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苗雨诗没死,牛再田冲郑欣大发雷霆:
“为什么心慈手软,难道你给她有关系?”
牛再田余怒未消,他拍着桌子喝道,事情一开始我就做过指示,对这种亡命之徒不能手软,郝胜男死亡、向梅受重伤,本就是个严重教训。你们放虎归山,就因为你们的优柔寡断和玩忽职守,才让马上就要退休的老张含恨九泉,这件事要严肃追究责任。
郑欣不亢不卑,他说领导息怒,牛正强可以死,但苗雨诗不能死,她若死了,很多证据就会消失,有些人就会逍遥法外继续猖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牛再田被激怒了,他说我知道你含沙射影说我,不过我不怕。我的问题你没资格过问,我会给组织说清楚的,我也说得清楚。
郑欣毫不示弱,他说有些事恐怕你说不清楚,既然我没资格过问你的事,那你也没资格干涉我办案。
看郑欣昂头离开,牛再田瘫在椅子上半天没回过神。的确,他该好好想一下自己的问题了。
他很狂怒,既痛恨牛正强没灭掉苗雨诗,又怨恨郑欣当面顶撞他。前两天,市委领导找他谈过话,明确指出他在花县搞一言堂,有维护和包庇太极山庄的违纪行为。当时他很惶恐,以为自己要接受调查。然而,领导指出了他的问题后,又表扬了他,说花县三四五六的扶贫经验值得学习和推广。
回来后,牛再田反复咀嚼领导的表情和话语,经过综合分析,他得出个结论,那就是短时间内,上面不会动他。因为扶贫攻坚正在关键时候,自己虽有问题,但给领导创造政绩是把好手。人无完人,瑕不掩瑜,这年头,只要有政绩,或多或少都有问题。除了要看清形势跟对人,自身还得有两刷子。我一没直接收任何人的钱,二没有致命的把柄被人掌握,即使组织调查,那也是作风问题,顶多得个处分。
这样一想,牛再田的心情慢慢愉悦,于是哑然一笑自语道:
其实,要查谁,要提拔谁,还不是领导一句话。领导赏识你,天大的问题也不是问题,领导不喜欢你,没问题也会给你找出问题。
想好对策后,牛再田决定做几件事。
首先召开常委会,研究干部任免、业绩表彰、违纪人员处理问题。要把和自己唱反调的人拿下问责,要把忠于自己的人放在重要岗位,这样,事先扎紧篱笆,即使自己出事,后院也不会出现窟窿。
其次,召开全县干部大会,及时为自己扬威辟谣。要层层压实责任,让下属们疲于奔波,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中心工作上。要让他们怕领导、敬领导、人人自危,这样,他们就没精力、没胆量、没时间信谣传谣。
这天是端午节,太阳早早上岗,雨后的天空无云。
牛再田独自坐在阳台上抽烟,他的周围有花、有草、有画眉鸟的鸣叫声。他赤着上身仰躺在藤椅上,双脚高高举过栏杆。这是他最喜欢的动作,平常,不管在车上、办公室、抑或小型会议室,他都会肆无忌惮做这个动作。
这是到任以来最清闲的一天。以前,不管有事无事,无论紧张清闲,他一律不准下属们双休和过节,就算扰民混时间,也要大家在农户家呆着。昨天,他忽然良心发现,觉得下属们也是人,如把他们逼急了,联合起来对付自己,那可就麻烦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于是他决定干脆放一天假,让大家释放一下敌对和仇视情绪。
身边的人都走了,几小时不训人,牛再田还真不适应寂寞。本来分管文化的副县长邀请他去看龙舟赛的,由于他对文化不感兴趣,一直藐视、打压当地文人,也就没好意思去。
阳光很明媚,烤得牛再田身上火辣辣有些难受。他微闭双目,脑海里时而荡漾时而恍惚,感觉以前和苗雨诗的事,全都是梦幻。自从苗雨诗被抓后,他时常向郑欣打听情况,生怕她交代出对自己不利的问题。不过他心里有底,认为就算她供出自己,那也是个人作风问题。他一没受贿,二没批条,就算海外有个银行账户,那也是苗雨诗背着他干的,何况存折还在她手里攥着呢?
“哇,这是什么味道,太难闻了。”
不知何时,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钻进牛再田鼻空直达五脏六腑,熏得他差点翻江倒海呕吐。他起身四处搜寻,转了一圈,最后才发现原来是自己脚上散发出的味道。以前苗雨诗当面说他脚臭,他不以为然。和女下属们亲热时,尽管见对方时而紧皱眉头,时而强装笑颜,他也没在意。总之他没闻到自己的臭味,还感觉自己是个香饽饽呢。因为每天都有妖艳女人上门,看那些表面清纯,内心浪荡的女下属,为了自己和老公的前途,争风吃醋百依百顺,他很过瘾,私下相信了风水先生的话,觉得自己的祖坟山真冒青烟了。
放下举麻了的双脚,牛再田眯着眼睛继续回想粉红色的往事。主政花县八九年,除了升官发财受历届领导赏识,他最大的收获还是女人。这些女人有的为了自身前途,勇于献身,有的为了老公和兄弟姐妹的升迁,毅然牺牲名节。有的是被大众戏称为鸡妈妈的女下属,精心培养调教后送来的贡品。当然也有自己看上后,一纸调令弄到身边的美眉。想着那些前几年还是零时工、事业编制人员的清纯女子,几年时间华丽转身成为领导,整天对下属颐指气使。牛再田心里充满了成功和喜悦。
他觉得人生最快意的事,莫过于占领了女人的身体,又控制她的灵魂,让她们兴高采烈延续自己的基因和智慧。
“哇哇!”
不知何时,院外的大树上飞来了一只乌鸦。
火辣辣的阳光下,牛再田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很短、很小,像个侏儒或者小丑。他下意识挪动身子,地下的小丑也跟着移动。刹那间,他忽然发觉自己真的很渺小、很孤独,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权力以外,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半点人性。说白了,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酷吏,一个变态狂。
“没了权力,那些女人还会喜欢我吗?”
牛再田的眼睛再一次茫然了。
他想,如果以后没了特权,谁会整天围着我?如果我果真被组织调查,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们,是否靠得住?
“不行,我得拼命创造政绩,只有用政绩才能掩盖那些丑事。”
牛再田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立马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
“通知全县副科级以上干部,立即休假取消,一小时后会堂召开紧急会议。”
一小时后,牛再田高坐在会堂中央,他现在的坐姿相当标准,威严的眼光一遍遍扫描台下的人群:
“公安局的干部来齐了吗,郑欣怎么没到?”
李怡坐在第二排,她听领导点名,赶紧起身报告说,局里的几位干警正在忙案子,郑局长出差还没回来。
牛再田勃然大怒,他说扶贫攻坚是现在的第一要务,什么案子都得让路。这事督察组必须立马跟进,必须严肃查处,太不像话了。
训斥完缺席、迟到的干部,牛再田又扳着脸现场提问:
“张局长,花县的四一五二经验是咋回事?”
张局长先前正在走神,听领导提问,赶紧起身回答:
“报告领导,四一五二经验,就是每周在农户家住四天,每周下五次乡,召开一次群众大会,再写两篇心得体会。”
“对嘛,你看张局长回答得多好,他那里的工作就该评先进。”
接下来,牛再田便对各单位一把手提问。答对者,眉开眼笑,答不全者,被骂得狗血淋头。所有参会者皆噤若寒蝉,生怕自己被点名回答问题,直到牛再田问累了,身子往后一靠,大家才长出一口气。
牛再田的讲话拖沓冗长,想到哪里说哪里,一点章法头绪没有,根本就是闲扯,更不像召开紧急会议。
他安排几句扶贫攻坚的任务,马上又转到守街创卫工作。他严厉地强调,从现在起,继续取消双休和节假日,严禁外出,每位干部职工,每月扣二千三百元工资做保证金,每天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十点打丁丁定位。完不成任务者,除了经济惩罚,还有纪律处分和行政处里。
说到花县经验的宣传和推广,牛再田更是眉飞色舞。他说凭资格,我以后一件事不干,都够在人前显摆了。我在中央党校交流过经验,给省市领导们讲过课,正因如此,才让有些人嫉妒。所以他们千方百计要整垮我,要把花县经验扼杀在摇篮里。你们想过没有,这样做对你有啥好处,对花县的发展有啥好处?你们简直不是人。
以往开会,只要牛再田的眼光往会堂里一扫视,台下的人立即笑容满面,摆出一副认真倾听、认真做笔记的姿态。今天他发觉半数以上的人没带笔记本,这些人不但交头接耳一脸愤怒,而且还敢和自己长时间对视。那怨毒的眼光,分明就是一把把利剑,好像要把自己刺个透心凉。
“今天是怎么了,谁给他们的胆子?这还了得,必须以绝对权力,把这股歪风压下去。”
接下来,牛再田的讲话越来越狂。他说有人造谣说我这个副厅级职位,是这几年大家每天扫街扫出来的。现在我明确告诉你们,谁敢再信谣传谣,你就等着接受调查。别以为你很优秀,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你再优秀,怎么十几年了还是一般工作人员。你的能力谁认可过,组织认可了吗,我认可了吗?
“领导,停一下,有件事情。”
牛再田口沫横飞霸气十足时,督察组领导赵宏图走进了会堂。牛再田一见赵宏图就气不打一处出:
“赵领导,你是查纪律的,怎么随便迟到?”
赵宏图向牛再田做个暂停手势,还没说话,牛再田就吆喝起来:
“快找地方坐下,查一下哪些部门领导没来,别打断我的讲话,我还要讲三个小时。”
赵宏图见牛再田谈兴正浓,只得拍两下巴掌高声说:
“领导,省纪监委的同志要宣布一件事。”
一听省纪监委的同志来了,牛再田和所有参会者都大吃一惊:
“他们来干什么,莫非……”
众人愣神间,两名器宇轩昂的年轻人走上了主席台,亮完证件,一个身材偏瘦的小伙子大声说:
“牛再田涉嫌严重违法违纪,从现在起接受组织调查。”
牛再田两眼发呆,张着的嘴好几秒钟才闭上。他心里嘀咕道: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市委领导哄我,难道他也遇到了麻烦?”
看两名年轻人的严肃态度,再看台下几百双雪亮的眼睛,牛再田忽然全身乏力虚汗淋漓。他慢慢站起,本想摆个轻松姿势,保持平素的强横和自身尊严,谁知刚挪动身子,一泡热尿就箭射而出,瞬间淋湿了裤子。
起先,台下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直到牛再田被强行扶出会堂,大家才放胆议论使劲鼓掌。
会堂外,早已站满了看热闹的群众,这些人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有的焚烧香烛纸钱,有的点燃鞭炮庆祝,大家高喊打贪官、送瘟神的口号,直到押送牛再田的车辆开出很远,仍然不肯散去。
林如浩站在最前面,他的情绪最激动,呼喊声也最高昂。他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为了庆祝我们的胜利,我给大家口占一律以示纪念:
酷吏今天完蛋了,街头巷尾闹纷纷。这厮贪腐兼好色,此贼野蛮更欺民,祸害江滨八九载,玷污下属百余人。万众欢呼得解脱,共烧高烛送瘟神。
林如浩的诗虽有几处平仄不协,但随口而出,也难能可贵了。一时间大坝里群情激昂,掌声雷动,连平素凶神恶煞的保安们,都热泪盈眶地喊起了送瘟神的口号。
三天后,郑欣出差回来了。他刚进办公室,李怡就跟了过来:
“回来了,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吧?”
郑欣笑而不答,两眼直盯着李怡看。李怡整理一下头发,又捋捋衣袖,见郑欣还是盯着她看,脸一红话音里便有了羞怯:
“看什么,我脸上很脏吗?”
“政委,有件事你不想给我解释一下吗?”
沉默片刻,郑欣终于亮出底牌。李怡一惊,突然无力地仰靠在沙发上: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郑欣点燃一支烟,不疾不徐说,第一次查太极山庄,我发现有人给苗雨诗报信,当时我以为是牛正强,没深究。后来我发现苗雨诗的有关犯罪证据,不是被篡改,就是被销毁,于是我就着手开始调查。林局把于和提供的证据传给我后,我任何人都没透露,只身去龙湖洗浴城拿走U盘,故意留下于和的私人用品。为了钓出内鬼,我故意在你和柳絮菲面前导演了一场戏。
“是的,那天是我把消息透露给牛正强,他再透露给苗雨诗的。”
“郝胜男的身份也是你泄露的吧?”
李怡毫不避讳,她说这事一直沉重地压在我心里。其实你不找我说,我也会找你,也会请求组织处分的。
“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苗雨诗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说到动情处,李怡泪眼婆娑。他说苗雨诗的童年很苦,经常受穷、受欺负不说,还要挨继父暴打。她虽不认我这个姐姐,但我得认她这个妹妹。她坐牢可以,但我不让她丢命。所以我销毁了一些关于她的不利证据。尽管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但作为姐姐,我必须这样做才心安。哎,亲情和法律起冲突的时候,真的让人无法正确选择。
“你的问题不大,不必太内疚。”
郑欣递张纸给李怡,等她擦完脸接着说话。郑欣的话大意是,其实你也没销毁啥证据,因为柳絮菲是电脑高手,每个重要证据,她事前都留有备份。除了苗雨诗这件事,其他诸如抓捕钱氏三兄弟、联合调查牛再田贪腐等等事情,李怡不但做得很好,而且还帮自己一次又一次闯过难关。作为政委,她不辱使命,作为姐姐,她已仁至义尽了。
“感谢你的信任和理解,我现在就去督察组交代问题。”
李怡走后,郑欣长叹一声,心里五味杂陈,很久才恢复平静。雪里岂无傲霜草,三春仍有未开花。做人难,做警察更难。经过和牛再田这几个月的殊死较量,他看到了某类人的贪婪、丑恶和凶残,领略了滥用职权给人带来的恐怖。当然收获最大,感悟最深的还是正义的力量。虽然阳光总在风雨后,但只是迟到片时,从未缺席。他坚信邪不压正,人间正道是沧桑。
“陆刚、柳絮菲,跟我去一趟真武观。”
队长办公室,柳絮菲正缠着陆刚讲故事。陆刚的故事正讲到他和亨利枪战时,郑欣就进来了:
“哟呵,啥事这样传神,我连叫三声都没人应?”
柳絮菲赶快起身让座,他说陆队正给大家讲他的罗曼史呢。陆刚脸一红,随即纠正道,报告局长,我们正在总结经验。
“别沾沾自喜,这只是个开始。走到天边天还远,拨开水皮水更深,艰巨的任务还在后头呢。”
一听有大任务,陆刚和柳絮菲的表情双双严肃起来。看二人抢着要接受任务,郑欣双手一摊诡秘地说:
“今天不说任务,先跟我去个地方,大家轻松一下再说。”
柳絮菲很好奇,他问郑局去真武观干什么,莫非要求神?郑欣不语,只管大步流星走路。陆刚知道郑局不信神,此去一定有其他事。近来陆刚很深沉,除了工作,平时很少说话,更不串门聊天。大多数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屋里,除柳絮菲外,其他人根本不了解他的心思,还以他为卧底时,心灵受了什么刺激。
“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
真武观的大殿里,一个道姑一边抚琴,一边高声吟诵《道德经》。琴声沉稳,雄壮处如刀剑相撞,轻柔时似燕语莺歌。香炉里的袅袅檀烟,起先妙曼地缭绕在道姑身旁,过一会儿又缥缈在房梁上,再过一会儿,便无影无踪,只留一道清香了。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郑欣和陆刚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俩一左一右伫立在台阶上,同时凝神静气,不一会儿就物我两忘飘然若仙。
只有柳絮菲莫名其妙。她摄手摄脚走进大殿,忽然惊诧地问道:
“戚梦娟,你在这里干什么?”(完)
2019年4月5日动笔,2020年3月3日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