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梦娟被免职降为科员了。
这个处理结果,对职工而言,是一股浩然快哉风,对戚梦娟而言,却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霜雪。回想以前的霸气、威严和荣耀,戚梦娟百感交集恍如隔世。
回到原单位,以前的办公室早已易主,自己的威风早已不在。看人们瘟神似的躲自己,听众人窃窃私语,戚梦娟背脊骨寒凉,感觉有无数虫子在身上爬。
新任局长是以前的副局长,以前戚梦娟独断专行,处处打压对方不说,还数次挖坑陷害。风水轮流转,现在报应来了:
“戚姐,以后你就和小朱一起负责填报扶贫表册吧。”
戚梦娟头皮一麻明白自己的麻烦来了。近年的各类扶贫表册,是个很头痛的工作,项目细致,数据繁多不说,最恼人的是上面的政策随时变动,上午填好的表册,下午就作废了,总之每天都有填不完的表,每天都有新的指示以及不确定的变更数据。一天下来,头昏脑胀不说,满屋子的废纸废表,堆积浪费得令人骂娘。
“李局,有些情况我不太熟悉,是不是换个岗位。”
这句话说得太别扭,戚梦娟明显感觉,这不是自己的声音。从前对方低三下四甜甜称呼她戚局时,她是多么的享受,而今轮到自己巴结对方,她才感觉当奴才有多难。然而为了生存,她又不得不放下身价,把脸皮扯下来揣在兜里。
“哦对了,创卫守街的工作,也请你多担待一些。”
看李局长双眼望天面无表情,戚梦娟只好转身朝楼下走。她知道守街更不好玩,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呆在大街上,没地方坐、没地方躲雨躲太阳不说,每天还要完成罚款任务。倘若被城管局发现地面有垃圾,车辆乱停,行人吐痰闯红灯,还要被通报扣工资。她认为这项工作浪费资源投机钻营,无疑是某人为了虚假政绩,把公务员当环卫工人用,以此博世人眼球,讨上级领导欢心。
“戚姐,李局都给我交代好了,来,这一叠表是你的,下班前就要报扶贫办。”
小朱说话的同时,一大叠表便从她手里挪了过来。以前戚梦娟负责的挂钩对象,所有表册都是小朱代填,入户调查,宣传政策、补短板一切工作她都给领导包揽了。而今,看小朱势利的表情,看她很认真地帮新局长填表,戚梦娟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种龙游浅水遭虾戏的想法油然而生。
一周下来,重复的填了无数遍,但没有一个表过关。这个领导来督查说要这样填,那个领导来审表又说错了。总之按实际情况和数据填报的表册,统统过不了关,只有按上面的要求,轰轰烈烈作假,才能被系统认可。看着一地的废表和群里不断更新的填表信息,戚梦娟心力憔悴有苦难诉。
最难熬的还是守街的时光。提着扫帚、撮箕游走的时候,身后总有各种目光和恶毒的语言。由于没地方坐,烈日当头时,她只能围着行道树转圈,大雨来临了,也只好厚着脸皮在商铺门口站着。有时,解个手回来,地面莫名其妙扔了几个烟头,这时,恰巧巡查人员经过,二话不说就罚款二百五十元。有时大货车故意颠簸,沿街一线都是泥土,扫了又来,累得头昏眼花也打整不干净。看真正的环卫工一坐半天没人管,反而指挥自己干活,戚梦娟恼怒之余,慢慢萌发了辞职的决心。
“嗨,那不是施浩宇的情妇吗,怎么来扫街了,以前处罚这个开除那个的威风呢,怎么不使出来?”
对面街上,一群买菜回来的妇女,忽然指着戚梦娟大声嘲笑。有的说她也有今天,以前我女儿在她手下工作,就因顶撞了她两句而连番考核不过关,最后不得不花重金调单位。有的说这骚货怎么不去勾引牛再田,如果舍得把那两块肉送过去,至少不用日晒雨淋守大街。一个身体修长涂脂抹粉的女人,故意扔几片菜叶在人行道上,她斜视着戚梦娟浪声笑道:
“这种被人吃了好多回的老腊肉,牛再田才不稀罕呢,人家喜欢小鲜肉,而且还要坐头席。”
戚梦娟面红耳热,完全被屈辱、愤怒和无奈包围。她没勇气和这群人论理,更没胆量上前对骂,只感觉全大街的人都在侮辱谩骂自己,自己完全成了一只体无完肤的过街老鼠,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以后的日子越发难熬,不守街的时候,单位里不是填表就是开会。每次开会,李局长都要学习文件,贯彻落实牛领导的系列指示,然后再发表自己的心得,最后才安排工作。李局长记仇,每次会议都要戚梦娟回答问题,如果态度不端正,或者记不清牛领导的5347经验,立马就被戴上理想信念丧失的帽子。
这个时候,戚梦娟才深刻体会权力的重要性,以前自己得意时,想骂谁就骂谁,只要给对方扣顶政治大帽,再调皮的人瞬间乖顺得如小猫。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而今她被掌权者折磨,才从内心痛恨官场潜规则,痛恨那些心术不正手握重权的腐败分子。
屋漏偏遭连夜雨,渐渐的,戚梦娟开始被人当街调戏。有的混混约她喝酒,有的地痞要求和她开房,有的则一路跟踪夜半三更踹门骚扰。哭天无路时,她想到过以前的人脉,本想打电话求助,转念又放下了手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和施宇豪造就的孽缘。施宇豪强势,从不把下属甚至牛再田放在眼里,以至于树敌太多,把无辜的自己也搭了进去。
“现在唯一能相信的人就是苗雨诗。”
想起苗雨诗,戚梦娟就想起童年时的天真和快乐,想起二人亲如姐妹无话不谈的那段日子。在接受调查之前,戚梦娟一有事情就打电话给苗雨诗,心里有半点秘密都要和她分享。被降级处分后,戚梦娟一次也没主动联系苗雨诗,她明白苗雨诗和牛再田的关系,也知道牛再田与施宇豪的过节。在官场混了那么些年,很多潜规则她是懂的,现在他们把什么贪污腐败的事都推到施宇豪头上,没开除自己的工作,对方已是高抬贵手了。
“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那个U盘?”
这样一想,戚梦娟什么都明白了。牛再田不敢重用自己,也不敢把自己逼向绝路。因为他不知施宇豪掌握了他多少犯罪证据,更不知施宇豪给自己透露了多少秘密。难怪在接受调查期间,督察组一个说话很冲的年轻人,多次单独和自己谈话,多次逼问施宇豪是否有个U盘托我保管?
其实,戚梦娟以前一点不关心施宇豪和牛再田的恩怨。对方说什么,他只管听,从不主动探听,过后也不提起,更不私下宣扬。施宇豪给她那个U盘,她将其藏在隐秘处就忘了,从没产生过好奇心想看看里面的内容。
盘点人脉圈,戚梦娟觉得除郑欣外,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都希望自己倒霉,根本没人会帮自己,也没有可信耐的人。郑欣比戚梦娟大六七岁,小时候,二人同在一个大院子生活。戚梦娟每次受同学欺负,都要找郑欣告状。尽管长大后二人没怎么来往,但戚梦娟心里,一直把郑欣当成遮风挡雨的大哥哥。
茶还是两杯飘着淡淡清香的铁观音,座位依然是那张有厚厚包浆的柏香木八仙桌,然而戚梦娟和郑欣的心情却回不到从前。二十年前,郑欣考上公安院校的时候,戚梦娟把她积存的钱全部拿出来招待郑欣吃饭。那天,她清纯可爱,芳心暗许,他英俊潇洒豪情满怀。
往事如烟人生如梦,再一次坐到一起时,戚梦娟和郑欣都饱经沧桑。二人相对无语,许久,郑欣才言不由衷问了一句话:
“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不要怕,勇敢面对,有事尽管给我说。”
戚梦娟凄美一笑,她仰天叹口气,努力稳住心神说:
“你的处境不也和我一样吗,堂堂公安局长,不扫黑除恶抓保护伞,整天顶风冒雨守大街,像个什么话?”
这句话触到了郑欣的痛处。近来,由于牛再田的直接干预,钱氏三兄弟的黑恶问题,突然变成了一般治安事件。牛再田同意依法惩处钱滚来、钱飞来,但不准动钱猛来。这样钱猛来依然是村支书、人大代表,依然风风光光到各地交流东村经验……
郑欣不知戚梦娟约他有何事,出于谨慎,他没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而是故意岔开了话题:
“眼下扶贫和创卫都是中心工作,我们都要带头维护领导的权威。”
二人一会儿聊这些年个人的经历变化,一会儿回忆往事。不经意间,郑欣把话题扯到了施宇豪身上。一提起施宇豪,戚梦娟脸色铁青,全身颤抖泪眼凄迷。郑欣知道自己触碰了她的底线,尽管连连道歉,但还是没让她高兴起来。
戚梦娟和郑欣不欢而散的时候,牛再田也在给苗雨诗调情。二人你敬我一杯茅台酒,我喂你一勺三鞭汤,亲热得不亦乐乎。酒过三巡,苗雨诗忽然扔掉外衣从手提包里拿出香水笑眯眯说:
“把脚伸过来,我给你去去味,太难闻了。”
牛再田哈哈笑道,全花县只有你一人敢说我脚臭,我不来你有意见,来了又嫌臭,还是不来的好。
苗雨诗给牛再田喷完香水,转身到卫生间洗个手回来,端起酒杯娇滴滴说:
“人家哪里嫌弃吗,几天闻不到你的味道,心里就不踏实。钱猛来那件事,多亏你运筹帷幄,不然我这个山庄就开不下去了,郑欣这个刺头,你一定要尽快拔除,不然我们都没好日子过。”
牛再田揽住苗雨诗的水蛇腰,把脑袋埋在她胸前说,你放心,钱猛来没事了。只要把钱滚来、钱飞来的事切割开,把这两个家伙作为个案处理,东村就没有黑恶势力,就没有保护伞。哼!玩政治,玩手段,他郑欣还嫩得很。
“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毕竟钱滚来、钱飞来在郑欣手里。”
苗雨诗再倒一杯酒,她抿一小口,慢慢将杯子递到牛再田嘴边。牛再田摇头不喝,他用肩旁挨擦两下苗雨诗坚挺的胸脯,醉眼迷蒙说,只要不沾黑恶两字,他俩最多就判个三几年,这是断尾自救,没办法的办法。
“你就不担心郑欣到省市去告状吗?”
看苗雨诗一脸关切神色,牛再田心里一感动,以后的话就愈发滔滔不绝牛气冲天了。
牛再田说,自从当上副县长起,每年都有人告我的黑状,但每次都有贵人相助都有惊无险。这其中的奥妙,除了背景和后台,那就是工作上只发指示,不签字留痕迹,出了事有经办人和分管领导顶雷。经济上不亲自接受贿赂,这点很重要,去年你手下的工程承包商,联名举报我,省督察组五进五出查我的问题,就是因为查不到我收钱的证据,所以才不了了之。反正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把我整到,我也心甘情愿让你整,整得越凶我越兴奋。来,我躺着不动,你现在就来整我。
苗雨诗躲开牛再田的搂抱,起身一边整理零乱的头发,一边漫不经心说,你没亲自收钱我相信,但你说和女下属没发生关系,打死我也不信,十多年前,你就是花心萝卜,被人家老公堵在床上,差一点就丢工作。你树敌太多,要善待下属,现在你把全县干部都追到街上打扫卫生,你就不怕犯众怒,不怕他们联名告你,我真的替你捏把汗。
牛再田摇两下脑袋,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他喷着酒气说,亲爱的别担心,更别吃醋,那些婆娘为了提拔,自动送上门,我若不要,就伤她们自尊。这种丑事她们敢说出来嘛。至于守街,你更没必要担心,创卫是全县的中心工作,只要把个人意图变为组织意图,谁敢给领导作对,谁敢不服从组织安排。郑欣那么高傲,不也乖乖上街扫地了吗。当官者,只有不断出奇招怪招,随时推出这样那样经验,才能鹤立鸡群,从而得到上级主要领导的重视。至于下属,那是一盘散沙,在政治高压下,人人都是绵羊,必须让他们的身体和心灵随时处于高压状态,让他们疲于应付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才没时间和空间想问题,才不会扭成一股绳联名告状。
“哇,我的大官人,我太崇拜你了。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苗雨诗一头扑进牛再田怀里。二人耳鬓摩挲软语温存一会儿,牛再田忽然问:
“我儿子的学费打过去了吗?”
苗雨诗推开牛再田娇嗔说,看来你还是喜欢钱。你儿子留学的所有费用,每学期都是我亲自办理的。还有就是你在美国那个账户,每笔收入全是我经手,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不会整你。
“算了,我们还是说说怎么对付戚梦娟和郑欣吧。”
牛再田看苗雨诗发火,翻身而起准备点烟。苗雨诗递上水烟筒不紧不慢说,刚才牛正强来电话,说一小时前,戚梦娟和郑欣在小酒馆约会。现在U盘没找到,戚梦娟究竟知道多少事?为了安宁,我的意思是过几天做个局,让郑欣和戚梦娟一块消失。
“戚梦娟是你的闺蜜,你狠得下心吗?别给我惹麻烦。”
看牛再田不高兴,苗雨诗赶快投怀送抱,她抚着对方的平头动情地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放心吧,我保证做得天衣无缝。
窃窃私语后,一场恶毒阴谋,在冷月清辉中慢慢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