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是女人们串亲戚回娘家的日子。
当阳光从东屋房顶上倾洒进院里的时候,冯海山将驴排子车套好,冯满仓依旧穿着新年的衣服,跪坐在排子车上铺好的褥子上。等赵玉莲收拾好满满的一篮子吃食放在车上,冯海山便牵着驴子走出了院子,赵玉莲便又跟在后面把堂屋的门锁和院门的门锁锁好,一起上了驴车缓缓地出了村。
冯海山熟练地扬着马鞭,驴子在他的驾驭下轻便地拉着排子车前进,耳边似乎都要响起呼呼的风声。有了丈夫赶车,赵玉莲可以舒心地坐在车子上和儿子说话,听着丈夫跟路上的行人不断地打着招呼,她笑着问:“你咋认识那么多人?”
冯海山扭过脸,咧着嘴笑:“呵,我这些年游村串乡地做买卖,这三乡五里的村里人我都认识。不仅认识,你随便说个人名,我大致都能知道他家住在啥地方。”
赵玉莲看着得意的丈夫,看他年轻的脸上已经被风霜吹出了些许褶皱,也由心夸赞他:“瞧把你能得,整个村里就数你厉害!”
冯海山听了,脸上越发地得意,跟行人打起招呼来更加的神气十足。
排子车驶进了赵庄,赵玉莲在排子车上坐直了身子,跟丈夫一起和街上的人打招呼。冯满仓起初还兴致勃勃地听着、看着,不一会儿便腻倦地发起神来。直到听见姥爷赵云湖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他亲切地喊了声姥爷,看着父亲从车子上翘腿下来,拉着缰绳和姥爷一起走进胡同。走到院门口,冯海山将驴子拴在门前的槐树上,赵云湖和他一起卸车,赵玉莲则牵着儿子的手先进了院。
听见院外吆喝驴子的声音,早就等候多时的赵玉芳便走出屋来接,看见姐姐拉着外甥的手走进院来,脸上洋溢着笑意。
“二姨!”冯满仓亲切地喊。
“仓,你来啦,快进屋玩!”赵玉芳走近,拉起冯满仓的另一只小手,“路上冷不冷?”
“不冷,俺姥娘嘞?”冯满仓迈过高高的门槛,喊:“姥娘?”
“欸!仓,快进来!”姥娘高琴正系着围裙刷碗,听见院里说话的声音,也正扭过头来看。赵玉莲将手里的篮子放在高桌上,看着还摆放着碗筷的低桌,惊讶地问:“娘,你这会儿才刷碗,是刚吃完饭哪?”
“嗐,你问二芳是几点起来的,要不是说你今儿个来,前几天她这个时间点还赖在床上呢!”高琴走到桌边继续刷碗,赵玉芳则嘻嘻地笑起来。
“哈——这是在家没啥事啦,在外边打工的时候可睡不到这个时候。”赵玉莲打趣妹妹。
赵玉芳让姐姐来煤火边烤手,脸上露出如同小时候赖在姐姐身边的笑容,说:“那是,俺在外边天天早上七点就得起来。”
冯海山跟着老丈人说着话也走了进来,跟丈母娘和赵玉芳打过招呼,对妻子说:“咱们先去磕头吧,回来再说话。”
赵玉莲便把手搓了一搓,说:“行,早晚的事,早磕完早没事!”她走到当门的位置,跟丈夫并肩站在一起,说:“爹,娘,年下给恁俩磕头啦!”
冯海山口里也是一样的说辞,说罢,俩人便一起跪了下去。等磕完头站起身来,赵玉莲对一旁的父亲说:“那我跟海山出去转一圈。”
赵云湖说:“去吧,让仓在家呆着吧,外面冷就别让孩子跟着啦。”
冯满仓在父亲和母亲跪下磕头的时候,才注意到姥爷屋子里当门的北墙上也挂了家堂轴子,听见姥爷的话,他不由问道:“娘,你要跟俺爹去哪儿啊?”
“我跟恁爹去恁另外几个姥爷家里磕头,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在家等着吧,要不去恁二舅家找小花玩儿也行。”
“哦!”冯满仓答应一声,看着父亲和母亲走出门去。
赵云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从里面拿出一张五元的纸币,递给冯满仓,慈祥的脸上又现出和蔼的笑来,“仓,这是姥爷给你的压岁钱,拿着吧。”
冯满仓高兴地接过来,说:“姥爷,给太多了吧?”
赵玉芳咯咯地笑:“仓还知道多嘞?”
赵云湖也呵呵地笑,说:“仓马上就该上学啦,拿钱买本子、买笔都花钱,不多!”
冯满仓便把钱小心地装在口袋里,还轻轻摁了摁袋口,似乎担心钱会从口袋里掉出来一样。姥爷家里没有电视,也不想出去玩耍,他迈上煤火台子又挪动屁股坐到窗台前高桌和土炕中间的夹缝里,摁动高桌上的收音机开关,里面开始传出“嗤嗤”的响声。爷爷家里也有一件这样的收音机,调皮的冯满仓对它并不陌生,他拉长接收信号的天线,拨弄旋钮寻找清晰的声音。
收音机银白色的外壳上嵌着黑色的磁带仓盖,冯满仓拨弄了一番,少有的几个清晰频道都是传出女生唱歌的声音,他不喜欢。于是他摁停了收音机,又摁开了磁带仓盖,“咔哒”一声仓盖弹开,冯满仓拔出里面装有的磁带,又去窗台上的盒子里翻弄摆放的磁带,从里面找出自己熟悉的一盘,插入进去。他用手轻轻推上仓盖,再摁动播放的按钮,收音机里便传出咿咿呀呀地唱戏的声音。
奶奶王青焕喜欢听戏,以往每次带看冯满仓和冯满盈时,到了冯满仓家里都会打开电视,让满仓给她找唱戏的频道。赵玉莲也爱看唱戏,虽然冯满仓和母亲一起看电视时,多是依着他看些动画片,但逢上演播经典戏剧的时候,冯满仓也会看上一些片段,看得入迷兴起时,也会站起来学着戏里的角色走上几步。
冯满仓听了一阵,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够畅快。大人们似乎看出了他的无聊,姥爷要带他出去买鞭炮,二姨要带他出去买零食,他也是提不起兴趣。
“爷爷!”院里出来一个小女孩的喊声,赵云湖呵呵笑着起身走到门口,忙朝外招手。
冯满仓听出是赵小花的声音,也从炕沿上跳下来,没等走到门口,就打门外风风火火地跑进一个小女孩儿来。赵小花后脑勺上扎着两个拃长小辫,还卡着两朵粉红色的头花,进了屋来先跟赵玉芳打了招呼,又高兴地冲冯满仓喊:“仓哥哥!”
“小花,你咋才来啊?”冯满仓也活泼了起来。
“我刚吃完饭!”赵小花从新衣的口袋里掏出满满的一把葡萄干,递给冯满仓,“仓哥哥,给你吃葡萄干。”
冯满仓高兴地用两手捧着接过来,先装进自己口袋里一半,把另一半又分在两只手里,他丢进一个在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使他更畅快了。
“走,小花,我带你出去买东西!”说完,他又扭着头对姥爷说:“姥爷,俺俩出去玩儿了啊!”
赵云湖看着高兴起来的外孙,也张着缺了颗牙的嘴笑着说:“去吧,玩一会儿就回来啊仓!”
赵小花跟着冯满仓出了院门,问他:“仓哥哥,咋没见俺大姑啊?”
“俺娘跟俺爹去磕头啦,还没回来嘞!”冯满仓掏出口袋里的五元钱,对赵小花说:“咱俩买啥啊?”
赵小花想了想,也不知道该买些啥。这个时候家里的吃食是最丰富的,瓜子、糖果之类的零嘴不比代销点里卖的少,冯满仓也玩腻了鞭炮。他看着街上跑着的同龄的男孩子,说:“要不咱俩去找大兵玩儿去吧?”
赵小花摇了摇头,说:“大兵应该跟着大娘去亲戚家啦。”
大兵是冯满仓大舅家的弟弟,因为大舅家住的较远,所以冯满仓很少去大舅家找大兵。就在两人发愁的时候,冯满仓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走,咱们去买泡皮去!”他拉起小花的手,跑向了街上的代销点。
从代销点里出来,两个孩子手里各拿着刚买来的泡皮。冯满仓用牙撕开包装,拿出了稍显黏糊的泡皮,用手擦了擦,把泡皮开口的那头捋了捋然后放进了嘴里,用嘴噙着往里吹气。只“呼”的一声,原本软塌塌的泡皮里马上就充满了气变成了长筒,冯满仓又深呼吸一口气,鼓着腮帮子往里连吹了几口,那泡皮便膨胀起来成了一个气球。
“小花,你玩儿过泡皮啵?”冯满仓看着赵小花刚刚撕开包装。
赵小花抬头看了一眼冯满仓,说:“玩儿过,俺爸给俺买过。”她同样把泡皮上面湿乎乎的水用手擦干,只是气量小吹不起来。
“你给我拿着,我给你吹!”冯满仓将手里的泡皮递给了赵小花,又拿过她的来,将开口放进嘴里开始吹气。
“仓哥哥,泡皮前头的妈妈头儿是干啥嘞啊?”赵小花看着被冯满仓吹起来的泡皮前端鼓起了一个小小的包。
“妈妈头儿”,又是当地的农家人发明的名字。当时,农家的孩子都是吃母亲的奶水长大,亲切地把女人的乳头称为“妈妈头儿”。冯满仓拿下含在嘴里的泡皮,看着气球前端鼓起的小包,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为啥这刚刚撕开的泡皮上也会有黏滑的水。
冯满仓将泡皮气球放在眼前,冲着太阳去望,太阳便卸去了耀眼的外衣变得懒洋洋起来。赵小花有样学样,也举着气球去看。
过不多久,赵玉莲和丈夫从东边一条胡同里走了出来,冯满仓看见了就举着手里的气球,喊:“娘!”
赵小花看见大姑和姑父走过来,也高兴地跑过去拉住大姑的手:“大姑,你跟姑父磕完头了啵?”
赵玉莲一只手拉住赵小花,另一只手搂住她的头,弯着腰抱了抱,笑着说:“磕完啦,走,回家吧!”
冯海山看着赵小花和儿子手里的气球,笑着问:“恁俩一人买了个气球啊?”
冯满仓高兴地点头:“嗯!俺姥爷给我的钱,给我五块嘞!”说着,他把剩余的钱掏出来递给了母亲,“娘,你给我收着吧。”
赵玉莲领着孩子拐进了胡同,正好看见二弟和弟媳从北面走了过来,几人寒暄着一起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