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满仓跟着父亲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做好饭等了多时。赵玉莲盯着儿子的头发看了几眼,笑着说:“二怀诚剃的还行,今儿个剃头的人多啵?”
冯满仓撅了小嘴,有些生气地说:“他那个推子老夹我头发,以后再也不去他那剃头了!”
冯海山也说了实话,“就是,他那推子不知道使了多长时间啦,以后不去他那啦!”
赵玉莲摸了摸儿子的头,温声说:“那咱以后不去他那啦,赶紧洗手准备吃饭吧!”
吃完了午饭,冯满仓窝在沙发上有些发困。赵玉莲看着儿子连连打哈欠,对他说:“仓,咱把前晌买的衣服试试吧?”
冯满仓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从沙发上跳起来叫道:“好啊好啊!”说着,便脱掉鞋子抬腿滚上了床,他从床上爬起来,催促着:“娘,赶紧把衣裳拿过来!”
赵玉莲从篮子里拿出儿子的那身深蓝色的衣裤套装,把褂子和裤子分别展开,递给着急的儿子,说:“先试试褂子,裤子长了可以挽起来一截,褂子穿着合适就问题不大。”
冯海山看着在床上蹦跳的儿子,笑得露出了红色的牙龈:“哈,买身新衣裳有恁高兴啊!”
“嗯!”冯满仓肯定地仰着脸,“过年嘞穿新衣裳不高兴哟?”他脱掉身上的褂子,穿上新买的衣服,赵玉莲给他整理周正,他又执意要穿上裤子。等提上裤子后,赵玉莲仔细端详了一阵,高兴地拍着手说:“不孬,穿上新衣裳俺小仓好看着嘞!”
冯满仓听了母亲的夸赞,嘻嘻笑着躺倒在床上。
冯海山看着时间,对妻子说:“我把麦子磨了去吧,只有明后两天就该过年嘞。”
“去吧,家里的面这几天也用得差不多了。仓,咱再把衣裳换过来,新衣裳等大年初一的时候再穿!”
冯海山到院里先将自行车推到门前掉转车头停下,又进屋把整袋的麦子搬起来放到自行车后座上,赵玉莲也从屋里跟着出来,手上拿着一个沾了面粉的袋子,又从东屋拿出一个空袋子递给丈夫。
冯海山将递来的袋子拿在手里,就推着自行车准备出门。
“爹,我也想跟你去!”冯满仓从床上下来,急急地穿了鞋跑了出来。
“去呗!”冯海山答应一声,赵玉莲本想拦住,他转头对妻子说:“反正在家也没啥事,让他跟我去吧。”赵玉莲听后便不再说话。
冯满仓又进里屋装了满满两口袋的炒花生,然后蹦跳着跟父亲出了门。磨坊在村子的正中间,只比冯满仓的爷爷家多走一个胡同口的距离,父亲在前面推着自行车小心地走着,冯满仓便在后边哼着小曲跟着。走近磨坊,冯满仓看清是临街盖的两间矮小的砖房,靠南边的那间房子里正”嗡嗡“响着机器的声音,磨坊门口还停着一辆排子车。
冯海山将自行车停在磨坊门口,走到机器轰鸣的那间房屋门口站定,冲着里面挥了挥手。机器的喧嚣声让人听不见说话的声音,冯海山挥手引起里面的人注意之后又打了手势便退了回来。
“爹,咱啥时候磨面耶?”冯满仓看父亲并不着急卸下车上的麦子,仰着头问道。
冯海山拉了儿子的手靠在墙上,大声说:“等会儿,里面的磨完了就该咱们啦。”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里面的机器声停了下来,冯海山便走进屋去,问:“怀超,磨完了啵?”冯满仓也跟上去,只是房间太小,他只能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磨坊里此时有两个人,一个是系了围裙却浑身上下落满了白色面粉的年轻人,另一个是正在用铁皮簸萁往袋子里装面的中年人。中年人起身跟冯海山打了个招呼又继续去装面,冯怀超站在机器的另一侧,说:“磨完了,把你的搬进来吧。”或许是刚才机器的声音过于喧嚣,冯怀超说话的嗓门也很大。
冯海山转身出来,从车上搬着麦子走到磨坊内的一个角落,冯满仓这才注意到那个角落里有一个不大的地秤。冯海山将麦子放在地秤上,冯怀超拨弄了几下秤砣,然后在一个本子上写下几个数字。这时候,中年人已经把铁皮簸萁里的白面装完了,走过来跟冯怀超结了账,就搬着面走出门放在了停放的排子车上。冯怀超走过去,帮着把装在另一个袋子里的麸子也送出去装上车,和那人打了招呼才又进来。
冯怀超进来也不再和冯海山搭话,将地秤上的麦子搬到机器旁边的椅子上,解开扎袋子口的绳子,然后手上拿起一个铁皮簸萁走到墙边,伸手合上了墙上的电闸。磨面的机器便立刻又响了起来,冯怀超站在凳子上,弯腰从袋子里舀出满簸萁的麦子倒进跟前的漏斗里。
冯满仓这才顾得上去仔细观察眼前轰隆隆的机器,麦子倒进上面的漏斗里后,机器的响声变得稍显沉闷起来,臃肿的机身下面有两个出口。侧面的出口开始抖落出麦子一样的黄色麸子,麦子磨出的白面则从外侧的出口里倾泻下来,两个出口的下面各放着一个大小不一的铁皮簸箩。冯怀超不停的弯腰用簸萁舀出麦子倒进漏斗里,麦子渐渐在漏斗里堆积了起来,随着机器的运转而抖动着往下沉去。
冯海山站在外侧的出口处,用刮板将堆积成小丘一样的白面刮到了簸箩的另一端,然后用铁皮簸萁装进白面袋子里。冯满仓忍受着机器的轰鸣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忙碌着,他们的动作就像这机器一样有条不紊,丝毫不见慌乱,仿佛就应该是这样的节奏。机器的抖动,麦子的缓慢下沉,出面口的喷吐,包括父亲用刮板刮面的画面都让冯满仓内心舒坦。
磨坊的空气中弥漫着白色的粉尘,冯满仓知道为啥冯怀超衣服上都是白色的了,他看见父亲的头发上也渐渐有了白色。他赶紧伸手摸擦了几下自己的头发,似乎要擦去自己头发上也存在的白面。
冯怀超用簸萁将抖落出来的麸子舀起,倒进漏斗里进行第二次研磨。冯海山动作麻利地将白面装进袋子里,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儿子一直蹲坐在门槛上,便走过去弯下腰对儿子说:“出去玩会儿吧,别走远了啊!”
冯满仓点点头,他站起来退出磨坊,机器的轰鸣声从耳朵边小了许多。他定了定神,看着路上的行人,发现并不不认识他们。他就蹲在父亲自行车下面,用手抓住自行车的脚蹬子转动起来,脚蹬子带动链条,车子的后轮也开始转动起来。
冯满仓对眼前的景象着了迷,他用力转动几圈,后轮便也快速地转动起来,即使他停下了摇动的手臂,后轮也“嗡嗡”地转个不停。
他想起以往爷爷用脚底抵住车轮刹车的过程,便从地上捡起一根木片,用木片小心地去触碰旋转的轮胎。当木片和轮胎接触的那一刹那间,握住木片的手传来一阵急速地抖动和酥麻,同时还有一声“哧”的声音从轮胎上传来。
冯满仓赶紧撤回手,那阵抖动和酥麻感消失了,他饶有兴趣地再次把木片伸了过去,“哧——”抖动和酥麻感又一次出现了,那阵酥麻甚至要延伸到他整条胳膊。冯满仓“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感觉那阵抖动就和磨坊里吞噬麦子的机器抖动一样,继而他想到如果扶住磨坊里的机器,酥麻感会不会要传遍全身。
车轮有了木片的摩擦,很快慢了下来,传递到手上的抖动和酥麻感也渐渐消失了。冯满仓又转动起脚蹬子来,车轮也跟着加速,直到再次发出“嗡嗡”的响声……
冯满仓蹲在自行车旁边玩了一阵,直到感觉双腿有些发麻,他才扔了木片站了起来。可是脚底泛起一阵麻木,让他不敢挪动分毫。这阵麻木和刚才木片传递来的酥麻感不同,脚底板涌起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同时咬噬的疼痛,他扶住自行车的后座不敢动弹,麻木感从双脚往上延伸到腿上才渐渐消失在血液里。过了一会儿,冯满仓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脚,发觉腿脚灵活了,这才放心地走动起来。
他走到磨坊门口,看见冯怀超正掂着装麦子的口袋底部往漏斗里倒最后的麦子,他双手上下晃了晃袋子,尽量不遗漏每一粒麦子,然后将袋子丢到了地上。父亲身边的白面袋子也几乎要装满了,他的头发上、衣服上也落了一层薄薄的面粉。冯满仓走过去伸手拍了拍父亲身上的白面,荡起一小团的粉尘飘散在空气里。
冯海山回头看了看儿子,冲他笑笑,继续去刮铁皮簸萁里的面粉。冯怀超把最后一点麸子倒进漏斗里,便走到电闸旁边,等着机器出完最后一点面粉。
机器轰鸣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冯满仓耳朵里还持续着“嗡嗡”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消停。冯海山将白面袋子的口用细绳扎紧,然后弯腰抱起来走出门去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又走回身来,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问冯怀超:“怀超,多少钱啊?”
冯怀超客气地摆手,笑着说:“算了吧,算了吧!”
冯海山走上前去,手上掏出一张五元的纸币递过去,说:“哪能算了,快拿着!”
冯怀超接了钱,走到墙角的桌子前拉开抽屉,拿了零钱又递给冯海山。
冯满仓听着两人大声说话的声音,“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又有人推着排子车停在磨坊门口,冯海山便和冯怀超打了招呼提着不足半袋子的麸子走了出来。他将麸子放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招呼儿子一声:“走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