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建朝的说话特点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冯满仓对他的戏逗也不着恼,乐得“咯咯”直笑。
“别……别看啦,让……让恁……恁爹给你买呀!”冯建朝瘦高的身躯随着从嘴里用力迸出的话微颤着,他手指间夹着的卷烟也在抖动时掉落下灰烬来。
“你买啵?你买俺家就跟着买!”冯满仓毫不示弱。
“我……我早买家……走啦嘞!”冯建朝扭头用下巴朝身后的胡同里点。
围着的人受冯建朝和他的逗弄影响,也嬉笑着逗起他来,冯江河将手中的烟掐灭扔在了脚下,说:“满仓,赶紧让恁爹买吧,今儿个不买,以后卖炮的人就不来啦,看你到时候看啥。”
冯自景是个小胖墩儿,他伸着圆乎乎的手指从额前往脑后抹了把头发,也学着父亲的语气,“满仓,俺都买啦,就差恁家啦!”
冯满仓看着冯自景的圆手从圆圆的脑袋上抹过去,心里想着可乐,嘴上也不放松:“吹牛皮!二叔家会买,二川家会买,恁家才不会买!”
众人听了又是一顿哈哈笑,属冯付财和冯建朝笑得最开心,冯玉川和他父亲一样都从咧着的嘴里发出“嘎嘎”的笑声。卖烟花的国喜也和众人一起发笑,经常游街串巷做买卖的他自然知道哪些人花钱豪爽,哪些人手头宽裕,能和他们熟悉起来,自然就不愁自己的买卖。只是他料想错了,这些农家人前晌都在家里憋闷了半天,距离燃放烟花的元宵节还远,大家赶在一块出来也只是说笑,并不着急去买。
国喜看看在这儿待了足够长的时间,还是没有一人要买的意思,便和众人招呼一声,扬起鞭子赶着骡子走了。待枣红的骡子拉着车子走远,冯江河瘦小的身躯迈腿上了白杨树下的石碾磙,他蹲下来重新点燃了一根卷烟噙在嘴角,说:“这会儿离十五还远着嘞,刚到了破五,这烟花正贵的时候,再等他七八天落在手里的烟花就该着急处理嘞!”
冯付财挤着眼睛,双手交错抱在胸前,习惯性的仰着脸说:“欸,这会儿着急买它干啥!”他挤眼睛并不是因为调皮,而是打小就害了眼病养成的习惯。
冯江河又对站在跟前的冯满仓说:“满仓,家里边的两响点完了啵?”
冯满仓听见问话,他自然不去关心两响的数量,便说:“不知道。”
“去回家拿去,这儿人多,一块帮你点了。”冯江河笑呵呵地怂恿,“这年下都过完了,再不点啥时候点耶?”
这回冯玉川也耐不住了,嬉笑着说:“走,走,我跟你一块去!”说着就要去推冯满仓。
冯满仓“咯咯”一笑,说:“恁自己去吧,就在屋里搁着嘞,有多少我也不知道,恁随便拿!”
刚往前走了几步的冯玉川和冯元瑞、冯自景听了这话,也不好意思地退回了原位。冯付财又挤了几下眼睛,哈哈一笑,说:“满仓还挺聪明嘞,让恁自己去拿恁就不拿啦!”冯海山看着冯满仓跟众人说笑,他只是眯着眼睛笑却不去答话。
冯江河又扭头问刚才反应最大的冯玉川:“二川,恁家的两响点完了啵?”
冯玉川扭头看了眼父亲,嘿嘿笑着不说话,冯建朝挥着手说:“嗨!没、没到初……初二嘞,都点……点完啦,我说点嘞,一、一看箱子里没……没啦!”
众人哈哈大笑,冯满仓也乐得前俯后仰,他想起了年前冯玉川偷着从家里拿出两响来点的事。
“俺哥哥拿的多!”冯玉川为自己辩解……
北风刮得越发地紧了,劲风吹过榆树树梢,几乎能听到微微的哨声。大人们早已回了家,街道上空无一人,直到有人来催喊自家的孩子回家吃晚饭,孩子们才从南边的打麦场里回了家。冯满仓满头大汗地跑回家里,他拉开身前的拉锁,让黏在前胸的汗散发出来。赵玉莲正忙着做饭,冯海山则坐在炕沿上凑着窗外的亮光看书。冯满仓跑到窗户前,探着身子在墙上摸到了垂下来的灯绳,“咔哒”一声响,白炽灯散发出稍比窗外亮些的黄光来,问:“爹,你看得是啥书啊?”
冯海山则像是被惊动了一般,先是嗯了一声,然后抬头把目光从书上移开,微笑着对儿子说:“这是种庄稼的书,你看看啵?”
“我不看,我又不认识字。”
“哈——玉莲你看,恁满仓满头的汗!”冯海山看见了儿子的模样,惊讶地说。
赵玉莲扭过头去看,也才发现了儿子头上冒着白气,像是刚掀开坐落在炉火上的锅盖一般,她忙去摘悬绳上的毛巾,说:“呀!你这是打仗去啦,这么冷的天冒恁多汗!”
冯满仓嘿嘿笑着,站在那里让母亲给他擦拭头发,毛巾又钻进袄里去擦拭黏糊的身子。赵玉莲给儿子擦了一遍,将毛巾挂在悬绳上,又去给儿子倒热水:“去洗把脸,刚才没看见,你脸上都是泥道子啦。”于是,冯满仓去水盆边“噗哧噗哧”地洗脸。
北风终于停了,赵玉莲收拾完低桌上的碗筷,便拿了针线筐坐在了灯下的炕沿上开始做起活来。冯海山将桌子搬到门后抵住,招呼儿子上炕打牌。冯满仓脱鞋上炕,却想三个人一起打争上游,冯海山也在一边劝赵玉莲:“再歇两天呗,刚到初五就开始做活哟?”
“不跟恁爷俩比着啦,一个吃饱了没事干,一个吃饱了不干活!这活早晚是我的,早干晚不干!”赵玉莲嘻笑着坚守了阵线。
冯满仓装作委屈巴巴地说:“那俺俩咋玩儿耶?”
赵玉莲把挂在墙上搁置了一个春节的袼褙子取下来,说:“恁俩堆火车吧。”堆火车的玩法简单,也能很好的打发时间,只需要两人将手里的牌交替着排出来,谁排出来的牌能和下面的牌凑成对子,就可以把对子及中间的牌收在手里,运气再不济,一局也能消磨十几分钟的时间。
“娘,你这是干啥嘞?”冯满仓看着母亲将一个鞋底样式的纸板模子比在棉布板上,然后用剪刀铰下一个个的鞋底模样来。这袼褙子还是年前的时候冯满仓跟着母亲在院子里一起刷着玉米浆子粘好的,晾干后一直挂在了屋里的墙上。
赵玉莲越铰越是熟练,剪刀铰动袼褙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中,她轻声说:“铰鞋底子嘞,得赶紧给你做春鞋啦!不见人长,只见衣裳短哪!”
冯海山催着他出牌,冯满仓便收回眼光,专心地和父亲玩儿起牌来,他一个人更得留心父亲耍诈。耳边时时响起铰动棉布的“吱吱”声,冯满仓感觉自己已经牢牢盯着父亲的动作了,可是自己手里的牌还是渐渐少了起来,都跑到父亲手里了。一局结束,冯海山哈哈大笑,冯满仓却不服输,仰着脸说:“再来!”
赵玉莲却喊停了爷俩,对丈夫说:“你去把缝纫机搬过来,这边亮堂。”
冯海山嘿嘿笑着把牌放下,趿拉着鞋去搬动缝纫机。冯满仓依偎过去靠着母亲,说:“娘,你铰完啦?”
“铰完啦,该匝边啦。”赵玉莲把针线筐里买来的白布条解开。
“咋得匝边啊?”
赵玉莲拿着白布条和铰好的鞋底下了炕沿,搬着杌子坐到了摆好的缝纫机跟前,说:“你等会儿瞧瞧就知道啦。”她打开缝纫机的舱盖,将下面的缝纫机支撑起来,又拿出抽屉里专用的针安装在了缝纫机上,接着把白色的细线轱辘放在缝纫机上面的细柱上,牵引着线头穿在了下面的针眼里。做好这一切,赵玉莲又拿起一张铰好的鞋底,用白布条包了边,然后用手指摁着放在了缝纫机的针头底下。接着,冯满仓看见了他觉得很神奇的一幕,他看见母亲微微转动了一下缝纫机右侧的圆把手,两只脚在下面的踏板上轻轻踩踏,那缝纫机便运转起来,针头迅速地上下匝在白布条上,将白布条和鞋底纸板牢牢地固定在了一起。赵玉莲慢慢地转动着手指下的白布条和鞋底,让针线均匀地匝在边缘。
针头戳破布面的声音密集地响了起来,十分的悦耳,冯满仓看着母亲手指毫不停顿地调整着白布条和鞋底板子的位置,看着母亲轻轻踩踏的动作,他几乎又要痴迷了。赵玉莲动作麻利地匝完了一个,脚的踩踏和针头恰到好处地同时停下,她伸手将缝纫机头部背面的拨手拨上去,针头也就高高的离开了鞋底。母亲用剪刀铰断线头时的轻微“嚓”声,让冯满仓回过神来,他拿起父亲搁在身边的扑克牌继续玩了起来。
缝纫机的声音不断地响起,冯满仓就时不时地扭头去看,看母亲的动作,看母亲专注的样子,看齿轮转动间上下跳跃的针线,似乎永远也看不倦似的。这样心不在焉地和父亲堆火车,直接的后果就是输得更快了。每每父亲亮出的牌正好和下面的长串最上面的那张牌凑成对儿时,冯满仓就“哎呀”一声晃着手脚。父亲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母亲也时不时地让他注意父亲的动作,可是冯满仓还是把大半的注意力放在了转动的缝纫机上面。
当把所有的鞋底都匝好边以后,冯满仓就连连打起了哈欠。赵玉莲把缝纫机上堆叠的物件收拾干净,又轻轻地把自己心爱的缝纫机收回舱底,才让丈夫搬回了原来的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