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零散的鞭炮声里过去。
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小年。赵玉莲早早地起床,她要在早饭前和好面,以备中午前蒸出枣馒头来。
冯满仓趴在被窝里,看着母亲从里屋将盛着半盆面粉的白瓷面盆端了出来,问:“娘,大早上的你就开始和面哟?”
“欸,早上把面和好,晌午之前就能蒸枣馍馍了。”赵玉莲笑着说,脸上的神情和说话的声音都透露着年前忙碌的喜悦。她将前天夜里泡好的老面角浆子倒进白面里,又用舀子少量多次的倒着水,还一边用另一只手搅拌着面粉,让面粉沾水均匀拌成絮状。
“娘,为啥俺奶奶把馍馍叫卷子耶?”冯满仓在被窝里举着小手,看着母亲在桌子前和面。
“老家人都习惯叫卷子。”赵玉莲一边和儿子说着话,一边和着面。
“有啥不一样啵?”冯满仓追问。
“没啥不一样,都是面做的呗。”赵玉莲回答不出有什么不同来。
“娘,那你会蒸圆馍馍啵?三嫂子蒸的都是圆馍馍,俺想吃圆馍馍!”
“我不会蒸圆馍馍,圆馍馍跟方馍馍不一样哟?都是馍馍味儿耶!”赵玉莲直起身来,停下喘了口气。
“娘,和面还挺累得慌哟?”
“那当然累啦!”赵玉莲歇了一歇,又开始用拳头蘸着水去揣面。
“那等俺爹来喽让他和面,他的手有劲。”冯满仓从床上爬出被窝,颠着小脚从床上下来。
“你干啥嘞?”赵玉莲忙问,“赶紧上床去,还没穿衣服嘞,别冻着了!”
“我打开电视。”冯满仓趿拉着鞋小跑到电视跟前,打开了电视,又哆嗦着身子找自己喜欢看的节目,“嗤嗤拉拉”的声音从黑白电视里发出来。依靠绑在树杆子伸出屋顶的天线接收信号,能看的电视频道并不多,这个时间点,大多数频道还都没有播放节目,黑白色的圆圈显示在屏幕上。
“快回到被窝里去,这会儿还没台嘞!”赵玉莲催促儿子。
“有台,等会儿。”冯满仓拧动着频道开关,终于找到一个有声音的,泛着雪花点的屏幕上渐渐清晰起来。
冯满仓又三步并作两步窜回到床上,迅速钻入了被窝。
黑白的电视机上播出的画面逗得冯满仓咯咯发笑。这时,院子里传来脚步走动的声音,冯满仓听出是自己父亲回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帘被掀开,赵玉莲和儿子都齐齐扭头去看,见进来的果然是冯海山。
冯海山看看电视,又看看还趴在被窝里的儿子,笑着说:“哟,还在被窝里趴着喽?”他走到当门的高桌前,将手里的一沓红纸放在了桌上。
“爹,你拿的那是啥耶?”冯满仓伸长脖子去看桌上的红纸。
冯海山摘下帽子丢在炕上,将手伸进炕上的席子底下去暖,咧着嘴说:“买的红纸,吃完饭你跟着我一块写对子啊!”
“对子?”冯满仓坐起来,“是贴在门两边的红纸啵?”
“是红纸,得先在上面写上对子,然后再贴上。”赵玉莲和着面答话,“你赶紧起来吧,让恁爹赶紧做饭。”
“哦!”冯满仓拿起放在床头里侧的上衣套在了身上,冯海山也去端着锅去水缸边舀水。
早上的粥依然是棒子面糊涂,菜是冯满仓爱吃的土豆丝。当染着酱油红色的土豆丝冒着热气被端上桌时,冯满仓就感觉自己嘴里涌出了口水。
赵玉莲将和好面的盆用塑料布蒙住,端到了热乎乎的炕席子上,用掀开的褥子搭在面盆上,这样到近中午时面团便能发到原来的两倍大。
一家三口围着地桌吃饭的时候,冯海山问:“今天是小年,还包小包儿啵?”
“小包儿”就是指饺子,北方人过年过节,离不开的美食。
“下午呗。等蒸完了枣馍馍,我就开始调馅。”赵玉莲说。
冯满仓大口大口地嚼着土豆丝,被炒得熟透了的土豆丝嚼起来酥绵软糯,混着酱油香和葱花香,让人胃口大开。他张开满是食物的嘴巴,刚要说话,就听母亲说:“把嘴里的饭咽了再说话!”
冯满仓嘴巴又嚼动几下,咽下了食物,问:“娘,咱下午还包小包儿嘞?”
在那个刚刚吃饱饭的时代,对农家不挑食的孩子来说,填上几两猪肉调成馅的小包儿绝对是一顿大餐。
“对耶!今儿灶王爷过节,得让灶王爷吃包子。”
“哦!”冯满仓听还要把小包儿让给灶王爷一些,顿时泄气了。
“你贴完对子就去山峰家,提前把肉定好,看今天能不能挨到咱家。”赵玉莲又对丈夫说。
“中,咱今年和二海林家一起要半个后臀尖吧。”
“你看着吧,过年咋着也得有肉吃。”
“爹,那等会儿我跟你一起去看杀猪的!”冯满仓对父亲说。
“行!先吃饭,等贴完对子咱俩一起去看杀猪的。”冯海山笑着说。
吃完饭,等赵玉莲把桌子擦干净,冯海山将买来的整张红纸铺在了桌子上。他手里拿着剪刀,在心里默默盘算:一个院门、两个屋门,共需要三幅对子。冯海山算好尺寸,将红纸折出几条痕迹,用剪刀顺着痕迹一一裁开。
冯满仓站在一边,看着父亲的动作,“爹,我能帮你铰啵?”
“你试试!你就顺着这些印铰就行,得铰齐了啊,别铰歪了!”冯海山看着想插手的儿子,笑吟吟地递过来剪刀。
他看着儿子慢慢地铰开一条,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不孬、不孬,就这样慢慢铰吧,别铰到手了啊!”
冯海山去桌上拿来墨水和毛笔,拧开墨水瓶的盖子,将一只碗倒扣在桌角上,把黑色的墨水倒在碗底上一些。他拿起毛笔轻轻地蘸着墨水,等笔尖完全浸染上墨水后,又提着笔在碗底边沿上轻轻抹了抹,以便让多余的墨水流出,也让笔尖收拢在一起。
冯海山思考了片刻,便在铰好的红纸上写下:莺飞燕舞春回大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赵玉莲走过来站在旁边,她看着丈夫在红纸上书写,又看看儿子冯满仓铰红纸。她不识字,自然不知道丈夫写的是什么,只是看着他写几笔便去用毛笔蘸墨,又轻轻地在碗底边沿上抹了再写,那认真专注的样子挺像那么回事。
冯海山写完,看着自己写下的这幅对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朗声读了一遍。他又拿了一段较为短的红纸横放在桌上,思忖了一会儿,见身边赵玉莲一直站在那,就问道:“你新年有啥愿望耶?”
赵玉莲正看得出神,见丈夫突然问自己,还没说话,脸倒先红了起来。她理了理垂在脸颊旁的一绺头发,笑着说:“我能有啥愿望,能吃饱吃好,咱一家子都别生病就中!”
“爹,写这对子和愿望有啥关系啊?”冯满仓停下手上的剪刀,抬头看着父亲。
“这对子就得写你想要的,写好听的话。”冯海山重新俯下身子在碗底上蘸了毛笔,在红纸上写下“家和人康健”五个字。
冯海山写完后,直起身高兴地把对子和横批都念了一遍,冯满仓又问是什么意思,他便笑吟吟地向儿子解释。
冯满仓终于将红纸按着折印铰完了,他放下剪刀,擦了擦手心里冒出来的汗,也不走开,站在那里看父亲写对子。赵玉莲转身进了屋子,不一会儿端出了一碗白面和成的浆糊,还拿着一个几乎用秃了的炊帚。
待冯海山把里里外外的对子都写完之后,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对儿子说:“仓,看看这些字你认识几个。”
冯满仓认真地把所有的对子都看了一遍,泄气地说:“爹,俺一个都不认识。”说完,还撇着嘴,像是委屈得要哭。
“哈哈哈——你还没上学嘞,等你上学喽就都认识啦!”冯海山看着儿子的样子哈哈大笑,他宠溺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走,跟着我把这些贴上。”
冯满仓端着浆糊,另一只手拿着炊帚,他照着父亲给他指的位置刷上了一层浆子,够不到的地方就站在板凳上。等父亲将门一侧的对子贴好后,另一侧也刷上了浆子。从这一年开始,冯满仓和父亲冯海山一起贴上了春联。
等院门、堂屋门和东屋门都贴上对子后,冯海山手里还拿着最后一张写着字的红纸。
“爹,咋还多了一个嘞?”冯满仓站在院门前问。
“这最后一个,贴在这里!”冯海山让冯满仓拿着最后一张红纸,自己用炊帚在正对着院门的邻居家墙上刷上了浆子。
“爹,贴这儿干啥?这是秋田叔家的院墙。”
“仓,我给你说,这四个字念‘出门见喜’,你说说是不是贴这儿正好?”冯海山将写有“出门见喜”四字的红纸贴在墙上,扭着头问冯满仓。
“出门见喜?”冯满仓睁大着眼睛,他立刻理解了这通俗的文字,高兴地大叫着:“对,对!就该贴在这儿,一出门就能看见,多好啊!”
“哈哈哈——去把碗放屋里,跟着我去山峰家看杀猪的去。”
“哦!爹,你等会儿我啊!”冯满仓开心地跑向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