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莲回到家里,冯满仓正在床上趴着看电视,他看见母亲手里拿着一片薄薄的折纸,好奇地问道:“娘,你手里拿的就是鞋样哟?”
赵玉莲把折叠起来的鞋样展开,伸到儿子跟前,说:“你看看,这就是鞋样!”她又把展开的鞋样弯成鞋的形状,“这样一弯,就成鞋面啦。”
冯满仓一看,“嘿,还真像鞋嘞!”
赵玉莲笑着从剩下的画报里抽出一张,走到白炽灯底下,她伸手拉动了垂下来的绳子,闸盒“咔哒”一声,白炽灯发出光亮来。她又从炕头的枕头底下拿出剪刀,将鞋样贴在画报上,照着鞋样的边缘铰了起来。
不多时,赵玉莲的手里就多出了一张一样大小的鞋样来,她把借来的鞋样放在旁边的缝纫机上,将自己刚铰下来的那张叠了两下,夹在了书本里。
这书本是冯海山以前看过的闲书,现在,里面夹了七八张大大小小的鞋样,有丈夫的,有爹和娘的,自然也有她自己的。不过更多的是儿子的,大大小小有四五张之多。
“娘,我饿了!”冯满仓在床上叫道。
“哦,马上做饭啊!”赵玉莲将书本重新放在席子底下。她走到里屋拿了棵自家种的白菜,揭掉最外层干巴巴的菜叶,用水冲洗后拿到案板上去切。
等白菜在锅里咕嘟着快要熟的时候,冯满仓正准备坐在煤火炉台子旁边吃饭,冯海山进了屋。
冯满仓扭头见是父亲回来了,高兴地说:“爹,正好该吃饭你就回来啦!”
冯海山笑呵呵地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挂到墙上,然后走到水缸边舀水准备洗手,和儿子答话:“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欸。”
冯满仓咯咯直笑,赵玉莲一边盛饭,一边问丈夫:“这半晌去哪啦?也没见你背着长果种子。”
冯海山将毛巾搭晾在悬绳上,语气有些严肃地说:“小申打工的钱还有点没要回来,我跟着他一块要账去了。”
“去哪要账去啦?给了啵?”赵玉莲关心地问。
“给啦,我跟他去的早,包工头把钱结算清楚了,去得晚的人现在还在那等着呢。”冯海山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筷子,自己从箅子上拿了果子,接着说:“要账的人真多,都是打工回来的。”
“爹,你跟俺小叔去哪要账去啦?”冯满仓问道,腮帮子里鼓鼓得都是食物。
“去刘家村,眼看着天快黑啦,我跟着恁小叔抄小路回来的。”冯海山咬了一口果子,嘴里开始发出香甜的吧唧声。
“俺爷爷说吃饭不要吧唧嘴!”冯满仓看向父亲,逗得冯海山和赵玉莲呵呵直笑。
“那为啥要走小路,不走大路耶?”冯满仓咽下嘴里的食物,又问道。
冯海山呵呵笑着,抬头看了妻子一眼,说:“小路走得快呗!”
吃完晚饭,赵玉莲收拾了碗筷,用炉火旁的温水去刷洗,冯海山则拨弄着电视找到央视频道,得知接下来几天没有降雪可以安心的过年,大家的心情都舒朗了起来。
赵玉莲把碗筷洗刷干净放进了碗橱里,就把电视关掉了,冯海山和儿子齐声反抗,赵玉莲却把手一挥,学着新闻主持人的口吻说:“反抗无效!”说完,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娘,再看会儿呗,天还早着嘞!”冯满仓撒起娇来。
“别看啦,费电!咱们洗完脚上炕打牌多好啊!”赵玉莲将水壶的水都倒在洗脚盆里,又去水缸边灌满凉水重新放在火炉上。
“打牌有啥好的啊?”冯满仓撅着小嘴坐在炕沿上,两条小腿在煤火台子上踢踏着。
冯海山见反抗无效,立马转移了阵营,笑着拉住儿子的手说:“打牌好,打牌练脑子。”他拿出扑克牌来,开始洗牌,“你知道这把牌一共有多少张啵?”
冯满仓被问题吸引了注意力,想了想,说:“四十五张。”
“不对!”冯海山摇摇头,“一共是五十四张。”
赵玉莲脱掉儿子的鞋袜,将两只胖乎乎的脚丫放在水里,抬头问:“水热不热?”
冯满仓正被扑克牌的问题吸引着,只说不热,然后继续追问父亲:“为啥是五十四张耶?”
冯海山有意要在孩子跟前卖弄,笑着说:“你问恁娘,看恁娘知道啵?”
冯满仓便转过头问母亲:“娘,你说为啥耶?”
赵玉莲一边给儿子洗脚,一边说:“扑克牌有黑桃、红桃、梅花、方片四个色,每个色有13张牌,再加两张大小王,这正好是五十四张牌!”
冯海山没想到妻子还真能说清楚,有些吃惊:“哟,没上过学,懂得还不少嘞啊!”
“嘿嘿,别看我没上过学,我懂的东西不比你少!”赵玉莲得意洋洋。
三个人都洗了脚,便盘腿坐在炕上打起了扑克牌,只是冯海山总是趁妻子不备偷偷往下扔牌或是从下面往手里捡牌,惹来妻子和儿子一阵痛打。一家人嘻嘻哈哈的玩了一阵,直到炉火上的水壶“呜呜”地叫了起来,赵玉莲连忙下床,拿了两个以前输液用剩下的药瓶,将开水缓缓倒进瓶子里。两个灌满开水的药水瓶被橡皮塞紧紧的密封住,赵玉莲用毛巾垫着手把两个瓶子放在儿子睡觉的被筒里。
“再过一会儿被窝里就热烘烘的啦,仓今天早点睡觉,明天跟娘一起去赶集啊。”赵玉莲将煤炉里的煤块用火枪捣碎,又从煤盆里铲了煤把炉子填满,把下面的火门塞严实,封好了炉火。冯海山则出门把大院的门锁了,进屋来搬着桌子将屋门顶住,说:“明儿个是年前最后一个集了,该给仓买新衣服喽!”
冯满仓听了一阵欢呼,过年时的乐趣就是这么简单,一套崭新的衣服、随时点的鞭炮和吃不完的吃食,就是一个幸福的年。
第二天清早,太阳果然散发出温暖的光来,虽不能融尽地上的残雪,但也不似昨日的冷冽。
冯海山吃过早饭,就套好了驴车,出门叫上左邻右舍,家家户户都约好似的或赶着排子车,或骑了自行车,奔向集市去了。
到了出村的路口,行人越发的多了,浩浩荡荡,很是热闹。冯元瑞从自家的排子车上跳了下来,窜上冯满仓家的排子车,两个孩子大胆地站在行走的排子车上,向路上的行人挥手。不一会儿,冯建朝开着自己家的拖拉机轰鸣着从排子车旁驶过,冯玉川哥俩在后车厢里炫耀地挥舞着胳膊,气得冯元瑞直拍膝盖。又过了一会儿,冯江河赶着骡子车也超过了驴排子车,冯元瑞又跳下去想要追赶,被赵改青骂回了自家的车上。冯满仓在车上看得哈哈大笑,冯元瑞冲他做了个鬼脸,一起嘻嘻哈哈地出了村。
走了约莫有七八里路,终于到了邻村的集市。冯海山将驴子拴在村口路边的树上,便领着家人步行进了集市,冯满仓想要独自赶上已经进集的玩伴,被母亲紧紧拉住了手。集市上的人太多了,卖东西的人多,买东西的人更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稍不留神,刚刚还牵着手的孩子就可能被人群挤散。
冯海山三人先挤过了布匹市场,来到卖菜的地方,从脚下向南延伸,有半里地的长度都是卖菜的摊位。不过天寒地冻,交通不便,多是卖白菜、菠菜、萝卜、莲藕一类的应季菜,也有一些卖干菜的摊位上就丰富多了,白色的银耳、黑色的木耳、红色的辣椒、黄色的腐竹等等一应俱全。最吸引孩子的是夹杂在中间的一些小吃摊位,像是冰糖葫芦、烤红薯、糖人之类扎堆出现在这里。
卖菜的商贩有编了顺口溜使劲卖弄的,也有只扯了嗓子大声吆喝的,还有和买菜的人打招呼说笑的,真是热闹非凡。冯满仓拉着母亲看看这个摊位,又跑到那个摊位瞅瞅,嘴上咬了这个,手又指向了另外一个。冯海山则背着麻袋,买着需要的食材,不一会儿,也装了满满一袋子。他招呼妻子往外走,却进来容易出去难,便也放开了嗓子,一边抓着背上的袋子口,一边和同要外出的行人吆喝着往前挤去。赵玉莲两手护住了儿子,冯满仓是乐得哈哈大笑。不管是谁被踩掉了鞋,哪个被推搡了个趔趄,也只是笑骂,绝不红了脸色动急。
好不容易挤出卖菜的街道,冯海山和赵玉莲齐齐出了一口气,看着儿子被挤得粘在衣服上的糖葫芦,小家伙依然毫不知情,冯海山对妻子说:“赶紧买了衣裳走吧,人太多啦!”赵玉莲也说是,便一起又来到了布匹市场。
这里虽然也是人多,但不像卖菜那里吵嚷。买衣服和棉布的人看好了问价,商户也是客客气气的一一解答。若是觉得价位合适,买家便会去试穿,有脱掉棉袄试穿褂子的,也有钻进挡围里试穿裤子的,袜子、手套和棉帽都一一摆在摊位前面让人挑选。这回轮到赵玉莲做主,她先给儿子买了新的棉帽和手套,又挑选了一套新衣裤,再给丈夫和自己各买了一件衣服,也是满满当当装了一篮子。
冯海山先将菜送回了排子车上,又返回接过妻子手里的篮子,问:“东西买齐了啵?”
“还差做鞋用的棉布和袜箍,你咋空手回来啦?菜嘞?”
“二强在那边一起照看着嘞,赶紧买完走吧!”
等赵玉莲终于买齐东西,一家三口又挤出布匹集市,冯满仓也是长长松了口气,说道:“娘欸,这人也太多啦!”逗得俩大人哈哈大笑。
到了停放排子车的地方,冯海山将东西放到车上,跟看车的冯二强打了招呼,准备掉头回家。冯满仓爬上排子车,冲着二强挤眼,二强似乎想起了前几日冯满仓点炮吓唬他的事,瞪着眼扬手作势,冯满仓做了个鬼脸便不去看他。
正要走的时候,冯满仓听见身后“哎嗨”一声,随即听到妹妹冯满盈喊“哥哥”的声音。他扭转头去看,正好看见二叔冯海林背了满袋子的菜走了过来,二婶推着自行车跟在身后,前面的横梁上坐着妹妹冯满盈。冯满仓连忙叫停父亲:“爹,是二叔他们!”
冯海山勒住驴子,赵玉莲赶紧把车上的东西拉拽出一处空地,冯海林将后背上的菜放到排子车上,“哎哟”着舒了口气。
赵玉莲惊讶地说:“恁仨骑洋车子来的?”
秦月霞笑着走近,说:“欸,盈盈非要跟着来,我想着最后一个集啦,就一起来看看。”
“刚才咋没看见恁啊?”冯海山将车上的东西重新归置好,给车上的娘俩腾出舒服的地方去坐。
“哈,集上人太多啦,低头一看都是腿,抬头一看全是头!”冯海林笑哈哈地说,“反正知道回家的时候能搭上便宜车喽,就骑着车子来啦嘞!”
大家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盈盈,来车上吧。”冯满仓叫妹妹一起来坐车,冯满盈便让母亲把她从横梁上抱下来,又被父亲抱上了排子车。
“跟恁大爷一起走吧,我跟恁妈妈骑着车子走。”冯海林接过自行车,抬脚跨上去,秦月霞便坐在后座上。冯海山发出一声“嘚”的口令,一行人哈哈笑着走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