。
“知道啦,没事!”冯满仓应着下面的母亲,踩着积雪快步来到堂屋和东屋相邻的地方。那机灵可爱的小家伙儿刚刚就是从这对面跑过去的,冯满仓看着东屋房檐上厚厚的积雪,并没有意料中的脚印。两间屋的房顶中间隔了一米远,他迟疑着要不要跨步过去。搁在农忙的时候,要在房顶上晾晒粮食,房顶间会搭一块木板,让人垫脚踩着过去。冷冬的日子,早已没有需要,木板也就撤走了。
到底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新鲜,冯满仓后退一步借力,摆开双臂,一只脚在身后一蹬,跨到了东屋房顶。他俯下身来,蹲着那细细地察看着积雪的表面,还是没能找到黄鼠狼子的脚印,甚至连一丝痕迹都没有。冯满仓顺着黄鼠狼子跑过的方向看向东侧的女儿墙,又跑过去,俯下身子趴在上面去往外看,似乎发现了什么,喊着:“爹,黄鼠狼子顺着流水道钻墙缝里去了。
这时候,冯海山正披着棉袄往茅厕走去,听见冯满仓的话,笑着说:“小东西通人气,你发现它的脚印了吗?”
“没有。”冯满仓失望地说。
“它会一边跑,一边用尾巴把自己的脚印擦掉,比地里跑的兔子可强多啦!”父亲说着话,进了茅厕。
冯满仓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这会儿才觉得冰凉的空气涌入了身体,整个身子似乎都变得通透了起来。
四周高低不一的屋顶都盖上了厚厚的白雪,院落里杂乱分布的树木像穿上了新衣,枝桠上托着的白雪像是戏里人穿的衣服,华贵而优雅。冯满仓看着眼前的景色,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呼吸着冷冽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都是清澈的。他用脚踢着雪来到过道顶上,仅隔一条胡同的冯元瑞家院里的槐树在这里将枝干伸展过来,他从脚下抓起一把雪,捧在手里攒成一个雪球,瞄准树干扔了出去。“啪”的一声,雪球砸在树干上崩碎了,落下地去,树干上却留下了一个雪块疙瘩。
冯满仓看着树干上的雪块疙瘩咯咯大笑,然后又抓起一把雪,攒紧了,瞄准扔出去,又是“啪”的一声。咯咯的笑声,夹杂着“啪”声,在树干上砸出了雪蘑菇,崩散在了清晨的空气里。
院子里传来“刷刷”的扫雪声,冯满仓跑到房顶的另一边,父亲正在用扫帚清扫地面的积雪。冯满仓把手中的雪球砸向父亲的扫帚,雪球便崩碎在了扫帚的缝隙里,冯海山抬头看着上面咧着嘴笑的儿子,也咧着嘴笑,说道:“快下来吧,上边恁冷!”
乡下农户里,家家都会在屋里一角盘上一座土炕,既能取暖又能做饭。冯海山家里的土炕便是赵玉莲请同村的姑父给盘做的,土炕的尺寸也是仔细的测量过,和木床对脚放在一起,高度一样,宽度也一样,炕头接着房屋的南墙,床尾抵着北墙。土炕外侧又砌了一个长约一米、高和宽各半米的灶台,灶炉里烧的是用煤炭和一种黏性很大的胶泥和成的湿煤,烧水做饭不用出屋十分的方便。
赵玉莲此时正手持一根半米来长一头尖细的铁棍在煤炉里扎了煤窟窿眼,土话叫这铁棍为“火枪子”,是家家户户必备的用具。火光通过煤眼露了出来,她又弯腰用手中的火枪子在炕炉下面掏出一些烧成白灰的煤渣,煤渣从木板上的洞口纷纷掉进下面的坑里,炉子便上下通透了,火光像有了生命从煤眼里冒出了火苗。她往锅里盛了两舀子水,架上箅子放上馒头,便也出了屋门,到庭院里跟着丈夫一起扫起雪来。
冯满仓跳回堂屋的屋顶,远近的院落里,都隐约有人从屋里出来扫雪。他跟后院的刘三保打招呼:“三哥,扫雪嘞。”
刘三保二十几岁的年纪,和冯满仓平辈,他抬头望望房顶上的冯满仓,脸上露出高兴的神情,说道:“满仓,那么早就去房顶上,冷不冷?”
“不冷!三哥,刚才我看见了一只黄鼠狼子!”冯满仓从伸到房顶的槐树枝丫上折下一枝,拿在手里比划着黄鼠狼子的大小。
“哟,那你找到了啵?”刘三保手里扫帚不停,和冯满仓搭着话。
“没有。”
这时候,斜后方的院落里打堂屋走出一人来,他咳嗽几声,朝房檐下煤池子里吐了口痰。冯满仓连忙打招呼:“二叔,恁起来啦!”
二叔冯海林也走下庭院,拿起院角的扫帚,眼睛笑眯了一道缝,说道:“小满仓,属你起的早,早早地就听见你上房顶了。”
冯满仓又向二叔讲述着早上看见黄鼠狼子的事,冯海林依旧笑眯着眼,说:“哟呵,抓住吧,抓住了它就不偷鸡吃了。”冯海林说完,又和隔墙的邻居刘三保说话。
赵玉莲在院子里听着冯满仓和周边的人说个没完,招呼他:“小仓,时间不短了,快下来吧,别冻着了!”
“哦!”冯满仓答应一声,走到了梯子边上。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蹬梯子也是一样的道理。要是从下往上爬,一磴一个脚印并不难,往下爬的时候就得小心了,不然容易踩空,尤其是从房顶跨到梯子上的第一步。冯满仓双手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低下身子,将脚探在最近的梯子磴上。
等冯满仓从梯子上下来,庭院里已经扫出一大片空地。他看着堆积在墙角的积雪,以及露出的黄色地面上被扫帚扫过的线条,心里叹息一声:“雪都脏了!”
扫完了院子里的雪,赵玉莲回到屋里继续做饭,冯海山拿着扫帚和木锨继续去扫院门前的雪,冯满仓把手放在嘴边哈着气,进屋洗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