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满仓回到家里,见母亲正从东屋里端着一碗生酱出来。
“娘,炸酱了啵?”冯满仓蹦跳着跟上母亲。
“正准备炸嘞,见恁爹了啵?”赵玉莲端着碗进了屋。
“看见他啦,在街上炒长果嘞。”冯满仓跟着进了屋,见煤火台子上的炉火旁放着锅,“娘,你已经做好饭啦?”
“已经熥好馍馍啦,炸完酱就可以吃饭啦。”赵玉莲从里屋的白面袋子里抓了把干面粉掺进深红色的酱里。
“你掺面干啥嘞?”
“酱太咸,掺点面就好吃啦。”她把拌好干面的酱碗放到一旁,将炒菜的双耳锅架在炉火上。等锅开始冒出热气后,又从碗橱里舀了半勺老油倒进锅里,转身又去剥葱。
冯满仓站在煤火台子旁边,看着锅里冻成白色胶状的老油慢慢地融化,成为无色的油脂在锅里打着旋儿,又慢慢地冒起热气来。赵玉莲在里屋的案板上切了些葱花,拿在手里走了过来,待锅里的油不再冒热烟,她便将葱花丢进了锅里。葱花在油锅里发出“嗤嗤”的声响,葱香味扑鼻而来。
赵玉莲用铲子搅动两下,拿起旁边的碗将生酱倒进了锅里,“哧啦”一声生酱漫入了滚烫的油里,便不再发出声响。赵玉莲再用铲子翻了两下,等酱完全受热后,她放下铲子,转身去水缸边舀了些凉水倒进锅里,再用铲子翻动。酱变得稀稀拉拉起来,在铲子的推动下缓缓旋转起来,热气也旋转着从酱里冒出来。
冯满仓接过舀子准备放进水缸里。
“小仓,洗手准备吃饭吧。”
“哦。”他便舀了水倒进脸盆。等他把擦手的毛巾甩上悬绳时,锅里已经散发出黄豆酱特有的香味来。
冯满仓来到锅边,看着锅里开始“咕嘟咕嘟”冒着泡的黄豆酱,咽了咽口水,说:“真香啊!”
赵玉莲呵呵一笑,说:“香吧,今儿晚上多吃半个馍馍啊。”
“嗯。”冯满仓应了声,似乎也在心里打定了要多吃半个馒头的主意。他来到里屋,在案板上将葱切了三段,用手拿了放进一个碗里,嬉笑着说:“大葱沾大酱,越吃越上胖!”
“哈哈哈——”赵玉莲听着儿子的话,一起笑出了声。
院里响起冯海山脚步声的时候,冯满仓急忙地迎了出去,“爹,长果炒好啦?”
“耶,炒好了,赶紧趁热吃点吧。”冯海山进了屋将背着的箩头放下,又从箩头里提起装有热烘烘花生果的袋子,他把袋子敞开口晾着,从里面抓出了一把花生果,“来,都尝尝这刚炒出来的长果好吃啵!”
冯海山将手里的花生果放在桌子上,顺手拿起一个剥开丢进了嘴里,冯满仓扑过来,也拿起一个,“嚯”地一声又赶紧丢开。
“哟,还热着嘞?”赵玉莲见儿子的动作,也来到桌边拿起一个花生果。她嘴里吹着凉气,剥开后放进了嘴里,“嗯——还挺香嘞啊!”她一边夸奖着,一边回身将炸好的黄豆酱端上了桌。
冯满仓蹲在桌子旁,学着母亲的样子捡起一个“呼呼”地吹着冷气,然后迅速地用手剥开外壳,红色的果仁滚落在桌子上滴溜溜地转动,冯满仓便用手挡住继续吹冷气。
“新炸的酱啊。”冯海山看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的红褐色的黄豆酱,伸手从桌子上又拿起一个花生果。
“唔,好吃!”冯满仓终于将果仁吃进了嘴里,“真香!我都不知道晚上该吃酱还是该吃长果了。”
“哈哈哈”冯海山和赵玉莲都发出一阵笑声,“那就先吃点长果,一会儿再吃饭。”赵玉莲在炉火上烧上水,农家的炉火是一点也不舍得闲歇的。
炒熟了的花生果经过晾置,更加的酥脆,“哔哔啵啵”的剥壳声和“咯嘣咯嘣”的嚼碎声响起了一片。
待吃完了两捧花生,冯海山把袋子收了起来,挥着手说:“行啦,吃点就行啦,吃多喽该长胖嘞!”
“嘻嘻——吃饭、吃饭!”冯满仓搬着板凳转身坐到了桌子前,赵玉莲去端熥在锅里的馒头,把汤也端上了桌。
冯海山洗完手,拿起一个馒头却并不坐到桌前,而是走到炸完酱的炒锅前。他掰下一块馒头,然后用馒头去刮蘸锅里的剩酱。
“爹,你干啥嘞?”冯满仓见父亲弯着身子站在锅前,好奇地问。
“恁爹蘸锅里的剩酱嘞,他会过日子着嘞!”赵玉莲没有回头,就猜到丈夫在做什么。
“俺也蘸,俺也会过日子!”冯满仓跑过去,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撅着屁股,用手里的馒头去蘸锅底。
冯海山听到儿子的话,嘿嘿一笑,说:“你也会过日子,你恁会过日子干啥嘞?”
“会过日子,省着点以后娶媳妇呗!”冯满仓不假思索地说。
赵玉莲哈哈大笑,冯海山嘴里嚼着馒头,笑出了“哼哼”声。
“你娶媳妇干啥啊?”赵玉莲问。
“娶媳妇——掐辫子、做饭。”冯满仓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赵玉莲听了更是笑地用手捂住了肚子,冯海山笑得连嘴都合不住,嘴里没有咽下的馒头掉了出来都不知道。
冯满仓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有什么好笑的,他蘸完锅底,又跑到桌子前坐下,“呼呼噜噜”地喝起粥来。
冯满仓吃完了馒头,又喝完了一大碗汤,吃得肚子圆鼓鼓的。可是他看着桌子上红糖似的黄豆酱,忍不住又掰了一小块馒头,蘸着酱吃进了嘴里。冯海山看着他留恋不舍得样子,笑着逗他:“你还能吃半个馍馍啵?”
“能啊!”冯满仓听见这话,立马来了劲,他又从整个馒头上掰下半个,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蘸着酱的馒头塞进嘴里,再咬上一口大葱,满口的酱香和葱香太让人着迷了。
不一会儿,冯满仓就吃完了半个馒头,他还要伸手去掰,被母亲制止了。赵玉莲说:“行啦,不能再吃了,吃撑着了半夜该难受嘞!”
吃完晚饭,赵玉莲把洗刷干净的碗筷放回碗橱,又拿了辫子和莛子,跟满仓说:“仓,走,串门去啊!”
冯海山也背了满箩头的花生种子准备出门。
“娘,去哪串门啊?”
“去改青家。”赵改青是母亲小时候的玩伴,后来比她早一年嫁到了这里,俩人依然是对门的邻居。
冯满仓又问父亲:“爹,你去哪啊?”
冯海山笑着说:“去建朝家,你跟我去啵?”
冯满仓犹豫,不知道该跟着谁出门。跟着母亲去改青家就可以和冯元瑞一起玩了,可是去建朝家,不用说就可以看大人们打牌了。
“跟我走吧,别跟着恁爹啦,他们几个光抽烟,屋子里呛得人受不了。”赵玉莲喊了儿子一声,带着他出门了。
当天晚上,冯满仓躺在床上睡到半夜的时候,果然难受得吭吭唧唧地叫唤起来。
“咋啦,仓?”赵玉莲从炕上爬起来,来到儿子床前,她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发现并没有发烧。然后她又把手伸进了儿子的被子,在他的肚子上摁了摁,发现冯满仓的肚子还是鼓鼓硬硬的。赵玉莲知道,这是晚上吃太多消化不了了。
于是,她把自己的手搓热,用手指在儿子的肚子上慢慢地揉搓着。或许是由于她手指的揉搓,冯满仓的哼叫声渐渐停止了。
“咋啦?”冯海山从炕上坐起来,顺着墙根摸到了从上面垂下来的灯绳。他轻轻一拉,固定在墙上的闸盒发出“咔哒”一声,昏黄的白炽灯亮了起来。
“晚上吃多了,肚子开始难受嘞。”赵玉莲一边揉着儿子的肚子,一边责怪丈夫,“本来他就喜欢吃酱,你还逗他。”
“嘿嘿——我看他还能吃啵,谁知道他吃饱了还吃嘞!”冯海山讪笑着。
“他吃饭前吃了不少炒长果,吃饭的时候吃了个馍馍,喝碗汤,你一逗他,他又吃了半个馍。”赵玉莲冲着冯海山翻白眼。
“哟,那是吃的不少。我给他揉吧,你上炕歇着!”冯海山自知理亏,也从炕上爬向这边。
“你睡吧,你那手劲大,再弄疼他喽!”赵玉莲制止了丈夫。
“那你披个衣裳,也别冻着你喽。”冯海山拿起挂在墙上的衣服,披在了赵玉莲的身上。
冯海山回到了炕上的被窝里,也不睡觉,就靠在墙上坐着,轻声说道:“你猜我今天在集上看见啥啦。”
“看见啥啦,”赵玉莲轻笑一声,“看见买东西跟卖东西的人啦,还能看见啥。”
“今天见派出所的人从集上带走了一个怀孕的女的,那女的肚子挺大啦。”冯海山声音有些低沉。
“哼,胆子挺大。”赵玉莲叹口气,接着说:“到年跟前了,抓计划生育正紧的时候!”
“咱还给仓要个弟弟妹妹啵?现在他小看着还没啥,以后大了没个商量事的,太孤单了。”冯海山看着床那头的赵玉莲。
赵玉莲一阵沉默,很久之后才悠悠说道:“唉!大妮儿要是还在,这会儿都上二年级了。”冯满仓鼻腔间响起了香香的鼾声,赵玉莲便从床上爬起回到了炕上。
刚才的话题没有继续下去,两人都沉默着不再说话,沉默着拉下了墙上的闸盒,在沉默中各自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