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仰一俯是天地,一呼一吸是生命,只有活在当下,才能感悟生命奥秘。
东荆河河滩防浪林与河水相接的地方生长着非常茂盛鲜嫩的青草,这是那些忙着耕田的水牛最爱吃的食物。生产队长安排三狗子与杨雨烟这帮小年轻来这里割草挑回去给牛吃。大家割完草后,就跑到河边用双手捧起河水喝了起来。雨烟有点儿怕水,不敢将双手伸到水深的地方捧水喝,在离岸较近的地方,把水捧起来后,河沙袅袅娜娜地升腾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色或银色的光,她在那里磨磨蹭蹭半天,没有喝上第二口水。三狗子见状,索性脱下鞋子涉水绕到雨烟前面的水里,对着雨烟直接伏在河面上作牛饮状,雨烟羡慕得直咽口水。三狗子喝完后,用双手从水更深的地方捧起清亮清亮的水伸到雨烟的嘴下,雨烟扭捏了一下,便闭上眼睛喝了起来。他们喝完水,挑着青草走到堤边的时候,雨烟看到三狗子赤着脚,便知道三狗子把鞋忘在河边了,悄悄地把担子放下,来到河边为三狗子找鞋。
当三狗子他们挑着青草爬上堤面时,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丢下扁担,一屁股坐到堤上。刹那间他们感觉到了堤身的振动,耳边闷雷般的声音由远及近滚滚而来。他们惊恐得站了起来,只见河里污黄的水裹着冲垮的房屋屋顶和树木排山倒海一样压了过来,一副秧架里的青草瞬间浮起来向下游飘去。东荆河发大水啦!东荆河发大水啦!大家齐声吼起来。三狗子在人群中急切地寻找雨烟的身影,可是怎么也找不着,看着下游不断翻滚的青草,三狗子哭着喊到,雨烟到哪里去了?!雨烟到哪里去了?!这些哭声、叫喊声惊动了正在劳作的大人们,队长风一样跑上堤来一看,就跑到防险棚,敲起锣来,拿着铁皮话筒扯着嗓子喊起来:东荆河发大水了!各家各户,赶快把自家的门板,棉絮、稻草等搬到堤上来,水火无情,只要是能爬得动的人,都得背着抢险的东西往堤上爬!喊完话后,对着这些还愣在堤上的小年轻吼道,还不赶快下去搬东西!三狗子哭着喊着要下水去找雨烟,队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拧了上来,丢在堤上;三狗子再次爬到水边时,队长把他拧到大堤的背水面,用脚把他踹下堤去。
洪峰终于在由男女老少用门板、稻草、棉被筑起的人堤前通过了。队长点了一些青壮劳动力,划着几只小船搜寻雨烟,队长立在船头,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眼里强忍着泪水,寻了三天三夜后,要雨烟的家人为她立了一个衣冠冢。三狗子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找到队长要他继续派人搜寻,他认为雨烟一定还活着。队长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露出凶狠仇视的目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部表情恐怖而狰狞,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后,背过身去悄悄地擦拭着眼泪。
雨烟就是为了找三狗子的鞋才被水冲走的!这个结论在月亮湾广泛传播。三狗子开始听到时吃了一惊,低头看自己一直赤着的双脚,才意识到雨烟当时的确可能是为了找自己的鞋才被水冲走的,自己毛毛糙糙习惯了,经常丢三落四,每次都是雨烟照应着他。这让他在极度伤心时又产生了内疚与悔恨,加之他不能接受雨烟离开他的事实,决定离家出走,只有他认为雨烟还活着,自己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雨烟!
三狗子其实是有学名的。他的父亲为了给他取个好名字,还花了不少心思。本来姓赵,百家姓之首姓,又是“生”字辈,在江汉平原这一带,卷舌音和平舌音没有区别,前鼻音和后鼻音也没有区别,“生”和“孙”的发音也就差不多了,既然把百家姓的前三姓就占了两姓,还有一个姓理所当然也应当成为儿子的名字,那就叫赵生钱。儿子懂事后,感到这个钱字太招人眼,又有资本主义的嫌疑,想把“钱”改成“前”字。但他不能白改,给老师提要求,说别人都戴上了红领巾,自己也要求进步,把赵生钱改成赵生前,改了之后,也发给自己一条红领巾。老师说,你在跟我谈生意呀?拒绝了他的要求。他本来想改个时髦一点的名字,顺便捞一点好处,但现在改个名字一点好处都捞不到,还得罪了父亲,不如就用赵生钱这个名字算了。
赵生钱这个名字在月亮湾基本上没有用过。除了在学校里老师们偶尔叫唤一下之外,人们习惯叫他三狗子。他自己不喜欢这个学名,其实也不习惯别人叫他的学名。有一次老师叫赵生钱同学起来发言,他朝教室里前瞄瞄,后瞄瞄,直到老师走到他的前面,用手指着他的脑袋,你这脑袋瓜子在想什么?叫你起来发言!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在叫自己,自己就是赵生钱。可是站起来后,又忘了老师刚才问的是什么问题。老师无可奈何地叹气道:你真是笨到家了,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还能记得我问的问题吗?教室里哄堂大笑起来······
后来只有雨烟为了让他记住自己的学名,经常叫他赵生钱。离开月亮湾的时候,他做出一个重要决定,就是把三狗子这个名字永远留在月亮湾,出去后,正式启用赵生钱这个名字。
他出走的夜晚再次来到雨烟的衣冠冢前,趴在那里细细地琢磨自己的出走计划。月亮湾上下几十里的水面都反复搜寻了几遍,很难再找到雨烟了。她会到哪里去呢?雨烟在月亮湾因为富农成分,一直受到别人的欺负,还有人说她是私生女,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总之雨烟不喜欢月亮湾,她宁愿满世界疯跑,也不会回到月亮湾。有了这样一种意向之后,他爬上离衣冠冢不远处的窑顶,极目远眺那水天相连处的奇幻景象,顿时有如醍醐灌顶,他的出走计划清晰起来,那就是直奔水天相连处!
可别小看这座破窑,它可是月亮湾的镇村之宝。很久以前,月亮湾有一次溃口,冲出了月亮湾的深塘,泥土被卷到塘前堆积起来,形成一块高坡。人们敬畏河神,便在高坡上建起了河神庙。解放后打响了防水治水的人民战争,东荆河堤身不断加高,站在庙前看不到河面了,庙也破败了,河神之类的传说也渐渐消失。但月亮湾的人们从灵魂深处敬畏河神,不敢懈怠。大家觉得月亮湾就是东荆河的静脉曲张,稍一不慎,河神就会迁怒于月亮湾的人们。但是在那个年代,不能明目张胆地为河神修庙,于是,三狗子的父亲提出在高坡上建一座窑,选址对准东荆河下游的河心。窑的基座很大,窑身厚实,一旦把窑顶封上,就可以成为一个祭坛。三狗子他们年幼时,有一次东荆河发大水,月亮湾的老人、小孩全都被送到高坡,成年人搬的搬门板,拿的拿棉被到堤上堵口,一直忙到鸡叫时分。溃口被堵上后,三狗子的父亲与一帮人悄悄来到窑顶,设坛祭拜河神,焚香化纸,跪拜祷告,说是要送河神到银河上去,引水上天。那时,三狗子串联永清、雨烟、雨燕这帮小伙伴们跟在后面,看到这神神秘秘的场景,静悄悄地爬上窑顶。他们放眼望去,深邃的夜空里,银河横跨天际,东荆河水伴着阵阵涛声滚滚东流。过了一会儿,水天相连处闪烁出银色的光芒,继而霞光万道,河水披金戴银涌向天际。他们惊呆了!太梦幻了!太壮观了!三狗子打小就开了天眼,他看到的不仅是这美丽的景象,还透过这些景象看到了开启的天门。他跃跃欲试,拉着雨烟想跨进天门,去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那颗星。父亲说过,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只是要等到自己修炼好了才能发出光来。天机不可泄露,在这样的场合,他不敢造次,于是把这个想法深藏于心,只是偷偷地拉了拉雨烟的手。从此以后,这帮小伙伴经常来到窑顶,眺望远方,到水天相连处去看看,成了他们共同的愿望。
这种共同的愿望终于付诸行动。有一次雨过天晴,盈盈一河水流向天际,一道绚丽的彩虹悬挂在水天相连处,这几个割着猪菜的小伙伴聚集到大堤上,经不住这美丽景色的诱惑,向水天相连处奔跑起来。他们跑啊跑,跑到一个防险棚旁边,把装猪菜的包袱解下来,连同镰刀堆在一起,轻装上阵,再往前跑去;到另一个防险棚的时候,又把外套脱下来堆到一起,继续往前跑。汗水湿透了衣服,男孩直接脱掉上衣,女孩把头发散开又扎上,扎上又散开,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三狗子实在吃不了这个苦,捡起堤边的一根树枝,说是要仗剑做法,让大家飞到那里去。可是,刚一抬腿,身体便软了下来,一骨碌向堤下滚去;永清本想去抓住他,没想到自己也没有力气了,和三狗子一道滚了下去;雨烟、雨燕这些孩子坐在堤坡上,埋着头直喘粗气。当三狗子、永清费了好多时间才爬到堤面,坐到堤上时,雨烟她们缓过气来了。雨烟站起来望着水天相连处的美景,心有不甘地说,今生今世一定要到那里去看看,死也要到那里去看看!
生钱觉得他太了解雨烟了。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要瞟一眼对方,彼此就能心照不宣。现在连瞟一眼对方的机会都没有了,但他深信,他和雨烟好像就是一个人一样,只是多了一个脑袋,他们彼此心心相印,心灵相通,只要能够到达水天相连处,他就能追寻到她,然后与她一起跨进天门,成为天上的星宿。
离开月亮湾,赵生钱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他看到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觉得非常生动,甚至好像每一天的太阳都从不同的方向升起来。他只知道月亮湾的东南西北,出了月亮湾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他记得老师曾经告诉过他们,太阳是从东边升起,西边降落的,虽然是沿着东荆河走,东荆河也并不是笔直的,所以他每天要根据太阳的运行时间和状态来判断方向。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这种古训他现在才记起来。但他天生就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每个人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他去欣赏这道风景的门票就是自幼耳濡目染父亲那十八班武艺。算命、排八字,看相、测字、看风水,卜卦、请菩萨,还有按摩、针灸、拔火罐,这些都用不上的时候,还有针头线脑、万金油、十滴水之类的买卖。谁要是有个头痛脑热、跌打损伤、狗咬猫抓、蜂蜇蛇咬之类的问题,赵生钱基本上是手到病除。更重要的是他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加之能够把水说得能点燃灯的本领,使他能够衣食无忧地行走江湖。
赵生钱沿着东荆河大堤行走,在村落里讨生活,有时候也直接在河边的沙滩上奔跑,自以为在不断地接近水天相连处。有一次在路上走着走着,看见前面走着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女孩的背影很像雨烟,急迫地追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她,直愣愣地看着,女孩吓得惊叫起来,旁边的男人侧过身来就是一拳,打得生钱两眼发蒙,此后他再也不敢莽撞了。有时候跨越乡界、村界时被巡查的人抓住,视为流窜犯要遣送回原籍。问他的原籍时,他始终不说自己是月亮湾的人。他想说是下游村落的,可惜不知道村落的名字,他希望人们能够把他送到水天相连处,便说是水天相连处的人。抓他的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以为他是神经病,将他滞留到夜晚,悄悄地把他送到下游的村落了事。有时候被人抓住后,故意往上游村落里送,有的甚至往远离东荆河的地方送,但他始终如一地回到东荆河堤,望水天相连处奔走。
赵生钱离家以来,从穿夹衣到穿单衣,又从穿单衣到穿夹衣,走了一程又一程,感觉离水天相连处依然遥远。他开始有些茫然,有些焦虑,不断地向人打听离水天相连处还有多远。那些被他问及的人仿佛都是一个表情,怔怔地看着他不说话,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意思。后来他反复琢磨,换一种方式问别人,东荆河有没有尽头,离东荆河的尽头还有多远?在他现在看来,东荆河的尽头便是水天相连处。这样一问,他得到了答案,东荆河是有尽头的,至于有多远?几十百把里地吧!听到这里,小时候在月亮湾窑顶上看到水天相连处的景象再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马上就要到水天相连处了!马上就能够见到雨烟了!他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开始盘算起来:找一个裁缝,做一套新衣服;找一家干净的房东,把自己收拾干净一点。他挨家挨户地查看人家房子里的陈设,突然,从田里背回来一个人急匆匆地进了前面一户人家,后面还跟着一群人唧唧喳喳。有的说是竹叶青咬的;有的说是五步蛇咬的;有的说快要入洞的蛇毒性大;房子里传出哭叫的声音。赵生钱一听就知道有人被毒蛇咬伤了,第一时间排毒是最为紧要的事情。他摇着手中的拨浪鼓,直接闯到房子里去。人们一看郎中来了,纷纷让出道来。生钱只问伤口在哪里,得知伤口在踝关节处时,认真查看伤口形状,这时下肢已经肿胀起来,他立马掏出橡皮软管,扎住膝关节下面的小腿,拿出拔火罐,可是脚脖子这里不好使用拔火罐,他要了一碗盐水,漱了漱口,就用自己的嘴巴对着伤口使劲吸;吐出一口污血水后,再漱漱口,再吸,直到吐出来的是鲜血为止。这时再问究竟是什么蛇咬的,毒蛇逃跑的状态是怎样的?根据大家描述的情况,结合伤口的形状初步判定是竹叶青咬的,江汉平原这类蛇比较多,它们反应敏捷,咬人后很快就消失了。这种蛇毒虽然不算剧毒,但其毒素如果渗透到心脑血管里面,还是非常危险的。病人被毒蛇咬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搬运,有些毒素已经进入全身,所以病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全身开始肿胀。幸好自己备有祖传秘方,否则,性命难保。生钱取了自己随身带着的竹叶青蛇毒散用开水化开,往病人嘴里灌,可是病人嘴唇绀紫,面部青肿,牙床紧闭,他只好用臂膀挽起病人的后颈,按压面部的穴位,牙床便露出一丝缝隙,他耐心地将药液一点点往嘴里灌。随后,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扎进排毒的穴位,并吩咐家人寻找一些常见的新鲜中草药煮水,用于擦洗和外敷。病人的母亲停止了哭泣,看到这个不请自来的郎中,动作娴熟,特别是冒着危险用嘴吸伤口的血时,非常感动,口口声声称他是菩萨下凡;病人的父亲带着几个人寻找中草药去了。生钱一边捻着银针,一边观察病人的面部,药物和针灸的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病人的面部已经停止继续肿胀,并开始消退,这才注意到病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经过一天一夜的紧急抢救,病人的眼皮开始跳动,她的母亲扑过去紧紧地抱着女儿,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大声呼叫莲儿!莲儿!莲儿睁开双眼,看了看熟悉的环境和父母,就把目光落在生钱身上。母亲连忙介绍说,这是赵郎中,就是他救了你的命,是你的救命恩人!莲儿也不说话,目光像长到了生钱身上一样,一刻也不离开。生钱捻着莲儿身上的银针,一边取针一边说,现在莲儿醒过来了,可以喝汤药了,我去熬点汤药,继续排毒,还应该为莲儿熬粥,补充营养,恢复体能,说完就到厨房熬汤药去了。
莲儿的母亲在女儿房间里呆了一会儿,就到厨房给女儿熬粥,悄悄地问生钱,莲儿说你衣着单薄,想给你做套衣服,不知道可不可以?
生钱连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这不是正中下怀么!马上就要到水天相连处了,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正发愁呢,找裁缝做衣服,是一件最重要的事,她们这里熟人熟事,找裁缝可能更方便一些。原以为莲儿的事,会耽误一些时间,但这个时候就找人开始做衣服,一举两得。生钱急忙拿出钱来交给莲儿母亲,拜托您去请人帮我做!
莲儿母亲生气地推开生钱拿钱的手,对生钱说,莲儿就是裁缝,家里有现成的面料,是她要给你做衣服!
莲儿恢复得很快,气色出人意料地好起来,本来就生长得婀娜多姿,加之精心的修饰打扮,简直是美得醉人。莲儿的心事全写在眼神里,对生钱毫不掩饰,看到生钱时,双眼里放射出灼热的光芒,可对做衣服的事儿好像并不着急。
生钱是个明白人。这户人家殷实富足,莲儿天生丽质,父母只有这一个女儿,一直要招一个上门女婿,据说十里八乡的,他们没有看上任何人,自己好像是被他们一家人看上了。但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况且,雨烟始终占据着他的整个身心!当断不断,反招其乱。他打听到了这里离东荆河终点的准确里程,沿途的各种标志性建筑,择好了到达那里的黄道吉日,开诚布公地告诉这家人自己要离开的时间。
莲儿的脸顿时垮了下来,眼睛再也不看赵生钱。她急忙搭起铺板,开始剪裁衣服。莲儿还真是心灵手巧,不到半天时间,衣服就做好了。她把衣服拿到自己房间,用手工缝来缝去,花了不少时间,然后折好后,直接放在生钱的包里,告诉生钱说,我做的衣服不需要试穿,保证合身。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有什么难处就回来,这里的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生钱怀着复杂的感情离开了莲儿家,直奔东荆河的尽头而去。那里有雨烟在召唤,那里就是水天相连的地方!他再也不抬头看天,也不去看水,沿着背水面堤脚大步流星走起来。当他走到东荆河最后一个道班的时候,和那里的值班人员打了一个招呼就进去换衣服。当他把衣服拿出来的时候,感觉衣服是沉甸甸的,抖开一看,是两件一模一样的袍子,内衬的荷包里装满了银元。他顿时热泪盈眶,朝莲儿家的方向深深一拜。
生钱喜欢穿这样的袍子,好像自己已经成为神仙中人。他注视自己飘飘欲举的袍子下摆,慢慢爬上堤面,准备进入水天相连处时,他惊呆了,东荆河的终点除了一座节制闸,什么都没有。不要说那扇通天之门没有见到,水天相连处的景象也没有。天依然在头顶,水依然在脚下,与一路走来的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差别。他萎靡地坐在地上,一时间好像短路一样,陷入绝望之中。水天相连处,那明明白白的景象,眼睁睁看到的景象,那么多人看到的景象,那么多年看到的景象,怎么会没有呢?没有水天相连处的景象,就无法找到雨烟。他想起雨烟,想到雨烟看到眼前一幕伤心失望的心情,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也许雨烟会在这里徘徊,也许会有心灵感应,他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起来。
生钱的哭声惊动了路人,路人围过来问明原因,不由得讪笑了起来,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较真的人!有一个老人为了安慰他,拉着他转了一个方向,你看,那不是水天相连处么!
生钱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东荆河的尽头就是长江,东荆河里的水也全部流到了长江,往长江下游望去,那浩瀚的江面,那水天相连处是那么的开阔!那么靓丽!那么壮观!
雨烟肯定会到那里去!
于是,生钱又开始追水问天。
越过平原,跨过山岗,滚滚长江奔涌向前!
水天相连处那么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揉揉眼睛,拍拍脑袋,左弯腰右弯腰,甚至倒立着往前看,水天相连处都是那么真实的存在。生钱深刻反思着自己是如何把东荆河水天相连处的景象搞丢的?一会儿村落,一会儿大堤,把水天相连处的景象错过了?还是逢人就问泄露了天机?
生钱沿着长江水岸向前行进。长江水岸可没有东荆河水岸那么平坦,怪石林立,惊涛拍岸,杂草丛生,荆棘挡道,不时还有飞禽跃起,怪兽吼叫……吓得生钱有些胆寒。好不容易走到一个码头前,有一艘客轮停泊在那里,他便就着跳板径直走了上去。一位拿着票夹子的工作人员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生钱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水天相连处是绝对不能说的,天机不可泄露。其他的地名又不知道,于是说,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那就是终点了!
他拿了票直奔船头而去,工作人员叫道,你到哪里去?赶快上船,船马上就要开了!
这不在船上么?
这是什么船?这是趸船!这艘船不走!
生钱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咧着嘴笑了笑,便走进客轮并走向船头,抬头往上一看,上面还有一层,他折返回来,爬到最上面一层的船头,这次,他要死死地盯住水天相连处的景象!
客轮鸣响汽笛后顺流而下,两岸的景色被夜幕笼罩起来,前方水天相连处的景象虽然逐渐模糊,但依然在前方。突然,水天相连处的景象辉煌起来,他奋力睁大眼睛差点儿惊叫起来!
这时,客轮拐了一个弯,朝岸边缓慢地移动,船到码头了。
生钱下船顺着水岸奔向水天相连处,眼睛不敢左顾右盼,只盯着那辉煌的地方。这里居然还有巨大的柱子,还有天梯,他顺着天梯往上爬去,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很快就爬到顶了,上面车水马龙,灯火辉煌,一派繁忙景象。这是天街?在他慢慢恢复平静后,发现灯光上面还有星光,那星光不是伸手可以摘到的,离这里可是非常遥远,失望又一次向他袭来。
这是什么地方?就着灯光,生钱看到立柱上写着长江大桥。他只是听说过长江大桥,从来没有见过。他趴在栏杆上看看夜空,又看看江水,江水把投射到水面上的灯光揉得支离破碎带入漆黑的桥底,一条黑色的巨龙直扑桥下,感觉整个桥身都在微微颤动。这些都令他非常好奇,可那水天相连处究竟在哪里呢?
生钱曾经听父亲多次说到离大桥不远有个归元寺,便找了过去。正逢高僧讲经完毕后,为众僧开悟,他悄悄地盘坐在众僧后面,见没有僧人提问,他便问道:水天相连处,究竟在何处?
有水又有天,处处都是水天相连处!高僧答曰。
走完大河走大江,就是到不了水天相连处,这是为何?生钱又问。
你回头看看,便知道你所走过的地方,处处都是水天相连处!高僧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历时未知觉,历后成历史。人生也是如此,只望着前面的愿景,不顾及当下,不回望来路,便永远觉得没有到达,没有实现,没有得到,没有满足。人生在世,一仰一俯是天地,一呼一吸是生命,只有活在当下,才能感悟生命奥秘。
生钱听到这里,觉得自己压根儿就没有回头看过,不知道自己走过的地方究竟有没有水天相连处的景象,对高僧所说的话似懂非懂,似信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