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一直都在下雨,虽已听不见昔日的涛声,但湖畔的蛙声,还是令王东篱心摇神动了大半夜。
通过几天的调查以及和相关人员的谈话。王东篱感觉碧桃山庄的命案,的确有很多疑点。他了解郑欣,此前也多次支持过他的工作,他相信郑欣不是凶手。相反,王东篱对牛正强的话产生了怀疑,他决心揭开这个谜底。
四月的朝阳很鲜、狠辣,倚在走廊上,看远山空旷翠绿,近水烟雨迷茫,王东篱忽然有种想写诗的冲动,正搜索枯肠调动词汇时,不经意间,就看见了走在楼下的柳絮菲。
彼时,柳絮菲左手提个银灰色撮箕,右手握一把橙色扫帚。她时而紧跑几步,用扫帚压住随风飘舞的落叶和塑料袋,快速把这些有碍观瞻的废品,扫进铝皮撮箕,及时倒入街边的绿色大桶;间或又轻手轻脚,尾随在那些手中握有果皮、烟头和纸屑的人后面。只要有人随手扔垃圾、随地吐口痰,她就立马将其拦住,宣传教育一番,让对方在自行清理和罚款间做选择。
如果遇着手握垃圾欲扔还休、故意捣蛋的人,她就一手按住腰间的精致小包,一手拖着扫帚,然后衣袂飘飘,且行且伫忽快忽慢,气定神闲地黏着对方。直把那人逼入另一单位的责任区,她才折转身,十分潇洒地甩甩披肩秀发,再捋捋右臂上,印有城市监管及自己姓名的红袖套。然后,将注意力转向下个监管目标。
王东篱和柳絮菲以前很熟,他下楼来到街上时,太阳正火一样炙烤着大街。本想出其不意吓柳絮菲一跳,见她围着行道树狼狈遮躲阳光的样子,王东篱心一酸,立即改变了说话语气:
“你们每天就这样工作吗?”
柳絮菲吓了一跳,转身见是王局,才恢复矜持嫣然笑着回话:
“是啊!十二小时不间断清扫、巡查,没地方休息、没地方叫苦诉累,就连申请撑一把遮阳伞也不准。”
“那些城管和环卫工人呢,他们干什么?”
“神出鬼没监管我们吧。”
对话时,柳絮菲忽然发现前方有一团浓痰,急得扔下王局就走。她从包里拿出纸巾盖在浓痰上,先用脚尖使劲搓揉,再用扫帚反复清理,直至街面无污痕,才直起身与王副局长说话。
她说这项工作已进行四五年了,人多的单位,三、四天轮一次班,人少的单位,隔一天就要上街执勤。扫街其实没什么可怕,关键是时间难熬,最伤心的是,数九寒冬及三伏炎天,这项工作不但不能松懈,反而比平时重要,领导三天一个指示,两天一个处罚规定,不断加码施压,动不动就以罚款、降级、年终考核不称职等手段相威胁。这种不设置遮阳躲雨点,不准迟到早退,让我们全天站在街上,冷到极致、热到极限的游戏,真的只有酷吏才想得出来。几年来,全县干部职工丢下本职工作,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了无聊的创卫工作中。不论暴雨烈日,不管风刀霜剑,大家从不敢偷闲怠慢片刻。去年夏天,某单位一怀孕女职工,冒着40度的高温清扫垃圾,最后牺牲在不属于自己的岗位上。
“这种卫生城市创建来干啥,对老百姓有好处吗?王东篱有些愤怒了。”
柳絮菲笑而不答,她望着满街的车辆和行人,确认无人乱扔乱丢垃圾才转过头。
这时,迎面走来几位提菜篮子的老头,一位跛脚老者双眼望天大声说:创卫扫街,挂羊头卖狗肉,我看是给某些人扫副厅级宝座吧。现在猪肉涨到三十多元一斤,老子们肉都吃不起,街道扫得再干净,管球用。
“王局,听到了吧,这就是老百姓的呼声。”
柳絮菲两手一摊,似乎很赞同老者的观点。
“你怎么看待牛领导,报纸上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柳絮菲听王局提牛领导,顿时一副惊讶神情,她问,怎么,你也开始崇拜牛领导了?王东篱说还没到那个程度,只是对他好奇,因为牛正强对他心悦诚服,称他是花县的救世主。
柳絮菲淡淡一笑,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她看街面上行人和车辆都较少,快步走到浓密的香樟树下,掏出手巾擦完汗,歇了一会儿才回答问题:
王局,既然你好奇,那我就如实告诉你。此人小脑袋、清水脸,从外表看虽然其貌不扬,但说话时嗓音特大。他的眼睛平时呈豆角状,板脸训人时就变成了三角形。前几年,我县开展灾后重建及移民工作时,很多干部被他折腾得差点患上精神分裂症。这是一张多面孔,在上级领导面前,他笑容可掬,一言一行都十分得体;在群众面前,他和蔼可亲,大事小事都亲自督办;然而,在干部职工面前,他就是另一副德行了。
晚上,只要他一失眠,好些下属包括新闻记者,就跟着睡不成觉。不是半夜被其从梦乡中揪起来,一同浩浩荡荡视察工地,就是通夜陪他在街上查纪律。早上,有时他上班很准时,一到岗就督查迟到、缺席人员。有时,下属们要从八点一直等到十点,才能见到他那副睡眼惺忪的尊容。走进办公室,他的第一件事,是捧着水烟筒,歪坐在椅子上咕噜噜猛吸一阵,继而把双脚悠然搭在办公桌上,然后才听你汇报工作。上周末,我给他汇报碧桃山庄案情,如不是亲见亲历,还真不会相信,同事们以前的诸多传言。
“说说碧桃山庄的案子吧。”王东篱突然转移了话题。
说起案子,柳絮菲就来气。她说种种迹象显示,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谋杀活动,我甚至怀疑牛正强间接参与了进来,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才让郑局蒙冤。
“你认识一个叫王二毛的人吗?”
听王副局长问王二毛,柳絮菲精神一振,立即警觉起来。她说王二毛是太极山庄的打手,怎么了?王副局长看周围无人,压低声音说,昨晚我陪牛正强逛街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我侧目一瞄,来电显示是苗雨诗,隐约听他们说了王二毛的名字,还提了个地名叫磨盘垭。
“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把王二毛抓起来审问?”
看柳絮菲很急,王东篱不高兴了。他说这只是一条信息,对破案不一定有帮助。这样,你马上陪我去一趟磨盘垭。好久没回老家,还真有许多乡愁了。
“怎么,你是磨盘垭的人?”柳絮菲一脸惊奇。
“二十年没回乡,不知磨盘垭还认不认我这个游子?”
王东篱无限惆怅地说,这些年在外面拼搏,虽事业有成,小有名气,然内心深处,我随时都在思念家乡。近来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惶恐,感觉异乡的水土,时刻都在拒绝营养我这种从大山里杀出来的放牛娃。我知道自己的根须,深埋在高寒山区,只有常回故土,不断在纯朴的乡情中吸收能量,才能在别人的故土上,撑起一片泼辣辣的浓荫。
“看来你应该当作家或者诗人。”
柳絮菲很佩服王副局长的口才,她说打交道这么久,还不知你是才子,真是惭愧。王东篱不理会柳絮菲,他指着湖边的楼阁,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
闲逛两三天,我对新县城就失去了感情。我发觉,这座新崛起的移民城市,走马观花,浮光掠影游览一次,确实能给人带来震撼和感动,但若住下来、潜下去详细解读,就会了无意趣。
首先,这座城市缺人气和灵气,街上稀稀拉拉,生意萧条,根本看不到几个外来游客。其次是严重缺文化,走遍全城,虽能看见一些大树和亭台,但没一处有文化痕迹,更看不出些许文化传承和人文风貌。最令人气愤的是,全县城的污水,不经任何处理,直接排进金沙江。
惆怅之余,我感觉这座匆匆修建的县城,既未传承历史,又没聚人本之气、文化之根和生态之灵。这应该是别人的街道和楼房,不是我心中的县城,它是那样的陌生,让我寻不到半丝根须。所以我迫不及待要回磨盘垭,因为那里森林广袤、民风淳朴,那里才是我的血地,才是我水木清华的家。
“那好,我现在就去开车。”
看柳絮菲扔下撮箕扫帚,燕子般飞出视线。王东篱立即平复心态,他给专案组小李打电话,叫他务必保护好戚梦娟的安全,不准陌生人靠近。医生、护士进房间前,一律摘下口罩,确认身份后才允许进入病房。
几分钟后,柳絮菲开着一辆越野车过来了,她一身白色运动装,外加一副粉红色太阳镜。飒爽的英姿,引得王东篱不断侧目注视。
新修不久的公路,路况不如想象的好,由于昨夜下了雨,加之进城赶场的人多,所以柳絮菲不敢把车开得很快。雨后的天空很清、很蓝,空气中迷漫着山花的清香,知了高一阵低一阵的鸣叫声,令王东篱不知不觉间,回忆起了童年放牛、找天麻的快乐时光。
翻上磨盘垭,魂牵梦绕的家乡,终于真实地扑入了王东篱的眼帘。
顺坡而建,错落有致的木瓦房不见了,数十座火柴盒似的砖房,杂乱无章地挤在巴掌大的平畴上。莲花状的山峦,恰似刚剃过头的老僧,完全失去了往昔的灵秀和神秘。溪桥畔,儿时的迷宫和乐园不仅荡然无存,而且记忆中飘在水面上的粉红色花瓣,也被白色的塑料袋和卫生巾替代。
公路尽头堆放着大量的杉木和杂树,十多名小伙子正合力往大车箱里装木料。嘎嘎的油锯声,吵得工棚外的大黄狗,不断皱眉摇脑袋,由于长期受到噪声的伤害,因而见了生人它也懒得过问。柳絮菲选个位置停好车,等王局下车后,她才锁好车门,笑眯眯走向那帮干活的小青年。
“哥弟们,歇几分钟,过来抽支烟。”
看见老乡,王东篱异常兴奋。
小伙子们起先爱理不理,后见对方递来的是极品云烟,才在衣服上揩几下手,接过香烟叼在嘴上。尽管分不出他们是哪家的孩子,尽管这些家伙挤眉眨眼,一直用淫荡的目光,扫射柳絮菲的敏感部位,但王东篱还是有些欣慰。亲不亲故乡人,自己千里迢迢回来,不就是想见一面父老乡亲,和他们喝一顿纯苞谷酒,说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吗?
小兄弟,我叫王东篱,是王大明的儿子,请问你贵姓?
依次发完烟,再一一给大家点上,王东篱就与一位染红头发的青年套近乎。红头青年嘴里吐着烟雾,眼睛盯着柳絮菲,他一会儿说自己姓刘,一会儿又说姓马,最后才说自己叫王二毛。那狡黠的眼神和玩世不恭的态度,着实让人反感。
“二毛,我是你叔。”王东篱欣然拉住二毛的手。
二毛使劲甩开王东篱,冷冰冰说,你是我叔,我还是你大爷呢,别给我攀亲戚,老子谁的账都不买。
王东篱见对方不诚实,自我解嘲笑笑,依然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二毛。
小伙子们见柳絮菲衣着时髦,身材窈窕,全都来了兴致,有的小声说俏皮话,有的喂喂望天打招呼。他们似乎不知王大明是谁,也好像没听过王东篱这三个字。
王东篱失望地看几眼众人,护着柳絮菲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忽听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原来一块新鲜的树皮,刚好砸在柳絮菲背上。柳絮菲很愤怒,捡起树皮转身大踏几步,意欲找出投掷之人。这时小伙子们全都埋头干活,一个个老实巴交,伪装得令人不忍心发火。然而就在她放下树皮,重新踏上青石路时,身后又传来了哄笑声,红头青年扯着嗓子高声唱到:
“美女,美女,我爱你。”
看柳絮菲愤怒,王东篱赶快转移话题:
“走,带你瞻仰一下我的故居。”
柳絮菲裤脚高挽,长发紧束,压根就没把红头小子的言行当回事。穿过苦竹林,王东篱习惯性扬了几下头,因为再上一个小土坡,就是他的家了。以前每次从远方回来到达这里时,他心中都有种莫名的欣喜和幸福的感召。想着忠实地守住一角扬尘,默默等待了他十多年的老屋,想着老屋周围可能正在开花的杂树,他扔下柳絮菲快步跑了起来。
眼前的景物令王东篱大失所望。老屋消失了,梨树、桃树、香樟树,还有亭亭玉立的棕榈也全然不见了踪迹。三间尚未完工的红砖房,蛮横地矗立在儿时生活过的地方,房门口的大黑狗一见生人,远远就下起了逐客令。
王东篱有些恼怒:
“堂兄王万江搞什么名堂,这几间老屋,当初我只委托他看管,并没送给他呀,这些年我汇给他的钱,加起来少说也有四、五万,他怎么不经商量,就把我的老窝掀了个底朝天呢?”
走进砖房,王东篱更加气愤,老屋的房梁、楹柱和楼板,不仅全部锯断,充当顶木和模板,而且用过之后竟然满地乱丢,任随日晒雨淋。这可是上好的楠木和红木呀,当年曾祖修建这座房屋时,既耗尽了毕生精力,又花光了所有积蓄,它既是王氏家族的骄傲,又是磨盘山的代表性民居建筑,王万江呀王万江,你真是个十足的混蛋。
王东篱在断木碎瓦中唏嘘长叹,独自饮泣了好一会儿,才强装笑颜说话:
“等会儿一定要向堂兄讨个说法,老屋的每寸土地,都积蕴着祖宗的魂,深埋着我们的根,这些年自己在外奋勇拼搏百折不挠,全靠老屋作精神支柱。而今,王万江既毁了祖宗基业,又挖断了我的根,这种兄长,还认他干啥?”
坐在残存的阶檐石上,猛抽几支烟后,王东篱开始围着房子乱转,他要找出儿时玩耍过的轱辘,要在废弃的柱础上,搜寻自己及父母的身影,要努力回忆自己曾在哪里打过秋千,曾在哪里安放过床铺……
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很陌生,彷佛这里根本不是家,自己从来就没在这里生活或成长过似的。他不甘心,在每间屋子里查看一番,最后来到地坝中,二话不说,挽起衣袖就开始翻废木板。柳絮菲不知王局要找什么,她呆呆站着,直到他手里提着一块木雕板,她才走过来帮忙。
王东篱欣喜得像发现了宝贝:
“幸好这幅五子登科的木雕作品,没有被毁坏,不然这辈子都不原谅王万江。”
歇了一会,王东篱又在木板中拼命翻找,翻着翻着,一块黑红色木板,引起了他的注意,细心挪出一看,果然又是一块木雕作品。东西虽然找到,但却被当成柴禾烧去了一半,望着木板上残缺不全的人物,王东篱气得直捶胸口,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流得满脸都是。
“兄弟们,老子发财了,苗总出手真大方,随便一件小事就赏我五万元钱。”
竹林外突然传来嚷嚷声,一听王二毛提苗雨诗的名字,柳絮菲和王东篱都高度敏感,二人躲在乱木板中,静听王二毛等人吹牛:
“二毛哥,你帮苗总做了啥事,她赏你这么多钱,该不是绑架杀人吧。”
一个前胸纹着青龙的小伙子,紧跟在二毛身后不断问这问那。二毛一脸得意地说,那件事是绝密,我不能给你们说,总之,只要你们死心塌地跟随我,以后有女人玩,有钱给你们花。
听完二毛等人的对话,王东篱和柳絮菲都长出一口气:
“真是峰回路转,看来我们这次来对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