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农家人会从自己养了一年的猪里挑出一头来,或卖或杀,过上一个富裕年。自己动手杀猪总是麻烦些,便由胆子大时间也宽裕的年轻人来做,时间久了倒也成了这些年轻人的副业。
冯山峰便是杀猪的好手,他人高马大,有的是力气。农闲时,便叫上一些好友买了猪来杀,到了年跟前,更是生意火爆。
冯满仓跟着父亲来到冯山峰家,还没进门就听见了院子里面的喧闹声。进了院,冯满仓看见院中间的空地上围站着七八位男子。他们或抱着胳膊,或揣着裤兜,看着冯山峰他们杀猪,还闲聊着这头猪比上一头猪如何的话。
冯满仓走上前,看见在院落的西墙下砌了一个大大的灶炉,灶上锅里冒腾着热气的水显得有些浑浊。冯山峰三个人正把已经放尽了血生机全无的大肥猪刚刚在热水里烫过,放在灶台旁边,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铁刮子,在那里“沙沙”地刮着猪毛。猪毛经过开水的灼烫,轻轻一刮就褪下来了,粘在铁刮上轻轻一甩,就摔落在了地上。从堆积在地上的猪毛就可以看出来,这不是今天杀的第一头猪了。
冯满仓观察着旁边的摆设,离灶台往东有两步的距离,用碎砖垒成了一个呈长方形的台子,最上面是一整块的水泥板。水泥板的一头染着些红色的血迹,下面的泥地上同样有着少量的鲜血,不用说,这里就是专门给活猪放血的地方。再往东三四步的距离,栽有两根木桩,木桩中间又绑了一根横木,杀好的猪肉被剖解开就挂在这上面。不过,现在上面只挂着四只铁钩,猪肉早就在杀猪之前被主顾订好了。在灶台的北边放着两个大铁盆,一个铁盆里盘放着成堆的猪大肠,冯四海正穿着黑皮围裙在那里淘洗,另一个铁盆里放着一只猪头和一条猪尾巴,还有一些零碎的内脏。
“四海这个活干得最有劲啊,看那手麻利的!”冯海山嬉笑着说。
“他有劲?他干得最有味才准。”旁边一个人也哈哈笑着说,“四海,你自己说说,翻肠子的时候是得劲还是有味?”旁边的人也跟着哄笑。
“欸,你别说!”冯四海停下手里的动作瞅着众人,“你在那站着闻着臭,你到跟前来试试,闻着一点臭味也没有。”
“哈哈哈——”周围的人又是一片哄笑。
冯四海见众人不信,也笑着开始忙活手里的事,他把一根肠子从大盆里提出来放进一个提前备好清水的小盆里,在那里仔细的搓洗着每一个内脏,嘴里说道:“你别不信,现在你嫌它脏,吃的时候就知道有多香啦!”
在众人的喧闹声中,冯满仓不知道那条长长的外表布满褶皱像绳子一样的是什么东西,但也能猜出来可能是猪身上不干净的东西。
“山峰,我要一个后臀尖,得排到啥时候啊?”冯海山冲着刮猪毛的冯山峰说。
冯山峰脸上也洋溢着笑意,他停下刮毛的动作直起身来,仰着脸似乎在脑子里计算了一番,说:“得后晌吧,后晌杀头一个的时候你过来就行。”
“中,猪血有人要吗?”冯海山又问。
“嗨,正好!前晌的这仨都有人要了,后晌头一个的猪血你接走呗。”冯山峰伏着身继续去刮。
“中,是大猪的还是小猪的?”
“小老海。大老海的血你要啵?”冯山峰扭了头问。“老海”就是母猪的意思,农家人大都会养上几只母猪,等产仔后卖猪仔,只有养不了多余的母猪或要换代的母猪才会被卖掉。小老海就是指刚养一年的年轻母猪,大老海通常是生养了几窝猪仔的老母猪。人们认为母猪吃糠吃草,年岁大了血液不干净,都喜欢要小老海的血液。
“我不要,小老海的正好!”冯海山摆摆手。
旁边的人又是一阵哄闹,仿佛没有一件事是不可以拿来说侃的。
冯海山和冯山峰说定后,便准备转身离开,他刚一转身便看到二弟冯海林悠闲的走来。
“你要好猪肉了啵?”冯海林先问道。
“二叔!”冯满仓跟二叔打招呼,冯海林便嬉笑着拉过他的手要挠他的胳肢窝,冯满仓跑躲开,听父亲和二叔说话。
“刚跟山峰说好,要了一个后臀尖。”
“你能要得了这么多啊?”冯海林一边和冯满仓比划着逗弄的手势,一边惊讶大哥的手笔。
“分你一半呗,咱俩一块要!”
“正好,俺也正想要半个后臀尖嘞,那咱两家一人一半,让山峰给咱分好。”冯海林跟大哥谈妥,又去抓跑开的冯满仓。
冯满仓咯咯笑着跑出院去,又转头问:“二叔,盈盈在家了啵?”
“在家嘞,去找她玩儿去吧,她正想你嘞。”
“哦!”冯满仓答应一声,冲着二叔家跑去。脚下的泥路上车轱辘轧过的印记被冻得坚硬,也丝毫挡不住孩子奔跑的执着。
“二婶!”冯满仓进了院,看见秦月霞正埋头在庭院里洗涮床单,他喊了一声。
“欸!”秦月霞抬头看着冯满仓,脸上立刻布满了笑意,“仓来啦!”
“嗯,二婶,你洗衣裳嘞?”冯满仓走到二婶跟前蹲下。
“哥哥!”冯满盈听见满仓的声音,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盈盈,你在家干啥嘞?”冯满仓冲妹妹招招手,示意她走过来。
“啥也没干。”冯满盈无聊地说,她走到哥哥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母亲在盆里洗涮。
秦月霞将床单铺放在搓衣板上,从旁边的盒子里抓了一把洗衣粉撒在上面,然后攥着床单在搓衣板上揉搓了起来。浑浊的水在她的搓动下从床单里跑了出来,带着小小的气泡顺着搓衣板的格子流淌进水盆里,有的气泡破碎了,有的气泡融在了一起形成更大的气泡。在阳光的照耀下,每一个气泡的顶部都滴溜溜地旋转着七色的光彩,煞是好看。
“趁着前晌没啥事,我把床单洗了。仓,恁娘干啥嘞?”二婶说。
“清起来,俺娘和面准备蒸枣馍馍嘞,我刚跟着俺爹从山峰家出来,这会儿俺娘干啥嘞俺不知道!”
“哦,恁家买好肉啦?”秦月霞一边搓动着手里的床单,一边和冯满仓说话。
“跟山峰说好啦,俺二叔也要好肉啦。”冯满仓把见到二叔的事跟二婶说了一遍,秦月霞看着小嘴翕张的冯满仓,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
“行,仓带着恁妹妹玩儿去吧!”秦月霞看满仓也有些无聊,便让他和冯满盈去玩儿。
冯满仓带着妹妹出了院,他东张张西望望,不知道该玩儿些什么,他扭头问旁边的妹妹:“盈盈,你想玩啥啊?”
冯满盈眨巴着眼睛,说:“俺也不知道。”
冯满仓有点泄气,还是说道:“走吧,先跟着我去俺家吧。”
到了家里,冯满仓把妹妹带进屋,赵玉莲正把枣馍馍放进锅里,见儿子和侄女进屋,响亮的声音响起:“盈盈来啦!”
“大娘”冯满盈跟赵玉莲打招呼,她跑到跟前问:“你这是蒸的啥啊?”
“我蒸的枣馍馍,等会儿熟了在这儿吃哈!”赵玉莲盖了锅盖,又从煤炉台子下面掏了煤渣。
“恁这枣看着咋不一样啊?”冯满盈问。
冯满仓从高桌上拿下些鞭炮,问冯满盈:“盈盈,咱俩去点炮去?”冯满盈觉得点炮对她来说有些危险,单是听那“咣咣”的炮声就够害怕得了,于是她摇了摇头。
“盈盈,桌子上有恁大爷买得蜜枣没用完,去拿着吃吧。”赵玉莲用一张报纸把蜜枣包了几个,递给了冯满盈。
“好吃啵?”冯满盈还没见过蜜枣,晶莹的外皮像是裹了一层蜜,糖色的蜜枣看起来格外诱人。
“甜着嘞!你尝尝。”
冯满盈用手捏起一个,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小口,随即惊讶地喊:“呀,就是甜啊!”弯弯的眼睛也笑眯了起来。
“我也尝尝。”冯满仓凑过来,也伸手捏了一个。他丢进嘴里,感觉甜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然后是一股子甜到极点后漫出来的苦味,“唔——”冯满仓赶紧跑到煤炉旁边,将嘴里的蜜枣吐进了煤灰里。
“太甜了!不好吃!”冯满仓夸张地摇着头。
“咯咯咯——”冯满盈被哥哥的样子逗笑了。
“盈盈,恁家里蒸枣馍馍了啵?”赵玉莲问冯满盈。
“没有,俺妈妈洗床单呢。”
“那等下在大娘家吃饭,吃完饭再拿几个枣馍馍走哈!”赵玉莲把系在腰间的围裙解下来,挂在了墙上。
“娘,俺跟妹妹该玩儿啥嘞?她也不想点炮。”冯满仓撅起了小嘴。
“玩啥?”赵玉莲在家里环顾了一周,看到了门后水缸下面的洗衣粉的袋子,“玩这个!”她拿出两个瓶子,往每个瓶子里倒了些水。冯满仓和冯满盈两个孩子围了过去,冯满仓不解地问:“娘,这咋玩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赵玉莲又拿起洗衣粉袋子,分别往瓶子里加了一小捏洗衣粉,白色的洗衣粉便沉进水里慢慢消失不见。她轻轻地摇晃瓶子,水也跟着晃动起来,碰在瓶子的内壁上,溅出水花来。
“看看,瓶子里边有啥啦?”赵玉莲给两个孩子看。
“有气泡啦!”冯满盈眼尖,蹦跳着喊了起来。
气泡泛起了很多,一个叠一个的粘在瓶子的内壁上,有存在了一会就突然破碎的,也有存在了很长时间的。冯满仓接过瓶子,他也摇晃起瓶子来,气泡再一次充盈了起来。冯满盈接过另一个瓶子,一起摇晃瓶子。
赵玉莲起身走到盆架旁边,从泡好的莛子里抽出两根,掐去头部,留下莛子中间的部位便成了两根细细的麦秸管。她把手里的麦秸管插进冯满仓的瓶子里,用嘴噙住另一头开始“呼噜噜”地往里吹气。浸在水里的那一头便“呼噜噜”地也吹出气来,水里便接二连三的冒出气泡,比刚才摇晃瓶子出来的气泡更多、更大。
“哈哈哈——大娘,俺也要!”冯满盈接过赵玉莲手里的另一根麦秸管,迫不及待地吹起了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