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一阵口哨声从院里传来,是父亲冯海山回来了。
“爹,你回来啦!”冯满仓抓过毛巾,一边擦着脸一边从门口探出头去。
冯海山背着箩头,里面装满了剥好的花生种子,上面还放着一个空空的塑料袋子。他哈哈一笑,进了屋,说:“我一进院就闻见包子味了,快熟了吧?”
“你鼻子还挺尖嘞,我还以为你闻着香味回家的嘞!”赵玉莲和丈夫打趣道。
“你看看我,我把半袋子长果都剥完了。”冯海山向妻子邀功似的说。
“不孬,不孬!你有功啦,等会儿多吃个大包子吧。”
“咯咯咯——”冯满仓被父亲和母亲的对话逗乐了。
“让我凑着俺小的热水洗个脸吧。”冯海山挽了袖子,也去到脸盆里洗脸。
又过了三五分钟,“包子熟啦——”赵玉莲一声吆喝,把锅从煤炉上端到一边,然后伸手揭开了锅盖。
热腾腾的蒸汽又一次升腾起来,翻滚着,直冲屋顶,慢慢地飘散在空中。喷香的包子味瞬间浓郁了起来,充斥了整个房间。
冯满仓赶紧给母亲舀了半勺子凉水,放在炕沿上。
“嘿,小仓还挺有眼力劲了啊!”冯海山一阵夸赞。
“那是!仓长大了肯定中用!”赵玉莲也是口口夸赞。她伸手蘸着凉水,然后把热腾腾的包子一个个分开,再蘸一下凉水,把分开的包子捡回早已准备好的浅子里。这浅子,用高粱秆编制而成,是农家人盛放饭食不可缺少的器具。
满满一浅子的包子被端到高桌,赵玉莲放一个包子在碗里,又拿筷子把包子肚挑开,递给儿子,对他说:“慢点吃啊仓,别烫着了!”
“唔!”冯满仓接过碗来,一口就咬了下去,嘴里应着母亲,来不及说话,“呼——好烫!”
“哈哈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吃东西可不能着急,要不然猪八戒吃人参果,吃不出来啥味了。”冯海山嘻嘻哈哈地说。
“我是心急吃不了凉豆腐,我等不及它凉啊!”冯满仓一边对着包子吹凉气,一边说。
赵玉莲重新把锅放在煤火炉上,然后进里屋又端来一盖帘箅没蒸的包子,一个个放进了蒸锅里。
“娘,咋还有这么多?”冯满仓睁大着眼睛。
“不用说,恁娘想去恁姥娘家串亲戚去嘞。”冯海山也拿起一个包子,坐到了炕上。
“欸,又被你说对啦!”赵玉莲手里拿着热包子,搬了椅子坐在煤火炉台子边上。
“去去,回来再吃,赶紧去给里边送几个包子去,仓把车轱辘推来了,这会儿该你跑腿了!”
冯海山听后放下手里的包子,拿了饭兜装了五六个包子,喜笑颜开地说:“你不说我都忘了,满仓,看看恁娘多孝顺!”
村子里称呼公婆家为“里边”,赵玉莲每次蒸了包子都会想着给公婆送上几个尝尝,送包子的活却会安排给丈夫或是儿子。
“欸,俺娘还想着俺爷爷奶奶嘞,你咋光知道顾着自己吃?”冯满仓也开着父亲的玩笑。
冯海山嘻嘻哈哈地拿着包子出了门。
赵玉莲说小时候看冯满仓二舅学骑车,有次从车上摔下来,摔得很重,从那时起她每次学骑车心里就发怵,到现在也一直不曾学会。
前两年,冯满仓还小,赵玉莲回娘家走亲戚时,她就让冯满仓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自己推着自行车走到几里地外的娘家。后来儿子长大了一些,她便带着儿子走路去。乡下的路上,两边都是整齐的地畦,冯满仓像一只快乐的麻雀,一会儿蹲在路边去看蚂蚁,一会儿跑到田头去薅野草,一会儿又飞上高坡躲在柳条后面和母亲捉迷藏。
后来,赵玉莲看几里路走下来,冯满仓有些劳累,也是心疼不已。她便把驴套上排子车,赶着驴车去走娘家了。
第二天早上,赵玉莲早早地起来做饭。等全家人吃完早饭,她便忙着把准备带去的包子装在篮子里,用布盖上。
排子车闲置时就竖靠在院墙上,冯满仓将车轮推到排子车旁边,父亲慢慢地将排子车放平,冯满仓便钻到排子车下面,将车轮的横轴放在排子车的车槽处,再钻出来。放好排子车,冯海山去驴棚里把驴牵出来。灰黑色的驴子被牵到院子里,喷着响鼻,踢踏着两只后脚。冯海山先让驴子自行去喝水池里的水,或许是因为天气冷,冯满仓看见驴子抖动着身子,很是好笑。
待驴子喝完水,冯海山把它牵到排子车处,一边熟练地调整着驴子的位置,一边嘴里发出吆喝:“喔、喔!捎、捎!吁!”驴子站停在排子车前一动不动,冯海山从旁边拿起笼头,开始将驴子套上排子车,嘴上又吆喝着口令:“翘、翘!”驴子听话的挨个抬起后腿,整个过程中,人和驴的配合显得很是默契。
冯满仓站在一边,看着父亲套驴车的整个过程,嘴里也学着和父亲一样发出吆喝。
冯海山套好排子车,赵玉莲也提了装满包子的篮子走出来。她把篮子放在排子车上,还把拿在另一只手里的软褥子铺在车上。
“小仓,快进屋换身衣服。”赵玉莲招呼来儿子,拉着他又进了屋。
冯海山将驴子的缰绳套在驴棚前的桩子上,说:“恁娘俩走了,我晌午得在家吃好的喽!”
“你吃呗,自己在家想吃啥就吃啥!别倒摆着手玩啊,把那袋长果种子剥完。”赵玉莲一边给冯满仓换着衣服,一边说着。
冯海山撇着嘴装作委屈的样子,往箩头里倒种子,冯满仓看着他乐得大笑。
冯满仓上了排子车,也并不老实坐着。他两手扶着车子两边的车帮,两腿跪在褥子上。等母亲从桩上摘下缰绳,一声“嘚”的口令,驴子便慢悠悠地出了门。赵玉莲坐在排子车前面车辕的位置,一边吆喝着驴子前行,一边不时地甩动着手里的缰绳。
冯秋田正在油坊前的街上站着,见到赵玉莲,和她开玩笑:“呵,玉莲还挺有能耐了啊,还会赶排子车嘞!”
赵玉莲也笑呵呵地回应:“那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哟,看也看会了!”
冯秋田又笑哈哈地说:“像个好把式!”
赵玉莲喜笑颜开地一甩手中的缰绳,驴子加快了走路的速度。
排子车载着赵玉莲和冯满仓一路南行,需要赶到南边的刘家村再往西走,才能到达赵庄的娘家。这是条大路,不用担心驾驭不住驴子以致于排子车翻进沟里。
当排子车悠哉悠哉地出了村,冯满仓便卧躺在褥子上,看着天上的白云,瞅着路边耸立的杨树梢。他忽然来了兴致,喊着:“娘,娘,你快看!”
赵玉莲回头望了眼排子车上的冯满仓,又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看不出什么,问道:“咋啦?”
“两边的树咋都往后退嘞?”
“哟,那是因为咱们在往前走了呀!”赵玉莲听到冯满仓的问题,笑吟吟地说。
“那为啥天上的云彩跟着咱一起往前走耶?”
赵玉莲抬头看了看天空的白云,天空湛蓝,有两朵白云正好在头顶,随着排子车的前进也附着前行。她甩了甩缰绳,让驴子走得更快些,嗓音里透出一些轻快:“那是它们也想跟着你去恁姥娘家了呗。”
“咯咯咯——它们也跟着我去俺姥娘家干啥啊?”冯满仓被母亲的说法逗得咯咯直笑。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猜猜是因为啥!”
“嗯……因为它们想吃咱给俺姥娘拿的大包子嘞!”冯满仓想了想,给出了一个令人啼笑不止的原因。
“哈哈哈——”
“咯咯咯——”
娘俩的笑声萦绕在排子车旁。
冯满仓在车子上躺了一会儿,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闭了眼睛,除了母亲赵玉莲不时地吆喝着驴子的声音,没有鸟鸣也没有虫响,他觉得有些无聊。
冯满仓坐起身来,放眼向四周望去,深浅不一的绿色铺展在田地里,一行行地畦将田地划分成了长格格,地畦的北侧还藏卧着没化完的白雪。刚刚和地畦齐高的麦苗一垄垄整齐得站着队,像是蓄势待发的军人。往远处望,便只能望见土黄的田地,不能再看见麦苗的绿色了。分散的村落装点在田野里,高大的树木超过屋顶,将整个村落染成深灰色。
冯满仓轻轻下了排子车,来到田边捡起一块土坷拉,朝着路边沟里的白杨树扔去。土坷垃准确地砸在树干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泥土向四周崩散,树干上留下一个凸起的“蘑菇”。冯满仓弯身又捡起一个,再扔出去,土坷垃从树干的旁边穿过,落在了不远处的田地里。
冯满仓轻笑一声,再捡起一块土坷垃,朝着要走远的排子车扔去。土坷垃在空中打着旋儿,最后落在了排子车后面的路面上,依然发出一声脆响。
赵玉莲听到响声扭头往后看,看见冯满仓站在田边向她做着鬼脸,她满脸惊讶地说:“耶?你啥时候偷着下车啦?”
冯满仓哈哈大笑,大跑着追上排子车,轻轻地跃上去,扑在母亲肩上。赵玉莲伸开胳膊稳住他的身子,作势假装要打他的屁股,只是轻轻地一拍,嗔道:“刚才扔的坷拉吓我一跳,我扭头一看,才发现你下车子啦!”
冯满仓躲着母亲的手,笑着躺卧在褥子上,“咯咯咯——我下车子好一会儿了,你没发现哟?”
“没有——可别再下车了啊,我要是不知道走远了,你就追不上了!”
冯满仓又是一阵笑。他再次闭了眼睛,任由阳光暖和、微风吹拂、车子摇晃,一切显得那么惬意自在。车子缓缓驶进了刘家村,到了前面街头再往西走就直达赵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