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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海申从床下的箱子里掏出几个两响，问冯满仓：“小仓，你在家点炮了啵？”
“点啦，俺家下包子的时候是我点的鞭挂！”冯满仓神气地抬着胸脯。
“那你点两响了啵？”冯海申扬了扬拿在手里的两响，又问。
“没有。”
冯海申从当门的香案上拿起一根香，在旁边燃着的蜡烛上点燃，说：“走，我带你去院里点。”
当第一个两响“嘭”的一声升空时，冯海山提着两个空碗进了院门，“呵，恁俩点炮嘞，仓你离远点啊。”冯满仓则高兴地蹦着跟他打招呼。冯海山说着话，一边往屋里走去，临进屋前，他又回过头来叮嘱小弟一句：“仓还小嘞，你别让他点啊！”
“知道啦，放心吧！”冯海申笑着回应，见大哥进屋，他把另一个两响立在地上，回头问冯满仓：“小仓，你想试试啵？”
冯满仓听见小叔的问话，愣了一下，又迅速地摇了摇头，说：“小叔，俺还小嘞，俺不敢点！”
冯海申又怂恿他：“没事，这跟点那小炮一样，点着炮捻儿你就跑开就行！”
冯满仓继续摇头，冯海申见侄子依然不敢，便笑着对他说：“那你往后退点，我要开始点第二个了啊！”
冯满仓乖乖地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小叔把炮引子点着后又不慌不忙的站起身往自己这边疾走了几步。一道火光伴随着巨响，两响腾空而起，然后又在空中炸响，过了一会儿才飘下一些零碎的纸屑。
“小仓，来进屋吃包子吧，别跟恁小叔点炮啦！”冯存民从屋里走出来，在门口招呼。
“哦！”冯满仓跑过去，进屋后又从浅子里捏起一个包子送进嘴里。他爬上当门靠墙的老式八仙椅，面向北墙双腿跪在上面，“爷爷，这是啥耶？”
从他刚进屋开始，就注意到爷爷家的北墙正对门的位置挂上了一副画，这幅画像是布的也像是纸的，看起来有了些年头。上面中间位置最高的地方是一男一女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画像，下面是一些格格框框，还有一些房屋庭院之类。画的两侧各有几个大字，像是父亲前几日写的对子，不过他不认识而已。再往边上又各有四个人像，他们或是背剑吹箫，或是手提竹篮……冯满仓认识其中一人，那人手拿拐杖，斜挎一个硕大的葫芦，可不正是电视里演的铁拐李吗？其他几人的身份或许也就能够猜测而出了。堂画下面的桌子上一改往日的凌乱，整齐得一字摆放着几个盘子，上面摆有水果、糕点之类。桌子中间靠前的位置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面插着一支冒出袅袅白烟的黄香，桌子的两角还各点有一支蜡烛。
冯满仓在三爷爷家也见有这样的挂画和摆放，只是和三爷爷不熟，也不敢多问。他知道桌案上摆放的食物叫贡品，不是他可以随便拿来吃的，桌上的香炉和蜡烛也使得他感觉到一种肃穆和庄严，只是这北墙上的挂画实在让他好奇。
冯存民转过身来，慈祥地看着蜷卧在椅子上的冯满仓，笑着说：“这是家堂轴子，上面贡得是恁老爷爷跟上面几辈儿的人。”
“老爷爷？”冯满仓有些不懂。
冯存民眼神动了动，似是想到了遥远的事情，对孙子解释说：“就是恁爹的爷爷。”
“哦！”冯满仓看了爷爷一眼，读不懂他眼神里的含义。
“仓，咱们回家吃吧，一会儿吃完饭再来恁爷爷家玩儿。”冯海山拿起桌子上的碗，招呼儿子准备回家。
“欸，让他在这儿吃呗，再来回跑干啥！”王青焕拿出一双筷子递给孙子。
“俺回家吃吧，奶奶，俺一会儿再来啊！”冯满仓懂事地说，然后在裤子上擦了擦两只沾了些浆水的手。
回到家里，赵玉莲已经把第二锅煮好的包子端上了桌，看见丈夫跟儿子进了屋，她笑着说：“咋才来啊，再不来包子就凉了！”
冯海山让儿子和自己一起洗了手才坐到了饭桌前，赵玉莲已经把两只装得满满的碗摆好了，她叮嘱两人：“今儿个是旧年的最后一天，这顿晚饭是旧年的最后一顿饭，包子吃几碗都有，但是记住了，吃第一碗的时候一定不能吃完，要剩下几个去盛第二碗！”
冯满仓不理解，问道：“娘，这是为啥啊？”
“这代表着‘年年有余’！”赵玉莲认真地回答。
“哦！那我剩下几个呀？”冯满仓有些似懂非懂。
“剩一个、剩俩都行，只要剩下就行。”赵玉莲又给儿子解释了一遍。
喷香热乎的包子咬在嘴里，能从嘴角流出汤汁来，冯满仓一口咬下一半进去，鲜香的肉馅装满了小嘴。他快速地嚼了几口咽下，又把剩下的半个吞进了嘴里。冯海山看着儿子鼓动着两腮，轻笑说：“吃慢点，小口地吃！”他递给儿子两瓣蒜，“就着蒜吃吧，吃点蒜对身体好。”
冯满仓捏住一瓣蒜咬了小小一口，辛辣的味道弥漫在整条舌面上，他张口哈着气又往嘴里填进半个包子去，“嘶哈——这蒜还挺辣嘞！”
“不能吃辣就别吃，辣得嘶啦哈的。”赵玉莲埋怨一句，推了推桌子上盛放的一碗包子汤，“喝点汤，解解辣。”
冯海山塞进嘴里一个包子，用一边咀嚼着，说：“包子汤还热嘞，喝了辣劲儿更大。”
冯满仓待口腔里不再有辛辣的蒜味，又从蒜瓣上轻轻地咬下一小口来，慢慢适应了蒜的辣味后竟喜欢上这样的味道。
不多一会儿，冯海山率先去捡拾桌上浅子里的包子，一边用筷子将包子夹进碗里，一边说：“我剩了六个啊，六六大顺！”紧接着赵玉莲也去用筷子去拣浅子里的包子，眼睛里都露出笑意来：“我剩了四个，四季平安啊！”
“嘿！别看不识字，吉祥话说得还挺准嘞！”冯海山听了又笑着跟妻子开玩笑。
“哈哈——没跟你说哟，我没上学把钱省下了，会的东西不比你少！”赵玉莲乐得扬起了头。
又过了一会儿，轮到冯满仓去装拣包子，他嘴里还鼓鼓得塞进了一个，含糊不清地说：“我剩了三个，代表咱家三口人！”
“行，俺仓剩的数字也好！”赵玉莲哈哈笑着，给儿子重新盛满了碗。
吃过了晚饭，天色才刚刚擦黑。冯海山让儿子跑到冯海林家里看是不是也吃过了晚饭，两家人聚在冯海山的院门前面一起往东边走去。冯满仓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都是成团成伙，多则十几个，少得也有五六个的男人或女人，说着笑着从这条胡同里出来，又钻进另一条胡同。两拨人遇上了便嘻嘻哈哈地打上几声招呼，也开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又各自去走自己的路去。
“娘，今儿个晚上咋恁些人耶？”他紧跟着母亲的步伐，拉住了母亲的手。
“今儿个该有磕头拜年的嘞！”
“咱也去爷爷家磕头拜年啵？”
“咱明儿个清起来才去磕头，今儿个就先去恁爷爷家待一会儿。”
“那咱为啥不今儿个磕头，要等到明儿个清起来磕头耶？”冯满仓追问母亲。
赵玉莲看前后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便小声地说：“这是有说法的，这会儿不给你说这个。”
到了爷爷家院门口，冯满仓发现爷爷家的堂屋门前灯亮着，门前的地上还铺着一块破旧的褥子。“奶奶！”冯满仓喊了一声，和冯满盈率先跑进院去。冯存民立刻从敞开的门内走了出来，笑眯着眼睛看着两个跑近的孩子，说：“快来，快来！”
奶奶王青焕也走到门口，让两个孩子进屋，也伸手招呼刚进院的两个儿媳。进到屋里，冯满仓拉着妹妹到家堂轴子跟前，问她是不是知道上面的八个人像是谁。冯满盈摇头，他便炫耀似的说出八仙的名字，这也是他刚刚在家吃饭时，从母亲那里刚刚得来的信息。
“来来，一人一张啊，给恁俩的压岁钱。”王青焕从土炕上的铁盒子里拿出两张两元的纸币来，她叫过两个孩子递了过去。冯满仓和冯满盈高兴地接过钱去，王青焕又哈哈笑着，说：“等恁俩上学咯再多给啊！”
冯满仓将钱递给母亲保管，听到了院里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几声喊“四叔”、“四爷”的声音。冯存民立刻拿起摆在桌案上的香烟，大声笑着出去迎接，冯海山和两个兄弟也出去和来人见面。
来的众人里领头的是冯国祥，他见到冯存民出来，说：“四叔、四婶子身体都好啊，给恁磕头来啦。”
冯存民把拿在手里的烟掏出几支递出去，嘴里说：“别磕了，来过就算数啦，快来抽支烟！”
走在前面的几人纷纷摆手说不抽，冯存民又往屋里让人，那些人也不进屋，领头的冯国祥又说一声：“四叔，就磕在院里了啊！”然后他们就在门前的褥子上站定。冯满仓跑到门边扒着门闩去看，他不是第一次看人们过年磕头，只是以往年龄太小，全然没有注意。只见那些人动作较为整齐地把双手手指聚拢在一起，高高举到额前，然后又垂下，接着俯身双手摁在地上去跪拜。跪的时候也颇为整齐，只见那些人都是先跪下左膝，再跪右膝，将头触及地面才直起身来，然后又竖起右膝，却并不起身，而是又把右膝跪了下去。在磕头行礼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话语。冯满仓侧头仔细去听，只听见最后一句：“……给俺四婶子磕一个。”
当最前面的冯国祥磕完起身，后面众人也纷纷站了起来，冯存民伸手虚扶，拉着冯国祥的衣袖又礼让他们进屋喝水，冯海林三兄弟也和人群中熟识的打招呼，陪着说话。
“不啦，四叔，还有好几家嘞，俺几个赶紧去转转！”冯国祥看时间差不多了，后面几人也纷纷说着客套话准备离去。冯存民便将几人送出院去，才返身进了屋。
“五波啦，还有三波。”冯存民笃定地说。
“冯长杰家来了啵？”冯海山问道。
冯存民将抽出的香烟又装回烟盒里，搁回了桌案，听见冯海山的问话，他摇摇头说：“没有，两年没来啦！”他从旁边的袋子里抓起一把瓜子，“头一年是没从外面回来，第二年是回来了，没往这边来。”
“今年从外边回来了啵？”冯海林凑过来。
冯海申也走过来，接过了话茬，“回来啦，前天我还见他在街上站着嘞！”
冯存民没有再和儿子们说话，他喊过两个孩子来吃瓜子。
过不多久，院门口又响起叽叽喳喳女人们说话的声音，冯存民向老伴王青焕招了招手，两人一起迎了出去。这次来的正是冯国祥他们那波人的家眷，她们在门口磕完了头又叽叽喳喳地在院里说了会儿话，便说着同样客气的话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