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人似乎永远有干不完的活,一场中雪缓解了麦田里的干旱,但依然撤不下农家人手里的忙碌。
后晌的时候,冯海山用自行车推着半袋棒子粒去了磨坊,冯满仓看见磨坊前已经停了两辆车,知道要等很长的时间,便自己回了家。赵玉莲看见儿子进屋,诧异地问:“欸,你不是跟着恁爹去磨面啦,咋可就回来啦?”
冯满仓打开电视,迈上了煤火台子,坐在母亲的身边,说:“那儿的人太多了,我没等着。”
“哦,那你就在家玩儿吧。”赵玉莲低头继续忙活自己手里的活计。从袼褙上铰下来的鞋底板已经包了边儿,她把八层袼褙粘在一起,又开始了纳鞋底的工程。纳鞋底是最考验一个人手劲的活儿,厚实的千层底是缝纫机所不能胜任的,必须要用手一针一线地纳。赵玉莲将从集上买来的白麻绳穿进针眼里,又把黑色的顶针戴在右手的中指第二关节上,纳鞋底的时候就需要用戴在手上的顶针将银色的钢针穿透鞋底,等钢针从另一面露出足够的长度时,还需要用铁钳子夹住钢针从厚厚的鞋底里拉拽出来。
冯满仓看着电视,也关注着母亲手里的动作,主要是母亲拉拽麻绳的动作和声音吸引着他。母亲拉拽麻绳时需要将两手向两侧伸展,动作迅速而干练,麻绳摩擦鞋底发出细微的响声也随之发出,悦耳动听。冯满仓看着母亲的动作,就想到了电视里歌唱时的音乐指挥家,那轻微的悦耳声就是母亲指挥出来的动听乐曲,想到这里,他咯咯地笑了。
赵玉莲诧异地瞥了眼儿子,问:“电视上演的啥啊?”她还以为是电视上的节目逗乐了儿子。
冯满仓干脆脱了鞋子,他偎依在墙上,以便更舒服地看着母亲纳鞋底,也不耽搁他看电视。冯满仓发现,母亲纳鞋底时还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每纳上几针她就会把手里的钢针往自己的头发上抹两下,常常让他担心母亲会扎疼自己。
“娘,你把针往头发上抹干啥嘞?”冯满仓在母亲又一次把针从头发里抹过时,终于忍不住地问道。
赵玉莲左手捏着鞋底,把抹过头发的钢针抵住拇指前的一点使劲一扎,钢针就浅浅地刺了进去。她缓了下动作,对儿子说:“头发上有油,针上抹了油就好扎进去啦。”说完,她沉住气用中指上的顶针将针抵住摁进了鞋底,她感受着钢针穿过鞋底的过程,直到微微一松便停了下来,拿起铁钳子夹住钢针露出的根部使劲一拽。钢针被几乎完全拽了出来,却还残留着一点使其竖立在鞋底上,赵玉莲麻利地丢了铁钳子,用手指捏紧了钢针再一拽就连针带线拽了出来。
冯满仓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继续去看母亲的动作。只见她捏着针的那只手腾出两根手指将麻绳缠住,将麻绳完全拽住后又紧紧地勒了两下,待麻绳将鞋底勒出一个个凸起时才松了手。冯满仓发现白色的鞋底上面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脚,每一段针线犹如芝麻那样粒粒分明,均匀的排列在上面。
赵玉莲用了整整一个后晌的时间才纳完了一个鞋底,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当她把纳完的鞋底放进针线筐里时,右手的食指上已经勒出了明显的痕迹。她活动着有些发麻的双腿,感觉嘴唇和喉咙都有些发干,才惊觉时间已经接近了傍晚。她僵硬地从煤火台子上迈下来,发出“哎哟”一声呻唤,走到高桌前倒水,问:“仓,你喝水啵?”
冯满仓舔了舔嘴唇,嘶哑地声音响起:“喝点儿呗!”他也在炕上呆了一个后晌。
赵玉莲先自己一口气喝了半杯,又发出一声舒服的声音来,才端着杯子递给了儿子。她看看窗外已经有些昏黄的光线,问:“恁爹去了一后晌了,咋还没回来?”
冯满仓咕嘟咕嘟地将剩下的半杯水全部喝光,把杯子递给母亲后,也舒服地躺倒在坑上伸了个懒腰,舒服地发出一声呻唤来,说:“谁知道耶?”
两人正说着话,院落里传来脚步声和停放自行车的声音,冯满仓叫了一声:“回来啦!”他爬起来,支着身子从窗户那往外看。赵玉莲把水杯放在高桌上,又重新往里面倒了水,顺手关上了电视,走到门口去掀门帘。冯海山正搬着半袋面走进来,说:“哈,今天磨面的人真多,这会儿还有人在那等着嘞!”
“我说咋回来那么晚嘞,人咋怎多耶?”赵玉莲放下帘子,又说:“这天长了啊,这会儿天还明着嘞。”
冯海山从里屋出来,接过妻子递来的手巾,抽打着身上落下的面粉,“都是一袋白面半袋棒子面的磨,属咱的少嘞!”
赵玉莲端着锅往里面添水,说:“那可能都是年前没来及磨面的,过了个年下,面不够吃啦。”
冯海山看见躺在炕上的儿子,笑着说:“嘿,炕上还躺着一个喽,我刚开始还没看见嘞。”
冯满仓高兴地笑着翻了个身,赵玉莲又说:“仓今儿个跟着我一直在家啦,我纳了个鞋底子,他一直陪着我啦!”她把锅放在煤火上,将手伸在丈夫跟前,“看看,我的手都勒成这样啦!”
冯海山笑着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说:“那你歇着吧,晚上我炒菜!”
赵玉莲用火枪子掏了煤灰,嘻嘻笑道:“就等着你这句话嘞!”一家人又笑成一团。
北风吹来了落雪,也把冬天的寒冷呼唤了出来,似乎是不满于之前的温暖,连续几日气温愈加的低下,即使太阳升起也是羞羞答答,空气中也显得冷冽异常。
冯满仓从刘三保家的屋里出来,看见自家房顶上垂下来的冰挂,又转身看看刘三保家的房檐上果然也挂着十数个长短不一的冰挂。冯满仓转圈看了看院子里,没找到称手的长棍,倒是从墙角看见了两块砖头。
冯满仓跑过去,选了一块较小的砖头拿在手里,然后走到冰挂下面,抬头瞅着上面的晶莹琉璃跃跃欲试。薛凤芝在屋里透过窗户看见冯满仓手里拿着砖头,喊:“仓,你咋拿着砖头嘞?你想干啥啊?”
冯满仓听到喊声,知道干不成想干的了,便乖乖站在那里。果然,在屋里坐着掐辫子的母亲没有出来,从门帘里探出头的是刘三保,他看着冯满仓眼睛瞅着房檐下的冰挂,呵呵笑着说:“呵呵,满仓,你想够房上的冰挂嘞?”
冯满仓笑着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不能使砖头,你使砖头扔不准了,再把我的玻璃给报废喽!”刘三保脸上挂着笑从房间里出来,他瞅见猪圈棚子上放着一根竹竿,走过去拿在手里,“用这个,我给你打下来一个,你离得远点。”
冯满仓退后几步,指着最长的那根冰挂说:“我要那根!”
刘三保便走过去,手里举着竹竿对着冰挂轻轻一碰,那冰挂冻得结实,竟然纹丝未动。“呵,还很结实了。”刘三保猛地一挥,冰挂一声脆响掉了下来,砸在地面上也只是断了尖部的一小截。
冯满仓要跑过去捡,被刘三保制止,“你等会儿再捡,我再给你多打下来几个啊!”几声脆响,房檐下的冰挂接二连三地掉落在地面上。冯满仓捡了一根拿在手里,冰凉刺手,比挂在房檐上的时候更加晶莹剔透,对着阳光一看似乎能从里面看出密密的气泡来。
刘三保拿着竹竿又去敲打另一边的冰挂,直把房檐上垂下来的冰挂全部敲落才丢了竹竿。冯满仓趁他没注意,窗户里也没有人看时,悄悄把手里的冰挂放进嘴里,“咯嘣”一声脆响,冰冰凉凉,虽然没有甜味,但也有一番滋味在里面。
刘三保转过身看见冯满仓吃了冰挂,笑哈哈地说:“哟,你吃进嘴里啦,好吃啵?”
“好吃!”冯满仓把手里的冰挂递给刘三保,说:“三哥,你尝尝啵?”
刘三保拍了拍手,又摆着手说:“我不吃,你也别吃啦,吃得肚里疼喽还得打针嘞!”他走上台阶掀开门帘,又转身对冯满仓说:“上屋里玩吧,在外边别冻着了!”
冯满仓两手捧着冰挂进了屋,赵玉莲和薛凤芝都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薛凤芝笑着说:“仓,那冰挂还烫手喽?咋不敢好好拿着啊?”
冯满仓又两手倒换着把冰挂放在嘴边,又“嘎嘣”咬了一口,薛凤芝便哈哈大笑起来,赵玉莲眼睛一瞪,却还是笑的语气嗔怪:“那能吃啊?”
冯满仓嘿嘿一笑,将冰手的冰挂扔出门外,说:“凉滋滋的,跟吃冰糖一样。”
“甜啵?”薛凤芝又笑着问。
“不甜。”
刘三保坐回到椅子上,笑着说:“在外边就开始吃啦,外边还好几个嘞,你好吃等会儿走得时候都带家走啊。”
“这年下过完又冷起来啦,房檐上挂得都是冰挂琉璃。”赵玉莲掐到莛子上的尾部。
“欸,就是,这两天比年前那几天还冷嘞。”薛凤芝应和着,又对刘三保说:“把那冰挂都打下来吧,啥时候掉下来再砸到人喽。”
“嗯,我都敲下来啦,怕小仓等会儿再拿砖头去砸喽!”刘三保呵呵地笑,“砸不着不要紧,砸着自己、砸着窗户喽就毁啦。”
“不能用砖头砸啦以后啊,砖头砸墙上再崩着你喽!”赵玉莲严声说。
冯满仓讪讪地笑着,心里却记挂着阳光下冰挂闪耀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