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机器的任何一个零件坏了,都会影响其运行,必须修理。
永清在常委会讨论通过后,大刀阔斧地开始整顿机关作风了。所有部办委局一把手被通知到县委会的大会议室开会。可是一进会议室,里面像学校的教室一样摆满了课桌,一排接着一排,一行接着一行。桌签上写的不是姓名,而是官衔,发改委主任、财政局局长、民政局局长、公安局局长、水利局局长······桌子上放有纸、笔等等。
江县长宣布今天开会的要求,各位按照自己所任的职务选择座位,坐好后把这个职位的岗位职能职责、法律法规规定的职权和责任、上级要求办理的事项、乡镇和群众要求办理的事项,办理的程序,办结的时间全部写在上面,一个小时内完成,写完了再开会。江县长讲完注意事项后,要求大家开始书写。
这些方方面面的一把手,很多人平时那笔只写同意两个字,签下自己的名字。现在要写这些东西,一下子懵圈了。思考很久之后,才开始下笔写认真学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在政治上和党中央保持一致,然后开始挠头。本部门的职责有的能够写上五条六条,有的写个两三条就写不下去了,法律法规有些什么要求、上级有些什么要求、下面有些什么要求似乎都不太清楚。还有办理程序,办结时间?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这些事情,写了五分钟就感觉到没有什么可写了·····有的开始着急,有的开始冒汗,有的索性不写了,望着在台上坐着一言不发的永清,心里骂道,肯定是这小子在捉弄我们。想当初,我们都是勾肩搭背的兄弟,你一上台就如此这样,这也太不够意思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人能够继续写下去。永清与江县长小声商量了一下,就要工作人员把一摞摞资料分发给了大家,大家写的东西并没有收上来。
永清与江县长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开始说话了:发给你们手上的资料是县编办、法制办以及县委、县政府办公室根据三定方案给你们收集整理的。你们拿回去认真对照研究、勘正,形成正式的工作职能职责的版本。对照正式的版本,对没有做到的工作,三个月内采取补救措施,落实到位。由县委县政府办公室督办,纪检监察、组织部、公务员局、编办、法制办参与督办。三个月到不了位的,把职位拿出来,面向县内外公开选聘相关委办科局的领导。对失职渎职人员严肃查处。我们要把反贪腐、反渎职进行到底。对那些不给好处不办事,给了好处乱办事的人严惩不贷。
江县长觉得自己再说什么都不会比这几句话更加有分量,当即宣布散会。
这是最短的一次讲话,也是最短的一次会议,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与会者这么有压力,他们走出会议室的脚步是沉甸甸的······
水利局局长乔大放是有名的粗话局长。大放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在过去受到大鸣、大放、大字报的影响改的,他想把这个词组作为名字,感觉那样太夸张,别人不会认同的,只好认真比较这三个词,发现只有大放最符合他的个性,于是改为乔大放沿用至今。从乡党委书记到水利部门任局长已经有四五年了,他的德性一点都没有改。当然,只要有领导在场,他还是规规矩矩,文质彬彬的。刚才在县委大会议室里写那些本部门工作职能的时候,他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倒不是说怕把他的职位拿出来在县内外公开选聘,因为自己已经快退休了,而是扪心问问,这些年除了防汛抢险外,干了些什么事情,应该干些什么事,应该怎么干,真的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平心而论,乔局长对防汛抢险方面还是比较在行的,他也只想当个防汛局长,一出场都是与县以上领导在一起,那是他的高光时刻,按照领导的要求,发号施令。
正因为水利工作重要,国家赋予了水利行政部门很多行政职权。水资源费征收、使用与管理,防汛费征收、使用与管理,堤防维护费使用与管理,取水许可,河道采砂许可,排污口设置许可,还有各种审批事项,都是含金量很高的权利。自己无意揽权,也不想去谋取工资以外的灰色收入,就把这些都交给了分管局长,自己只是对付防汛抢险的事儿。有些分管局长和那些中层干部凭着这些权利吃喝卡要,滥用权利,该办的事,没有利益时,拖拖拉拉甚至拖着不办;不该办的事,只要给了好处,就找各种理由去办,甚至偷偷摸摸地办,并没有把心思花在水利建设上,导致各方面意见很多。自己也曾想好好管管,又觉得自己都快退休了,也不想去动刀子得罪人,拖一天是一天,只图自己平安离开,哪管身后洪水滔天!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羞愧不已。
好在水利局离县委会近,一泡尿不到的功夫,乔大放就回到了局里。他径直走进局办公室,要求办公室主任通知副局长和其他中层以上干部开会,并要他准备一些笔、纸带到会议室,他自己直接走进了会议室。
几位副局长和股长、室主任们稀稀落落地到达会场,一看乔局长早就坐到会议室了,伸了伸舌头。过去乔局长总是最后一个到达会场,人没有到,骂声早就传过来。今天人们没有听到骂声,但他早就到了,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把这个看一眼,把那个看一眼,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办公室主任通知完所有人员后应该是最后到场的,结果回来一看,还有好多人没有来,局长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因为那烟灰缸里已经有几只烟头了。他偷偷地跑出去,催了一遍,后面的人基本上就是跑步进场了。
乔局长没有骂人就宣布开会。要求每一个人把各自的职责写下来,还有什么法律、法规规定的职责,上级的要求和下级要办的事情也写下来,把办理程序,办结时间都写下来,现在开始!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盯着下面看着。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有几个主要业务股室的领导开始一二三四地写着,其他人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可写的,就写下学习政治理论、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之类的话,没有花多长时间,好多人就放下了笔,挠头、摸脸、抠指甲,无事可做了。乔局长叮嘱说,你们可要认真写!大家还是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写了。
乔局长吩咐办公室主任把大家写的收上来,心里还想着永清这一招的厉害,我可不会像你那么仁慈,我要好好收拾这帮家伙。
我们要将反贪腐、反渎职进行到底,从现在起,有谁胆敢不给好处不办事,给了好处乱办事,严惩不贷!乔局长一字一顿地说完了这段话,威严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
他妈的,都说乡里的共产党管不了城里的共产党,今天老子算是长见识了,乡里的共产党把城里的共产党管得服服帖帖。那帮飞扬跋扈的家伙一个个像乖乖儿,狗屁都不敢放一个!乔局长就这样开始传达今天的会议精神了。
刚才,永清,啊,县委郑书记把我们召集到县委会议室,要求我们写下自己的工作职责,我跟你们一样,窘得像一个龟孙子一样,都不敢看他一眼,写不出来呀!扪心自问,自己吃了共产党几十年的饭,连共产党要我们做什么都不知道,良心上过得去吗?就是你儿子给几口饭你吃,你也会想想,能不能帮他做点什么,吃共产党的饭难道就能那么心安理得吗?
永清没有收我们写的东西,但要求我们三个月之内把那些该干的事情干完,他拍了一下刚才发给他的资料,不然就撸了这些人的官。老子刚才看你们写的那个鸟样,就知道你们在敷衍了事。老子把你们写的那些东西收起来了,就是要好好收拾你们这帮家伙。老子那个时候一上任,你们就说三道四,说这个乡巴佬只能在农村大喊大叫,管不好水利部门的工作,是个外行;等老子成为了内行,要你们做这做那,你们就找各种理由搪塞;老子真正想做点事情的时候,你们到处告状,说老子搞破鞋。老子对天发誓,没有!纪委来调查,我把裤子拉下来给他们看,说我的小弟弟早就退休了,自己的母猪都没有糠吃,哪里还有糠去喂别人的母猪?
过去的事情都算了!这次,你们都给我小心一点!他要撸我的官,老子能饶了你们?你得罪老子一时,老子就得罪你一生!永清这小子算是给老子们这帮当过乡党委书记的人长了脸,他想干的事情老子还不提着脑袋上?他要我三个月搞完,我就要你们两个月搞完,不搞完就撸官!散会!
大家一声不吭地走出会场,他们在琢磨如何召开自己股室的会议。乔局长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不断地在扫视那些匆匆离去的人们,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叫办公室主任把县委会议室里发给他们的资料拿过去赶快分解到股室,分解到人。
乔大放依然想着永清的事儿。他当时听到永清任县委书记的消息时惊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机要员把文件送给他看的时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虽然是复印件,但上面盖有市委组织部的大印,他这才相信了。原来的县委汪书记走后,大家一直以为是江县长来接班的。但江县长虽然文雅,却魄力不够;自己有魄力但不够文雅,当然自己现在也没有那个野心想去当县委书记。年轻的时候当乡党委书记就想过、也拼过,什么都想拿个第一。收粮收款时,农民交不出来的,就牵人家的猪子,扒人家的粮食,甚至掀人家的房子。好多人一年忙上头,没有落下任何收成,反而欠了集体一屁股债。一年一年的积压,让这些人负债累累,最后被迫离开家园,流落他乡。这些人逃走后,亲戚朋友也没有被放过,抓起来办培训班,就是迫使亲戚朋友帮助还债。计划生育要把那些妇女抓起来结扎、上环,乡、村、组的干部日夜值守,把过去的保甲制、连坐法也用上了。实在抓不到女人就抓男人,把男人抓过去结扎。有的男人说,你们把我扎了没有用,我的女人和我离婚,和别人一结婚,她又可以生了,你们还是去抓她吧!你们不知道位置,我带你们去,结果把我们带到城市里,三弯两拐地把我们给甩了。回来就把他们的父母抓过去,要求拿人来换,结果也只能出出气而已。殡葬改革也是这样,死了人就强行拖走,即使埋了也要挖起来烧,甚至连人家的祖坟也挖了扒出几根烂骨头去烧,增加火化的数量。搞得老百姓看见我们就躲,小孩不听话的时候,老百姓也说,再哭,那些乡干部就来了!吓得那些小孩只剩一下一下的抽泣,发不出声音,有的甚至吓得尿裤子。
后来,县里组织到大洲去参观了。虽然他们的工作起步晚一些,开始没有冲到前面,甚至垫底,但他们总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做出决定,解决老百姓的后顾之忧啊!你看那殡葬改革做得几漂亮啊!那些祖祖辈辈把先人埋在年年淹水的地方,坐那个水牢。现在专门弄出一块高地来做公墓,生前的事迹在这里反复传扬,那些后辈人觉得为自己长了脸。生日、忌日还有吊唁活动,平时公墓里面有人打理,放着哀乐,连焚香化纸这些陋习都改掉了,人死了后人不往那里送,还往哪里送啊!好多人都立下遗嘱要后人把他火化后送到公墓去。人们活着的时候,为了死后给后人留下好印象,也是尽力帮助别人,人人向上、人人向善,褒扬死人更是在激励活人啊!通过办好养老院来推动计划生育工作,这是八竿子打不到边的事儿,在他那里竟结合得天衣无缝。他在改变人们的生育观和生存方式,那些养老院办得那么好,连自己都想住进去。收粮收款这种天下第一难的事儿老百姓也能理解和接受。他把上级要收缴的,乡里需要开支的,村里需要开支的,全部张榜公布出来,乡里的开支由乡人民代表大会来讨论决定,村里的开支由村民大会或者村民代表大会来讨论决定,这些需要收缴的款项在会上被挤了又挤,完全没有水分,也不会出现层层加码的现象。然后,这些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和村民代表自觉完成任务。那天参观回来后,他失眠了,原来这些招人记恨的事情还可以这样做啊!一下子就感觉到了自己和永清格局上的差别。这不仅是工作方式方法问题,而是考虑问题的立足点和出发点问题。本来都是从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出发来做的一些事情,怎么到了我们这里,成了与人民群众发生根本冲突的问题呢?我们想的是排名次,要争第一,再不济也不能拖到后面,担心自己脸上挂不住,更担心影响了自己的进步,耽误自己的前程。对各种事情,就事论事,没有往深处想,上级说咋搞就咋搞,看别人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呢?就事论法,就事论理,就事论情,每件事都深谋远虑,周密布局,不盲从,不冲动,敢于垫底,勇于担当,甘愿牺牲自己的政治生命,也不去伤害老百姓的感情。
改革开放后,各乡镇疯了一样招商引资,来个客商你争来我抢去,弄得一些假冒客商的人到处骗吃骗喝,还要带走些土特产品。真正来个客商后,大家比赛似的开出优惠条件,把客商留住,结果白忙乎一场,政府得不到收益,老百姓得不到实惠,反过来是到处冒烟,污水横流,把一块块清净之地搞得乌烟瘴气。大洲就不一样。别人看中了他们的芦苇资源,要到那里办造纸厂,他们说那家伙污染太严重了,不让办。在他眼里,大洲就是江汉平原的一颗明珠,绝对不能蒙尘,而是要让其大放异彩。根据大洲特有的自然禀赋,他提出旅游立乡,开展生态农业、精致农业、魔幻农业实践,他们向全国招标设计方案,请专家、学者来大洲进行科学研究,把大洲的建设与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的科研项目结合起来。吸引了一些新型农业、环境设计、园艺专业的毕业生纷纷来到大洲建功立业,对农民进行相应的专业技术培训,全面提升农民的素质。他敢于建立新的体制机制,打破土地承包、自主生产的模式,土地入股,按股分红,农民还能从经营活动中获得收益。把土地承包经营权集中起来统一规划,统一实施,全乡一盘棋,连房屋建筑、道路桥梁、沟渠塘堰、花草树木都成了一颗颗棋子。不仅把一片蛮荒之地变成了鱼米之乡,还活生生地变成了凡界仙境,人间天堂,水天相连处,处处是美景。那些年年逃荒备受欺凌的人转眼间成了他们亲戚朋友家的贵人、富人,他们真正获得了做人的尊严。那个年年逃荒,流离失所的地方,居然成为游客心目中的福地,蜂拥而至。大洲的老百姓提起永清,哪个不说他是大家的福星?
现在他终于修成正果,当上了县委书记。乔大放也为他当上县委书记后的首场政治秀谋划了无数套方案。开个大会,把自己的政治主张,理想目标,工作思路热情洋溢地讲出来,让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充满县委大礼堂。然后,电视台、广播、报纸大力宣传,让江河人民都知道,他们迎来了新的县委书记,江河的历史将翻开崭新的一页!如果不搞这么大的动作,至少应该是召开四大家和县直单位一把手,乡镇党委书记会议,分析江河的历史和现状,阐述江河的未来和现在要做的工作,让大家了解自己的政治主张、理想信念、远期规划和近期目标任务等等,可是他一上任就到水利局考察,还是做老掉牙的防汛工作,再憋了一个星期又来这么一出戏,要我们自己在那里写,又不收上去,随后发下来的资料。但这些资料,字字都是干货,都是任务,都是责任,都是使命!随后的讲话,也只有几十个字,两分钟就讲完了,但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他要修理这部机器了!腐烂,生锈的地方他要换零件了!他给了自我修复的时间,这段时间对每一个部办委局来说是多么宝贵呀!他相信现在每一个单位都在开会传达,每一个人都将会真正明白自己的责任,真正感受到这种层层传导的压力。这样开场不近俗套,不落窠臼,不同凡响!
这部机器早就应该修了。他乔大放还在当乡党委书记的时候,在江河县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也是一条汉子。但要到县里办个事多难啊!请吃请喝,还要卡拉ok,洗脚桑拿,送上红包,没有红包也要送点土特产意思意思。他自己哪里有钱来送,还不就是办谁的事谁出钱,自己牵线拉皮条,顺便也要揩点油,老百姓要做点事多难啊!
穷得叮当响的老百姓无事可做。他们不结婚,不生孩子,不建房子。锅里没有煮的,胯下没有杵的,游走在贫困线上,能够得到一点点救济,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有什么事要你去审批?
只能顾个温饱,无亲无故的人做不成事。老实巴交的人们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又没有钱来送礼打通关节,连衙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即使有向上的心,也没有向上的力!
那些有那么一点经济实力却又不够强大,想办事又出手不够大方的人难以办成事。只想把事办成,舍不得流血流汗的人,遇到心善的人也许能够办成事,遇到心狠的人事情就黄了。
只有那些实力强大的人,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敢于流血流汗,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一些官员也像苍蝇一样在他那里飞来飞去。若问天下多少事?就是钱权两个字!
这样一部机器不修哪行呢?
乔大放坐在会议室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眼看到了下班时间,他走出会议室,在各个办公室门前晃着。以往这些龟孙子们这个时候早到了酒店,一个个被那些请他们办事的人灌得一塌糊涂了。现在这帮龟孙子们对照那些资料,认真地对着比着,一个个神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