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江的家门口是一片竹林,七八分钟时间就到了。
路还是以前的石板路,串架瓦房却变成了两层楼的红砖房。王东篱和柳絮菲进来时,王万江正仰躺在竹椅上打瞌睡,口水把胡子浆得稀里糊涂。夕阳下,那张皱巴巴、油腻腻的方脸,虽还是以前那种一直洗不干净的颜色,但那副皮子包骨头的身躯,就再也找不到当年健壮如牛的些许影子了。
王东篱喊了三声哥,王万江才清醒。起身后,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随手端起放在旁边的空酒碗喝一下,继而乐颠颠跑进屋大声喊道:
“老婆子,快出来,大兄弟回来了。”
喊了几声没应,王万江就捡起一块瓦片,啪一声往灶台上砸:
“狗婆娘竟敢不听指挥,再不出来,老子点火烧猪圈。”
“喊啥子冤,不晓得老娘在打除草剂吗?”
话音未落,堂嫂矮胖的身躯,冬瓜般从庄稼地里滚了出来。她赤着双脚,肩膀上斜挎着喷雾器,头发脏乱得像鸟窝:
“哎呦,真的是大兄弟回来了,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
王东篱叫声大嫂,礼貌问她在忙啥。堂嫂把喷雾器一扔,没好气地说,忙啥,打百草枯除草吧,这些事本来是男人干的,你看那个酒鬼,就知道喝猫尿。
堂嫂一边说话,一边用眼光扫描王东篱的包袱,见他没买东西,她有点不高兴,走进厨房,胡乱摆弄几下锅碗,又回到院坝定定看着柳絮菲。王东篱知道她的意思,赶忙摸出两千元钱递过去,一边说客套话,一边告诉她,百草枯污染土地,是致癌物,以后最好不用。
“大家都说这东西好,既损力又干净,哪里有污染?”
王万江倒半碗酒,自己喝一口再把碗递给王东篱。他说完百草枯的好处,就吩咐老婆拿猪腿出来煮。老婆铜铃眼一瞪,高声说:
“你去拿,看屋里剩有猪腿还是狗腿,猪毛都给你下酒了,我哪里拿得出来。”
王万江头一昂,扬起巴掌大声喝道:
“狗婆娘还敢顶嘴,家里没有,不晓得去别家借吗?”
老婆双手叉腰,毫不示弱:
“要借你去,我才没脸向人家开口。”
王东篱站在二人中间,费了好多口舌,才让这对冤家安静下来。柳絮菲双手抱胸表面看风景,心里委实不痛快。
王万江醉眼朦胧,一会儿指着老婆骂,一会儿追着鸡狗打。他的话杂乱无章,王东篱根本插不进半句。他说,这几年磨盘山的人,全部沾了苗雨诗的光,这位救星不但开发林业资源,而且还在干海子探出了锡矿,目前正热火朝天开采呢。
说到苗雨诗,王万江双眼发亮,碗里的酒两口就见底,他一本正经说,没有苗总,我家就修不起砖房,王二毛就讨不到老婆,这辈子我不敬天,不敬地,就敬苗总。
“哥,听说前几天二毛给苗总干了件大事,得了许多钱是吗?”
王东篱小心翼翼,深怕王万江起疑。王万江醉眼朦胧,他把酒碗一扔大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好像在一个什么山庄做了笔生意,赚了一把。
王万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婆指着鼻子大骂:
“你这张臭嘴,叫你别喝酒,二毛反复叮嘱不准说,幸好他叔不是外人。”
王万江自打一巴掌,赶紧把话题转向老屋。他说兄弟,这些年我可被那几间破房害惨了,刮风下雨担惊受怕不说,还得经常买瓦买木料维修,好几次从房顶上摔下来,差几颗米就死翘翘。正巧二毛结婚后,没地基修房,所以年初我们就把老屋拆了。拆房时,本来想起给你打招呼的,但那几天脑壳短路,怎么也想不起你的号码。二毛说,我叔是名人,有钱有地位,他怎么会在意几堆烂木头,我信了他的话,所以后来就没给你提这件事。
王万江毫无愧色,把拆房的事,说得理直气壮,反倒是帮了王东篱一个大忙似的。王东篱问他记不记得父母当初对他的重托,他不答,岔开话题继续讲苗雨诗的恩德,只字不提王东篱父母,以前帮他还赌债、盖新房、讨老婆的往事,不提王东篱每年汇给他的钱。
王东篱静静听,脸上虽没一朵浪花,但心里却在流泪流血。面对一个忘恩负义的酒鬼,他不知此时该骂、该忍,还是该心平气和论理。
柳絮菲呆呆看着浮云,感觉王局像一颗被人斩断了根的树,感觉他周身的肌肤正一寸寸萎缩,脚下泊泊的,似乎正大量走失水分。
入夜,王二毛带着老婆回来了,不一会儿,左领右舍的老年人,听到消息,也都三三两两过来。听大家亲人般思念自己的父母,王东篱如沐春风,赶快打起精神和众人拉家常,并一一加微信发红包。
堂嫂看东篱对外人大方,嘴巴撅得老高,胖脸阴沉得能挤出水。
晚饭比较难吃,米饭有些夹生味,上好的蔬菜被闷锅煮成了黄叶,酒是路边店里,那种廉价的酒精勾兑品。
尽管饭菜难吃,王东篱还是很热情,为了不引起二毛的怀疑,他给众人说自己在督察组工作,柳絮菲是他的同事,二十多年不回乡,很多乡亲都不认得了。
二毛递过酒杯诚恳地说,叔,刚才多有得罪,请您原谅,你离家时我还在穿开裆裤,这么多年不回来,我哪知道是你。
王东篱嘴里说没关系,眼睛却有意无意盯着二毛看。他想,假如二毛真的涉嫌犯罪,我该如何处理,是顾忌亲情还是大义灭亲?哎!这事怎么就这么巧呢。
王万江仰天睡在柴草上,醉得一塌糊涂,任老婆和儿子如何拨弄也不出声。
看邻居们敬畏自己,几杯酒下肚,王二毛便原形毕露,摆出了社会大哥的架子。他说花县是牛领导的天,磨盘山是苗总的地,谁不守规矩,谁就要倒霉。
柳絮菲一言不发,她随意吃几口菜统一敬一杯酒,就退到屋角玩手机。王东篱知道柳絮菲在暗中录视频取证,他不动声色,借助酒兴慢慢和二毛闲谈,一会儿打听苗雨诗的情况,一会儿又问他以后打算。
王二毛听叔夸奖自己有能耐,两口干完杯中酒,神秘地说,叔,你别担心我,这些年我靠着苗总这棵大树,既发财又有社会地位,谁敢把我怎么样。
“二毛,我听说你多次殴打讨薪民工,还在碧桃山庄干了些不该干的事,现在正扫黑除恶,我真的替你担心。”
王东篱旁敲侧击,说话的圈子越来越小。王二毛毫无察觉,众人散去后,为了在叔和柳絮菲面前显示自己的能耐,他拍着胸口说,叔,你放心,我不傻,每次于总管指挥我办事,我都录了音的。前两天在碧桃山庄,那个戚梦娟,啊,我说错了,不是碧桃山庄,哎哟,我喝醉了,叔,你今晚和我打地铺,这位美女就跟我老婆将就一夜吧。
一夜无眠。
天刚亮,王东篱就催王万江起床,约他一起去干海子,给老祖宗们上坟烧纸。那里是王氏家族的祖坟山,也是他最后的心灵依靠地。
王万江依然是以前的邋遢德行,睡前不洗脸脚,起床后也不找事做。他抬着大半碗酒,坐在地坝里边喝边骂人,根本不提上坟的事。二毛见老爸不帮忙搬砖,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忍不住对了两句嘴,王万江正愁没人吵架,他两口喝完酒,把碗一摔就上楼发起了酒疯。
王东篱和柳絮菲耐着性子站在地坝里等,直到王万江骂够了,才催他去干海子。王万江望天想一会儿,大大打个喷嚏,若有所思地说,兄弟,你是不是说,我俩去看那几个土堆堆,哎呀,别去了,早就不存在了。
“什么,不存在了,谁吃了豹子胆敢挖我们的祖坟?”
王万江不答,进屋又抬半碗酒出来,边喝边望天乱骂。王东篱无法,只好上楼向二毛打听原因。二毛起先支支吾吾不说,后见叔态度诚恳,眼泪差点流出来,才吞吞吐吐道出真相。原来,去年苗雨诗开采锡矿时,洞口就选在王家的祖坟区,开初,王万江整死不同意迁坟,整天在坟头喝酒撒泼,后来苗雨诗亲自上门做工作,以十万元现金,及安排二毛到身边工作为条件,把事情敲定了。拿到钱后,王万江首先做的事就是修砖房,根本没打算迁坟,他说那几个土堆堆有球用,你们干脆把他推了。结果,那片坟区,真被苗雨诗夷为了平地。
王东篱彻底愤怒,来不及思考,冲下楼就朝王万江发火,问他这么大的事,为啥不通知我,为啥要卖祖宗,还有没有羞耻,还姓不姓王……
王万江比王东篱还横,他拍着身上的排骨,醉醺醺直往他身上撞:我不姓王又怎么,我卖祖宗又怎么,有本事你把我打死,老子早就不想活了。老子认不得什么祖宗,只认得钱。这么多年,我年年给祖宗烧纸上坟,他们保佑过我什么,给了我什么?挖了好,挖了干净,免得他们偏心保佑你那一房人。
王东篱气得说不出话,他避开王万江的冲撞,进屋提起包裹就走。话说到这个份上,人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只想赶快离开。
“二毛,你送送我吧。”
王东篱强压心中的怒火,和颜悦色和二毛告别。他说叔很欣赏你,以后不要学你爸,叔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送我一程吧。
二毛怒视着老爸,骂几声酒疯子,拿起衣服转身就走,一路上他都在替老爸赔罪,希望叔大人大量,不要给那个酒鬼计较。
来到停车场,柳絮菲紧跑几步打开车门,趁二毛和王东篱告别之机,一下子将其推进车,然后咔嚓一声将他铐住。
“叔,这是咋回事?”王二毛一脸惊讶。
王东篱紧挨着二毛坐下,他扶住二毛的肩旁语重心长地说,二毛,我这是在救你,现在你只有把你知道的事全说出来,才能减轻罪行,才能得到宽大处理。
“王东篱,你敢骗我,我什么都没干,我什么都不知道。”
二毛破口大骂,直接将口水吐到王东篱脸上。
车辆还没启动,四周就围满了人。他们见王二毛被铐住,全都抄起木棍砸车。柳絮菲见势不妙,猛踩油门快速朝山下冲。来到第二个垭口时,柳絮菲发现刹车不灵,联想到郑欣出事前的情景,她忽然吓出一身冷汗:
“王局,有人动了我的刹车,快做好跳车的准备。”
王东篱摇下车窗玻璃往下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他说这么高的岩,跳下去肯定没命。柳絮菲不敢回头,她说不跳车那就只有步郑局的后尘。
“把稳方向,前面有个回头弯。”
车越滑越快,眼看就要坠崖,关键时刻,王二毛说话了,她叫柳絮菲别慌,车到回头弯时,往背沟里打方向,那里的土坎泥土松软。去年他开车出城,刹车失灵,就是这样处理的。
紧急时刻,柳絮菲来不及犹豫,她按二毛的指挥,果然刹住了车身,尽管车头毁损严重,但保全了三人的性命。
“谁动了我的车子?”
下车后,柳絮菲赶紧查看车辆。她的车况她熟悉,如非人为破坏,根本不会出问题。
“快跑,车底有炸药。”
围着车子转一圈,柳絮菲刚弯下腰就发现了绑在油箱旁的炸药。她和王东篱拖着王二毛刚跑出三十步远,车辆就发生了爆炸。
王二毛一身泥土,脸上被飞溅的小石子划了两条口。他站起身活动几下手脚,突然低声骂道:
“狗杂种些不是人,想灭口,老子偏不死。”
经过王东篱苦口婆心的劝说,王二毛终于说了实话。他说一周前,总管于和把他和瘦猴子叫来安排任务,叫他俩配合自己在碧桃山庄干件大事。得到指令后,他和瘦猴子先到山庄将胖厨师捆绑住,用毛巾塞住嘴关在屋里,然后就戴上手套脚套做饭。做好饭摆上桌子就回屋躲藏,于和把戚梦娟骗来后,他俩吃饭喝酒,我和瘦猴子干瞪眼……
“他们聊了些什么话题?”
柳絮菲知道于和不会罢手,肯定还有后招,这里肯定不安全,她打断二毛的话,叫他说重点。
“最多的话题,好像要戚梦娟交出U盘。”
“胖厨师是谁杀的?
柳絮菲给东城派出所罗所长打电话求援之际,王东篱赶紧问话。二毛扬起头说,是于和杀的,我亲眼看见郑局只打了胖厨师一棍,而且那一棍是打在脚踝上的,不会致命。他走后,于和用另一根木棍猛击胖厨师的后脑。
问完话刚要步行下山,远处忽然传来尖锐的警笛声,不一会儿,牛正强带着大帮警察来到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