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两人只有一条生命线,女儿的生命脐带只连在母亲身上。
就在永清把事业推向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度的时候,雨燕的身体状态越来越差了。永清想抽出时间来陪护,但在家里呆不了一会儿,电话就响起来,有些不需要到现场的,在电话里交代一下就可以了,而大多数时候是需要他到办公室或者去现场处理,实际上也呆不了多长时间。雨燕觉得他在家里反过来还不那么清净,让他干脆去上班算了。
雨燕对杨柳的训练强度在不断增加。她自己已经没有精力了,就请妹妹帮她训练。一天到晚,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拿筷子的姿势纠正了一遍又一遍;夹菜的动作做了一次又一次;洗口刷牙一天也练上无数次;穿衣服、脱衣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床铺了一遍又一遍,被子叠了一次又一次;开灯、关灯,开门、关门反复教,反复练。从吃饭,到我要吃饭,我还要吃饭,不断地进行语言方面的拓展训练;冷、我冷、到我要穿衣服,我要吃饭,我要上厕所,无休无止地练习。并要求杨柳按照指令去做一些事情。有时候,明明叫她去刷牙,她却拿碗盛饭;明明叫她去开门,她却去开灯;弄得雨燕与妹妹哭笑不得。
雨燕的死亡记录越来越厚,身体却越来越差。现在差不多提不起笔了,她使用录音设备断断续续地描述自己的生理状态,心理状态。使用止疼药的剂量越来越大,使用的频率越来越高……撕心裂肺……剜肉碎骨……由沉痛的呻吟到暴戾的嚎叫……
杨柳见到妈妈痛苦的样子睁着惊恐的眼睛,泪水默默地流……雨燕同意住进了医院。
第二天一早,雨燕觉得自己好多了。没有疼痛,精神也还不错,她担心自己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就急着要回家去,她不能离开杨柳。杨柳自从妈妈到医院后,不吃不喝,整夜不睡,眼巴巴地在门口望着,见妈妈回来,扑了过去,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雨燕搂着杨柳,知道她没有睡觉,就把她带到她的床上。杨柳望着妈妈慈祥的笑容,在她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雨燕坐在她的床边,拉着她的手,默默地守护着她,注视着杨柳的一吸一呼,泪水一次又一次滴落在被子上。突然,天崩地裂般的疼痛向雨燕袭来,仿佛要把她撕碎了扔进黑暗的深渊……,她再也不像以往那样挣扎,静默得像一尊雕像守护在杨柳身边。
永清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杨柳的房间。看见雨燕默默的斜靠在杨柳的床档边,伸手去扶雨燕,不料她就势倒在了杨柳的身边。永清一惊,用手在雨燕的口鼻处试探着,好像呼吸已经很微弱了,细若游丝。永清将雨燕抱起来,发现她的发卡上还夹着录音笔,她的手拉着杨柳的手,就把雨燕的身体放在自己的膝盖处,腾出手来,把雨燕拉杨柳的手掰开,给杨柳盖好被子后,抱着雨燕出来。雨燕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量,紧紧地搂住永清,刹那间她的双臂松开,脑袋垂落下来······
水利电力研究院的领导和同事们帮忙料理雨燕的后事,永清自认为自己能够坚强地挺过去,当雨燕被装进棺材,抬到殡仪馆的灵堂时,这才意识到雨燕永远地离他而去了。尽管永清很长时间以来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当他们阴阳两隔,天各一方的时候,他还是被击垮了———他昏厥了过去。
妹妹在家里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说话,平静地做事;一个人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流泪,把泪水擦干后,再把饭菜端出来放在桌上,像往常一样招呼杨柳吃饭。
杨柳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手里摸着洁白的被套上已经干了的泪痕,呆呆地出神。看见小姨走进房间,嘴里含混地说道,我,我要妈妈······
妈妈已经出远门了,妈妈不是早就给你说过么?小姨平静地说。
我,我要妈妈······杨柳没有进入对话的场景,只是一个人自说自话。
小姨帮助杨柳穿衣服,这些往常都是可以自己完成的事项,现在都忘记了。
我,我要妈妈······杨柳下床后,直接走到妈妈的房间,把被子揭开,把床单揭开,把垫絮揭开,俯身到床底下寻找······
我们吃饭了去找妈妈!小姨跟过来,劝杨柳去吃饭。
我,我要妈妈······杨柳拉开衣柜门,拉开抽屉柜的门,把房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
小姨愕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
杨柳走进书房,走进小姨的房间,走进客厅,走进厨房,走进卫生间照例打开每一扇门,查看每一个角落,嘴里含混地念叨:我,我要妈妈······
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如此反复,反复如此······
永清参加工作以来,请了最长的一次假,他要帮助杨柳度过失去妈妈的这段日子,希望她能够恢复到正常的生活状态。可是杨柳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像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持续不断地在寻找妈妈。
何止是杨柳一个人在寻找妈妈?永清也在寻找,在更久远的年代,在更广阔的地域里寻找。
雨燕去世让永清真正明白了生命的短暂与脆弱。当她在疾病中挣扎的时候,自己觉得这种病应该有一个过程,等忙过一阵子之后再来好好地陪护她,可是事情多得像牛毛一样,这件事忙完了,又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他,永远没有止息的时间,直到雨燕真正地、彻底地、绝决地离开他。
失去了雨燕,永清才真正明白雨燕对于他的生命是多么重要!当自己初尝人世艰辛,失去父亲无家可归的时候,她像精灵一般护卫着自己,也从此进入他心灵的最深处,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命运之神安排他们在大学相遇时,永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担心她被别人抢去,自己会永远失去她。自己自惭形秽,感到失望甚至绝望。因为雨燕已经完成她的凤凰涅槃,成为时代的娇子,社会的精英,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出落得天仙一般美丽,成为众多人追求的女神。在这些追求者中,自己无疑是条件最差的一个。
幸运之神眷顾于他。雨燕没有忘记儿时过家家作出的承诺,没有忘记患难与共的他,依然在苦苦地寻找、苦苦地等待着他。他们像在黑暗里孑然独行的人,彼此成为对方心中的明灯,照亮前行的路。当他们会合到一起的时候,雨燕毅然脱下她华丽的外套,抹去罩在她头上的光环,跟着他从繁华的都市走进偏僻的乡村,开始布衣蔬食的生活。
明月依旧照长江,长江只顾东流去。来到大洲的雨燕尽最大的努力照顾自己的生活,全力支持自己的工作,自己也曾想好好照顾雨燕,让她生活得更幸福,可是一旦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乡村工作就是白加黑,五加二,哪里有领导自己的休息时间?家里一切事务都落在雨燕肩上,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受到雨燕无微不至的照顾也就理所当然了。没有了歉疚,没有了感激,没有了感恩,没有要报答的念头了,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占有了他的全部。由于雨燕的支持,自己一心扑在工作上,把大洲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让大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杨柳出生,让他们处于幸福的巅峰。这个小小的生命,为他们注入了生命的活力。没有了烦恼,没有了欲望,甚至没有了父母自己。只有这个小生命的一哭一闹,一颦一笑,成为家里的中心,成了家里的全部。她的每一滴血液,都是父母幸福的源泉;每一个细胞,都凝聚着父母无限的希望。
然而一声惊雷,使这种幸福感荡然无存,从此全家坠落于悲惨的深渊。雨燕义无反顾,跳入深渊的最底层,扛住了继续下落的家庭,一步一步往回顶,舍身忘死,挽救了杨柳的生命。还能让她发育成长,生活方面能够基本自理。
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一个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女神,一个温柔善良的妻子,一个甘愿付出一切的伟大母亲,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离开了女儿,离开了人世间······
永清像杨柳固执地、顽强地寻找妈妈一样,他现在只能在记忆深处不停地寻找着雨燕的音容笑貌,寻找她的每一次举手投足,寻找他们相处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寻找他们对话中片言只语。过去是那样的寻常,是那样的普通,可如今,只能在记忆中寻找,是那么珍贵,是那么难得。本来以为两个人可以相伴到天荒地老,转瞬间却已是天倾地绝。
永清双手捧着雨燕的遗像,出神地盯着她的双眼,轻轻地吟唱起雨燕为唤醒小杨柳所作的那首生命恋歌:
清风儿抚摸你的脸颊,香花儿亲吻你的鼻尖,亮光儿轻揉你的双眼,快快醒来吧,我的心肝宝贝!
小鸟儿叫响你的耳朵,树枝儿伏在你的窗前,雨点儿三天两头问候,快快醒来吧,我的心肝宝贝!
水草儿四面张望,苇杆儿列队欢迎,芦花儿向你招手,快快醒来吧,我的心肝宝贝!
荷叶儿为你撑起绿伞,荷花儿撩开粉红的衣裙,芡实儿捧上翠珠碧玉,快快醒来吧,我的心肝宝贝!
青蛙儿跳上跳下,小鱼儿结对成群,野鸭儿也来打探问讯,快快醒来吧,我的心肝宝贝!
蜻蜓儿叮在你的发梢, 蝴蝶儿飞上你的发辫,知了儿日夜深情呼唤,快快醒来吧,我的心肝宝贝!
……
永清轻轻地吟唱,低沉的,缓慢的,哽咽的,时有时无,时断时续。他的悲伤没有哭泣,没有眼泪,没有诉说,只是呆呆地望着雨燕的遗像发愣、发呆,默默地,茫然地,木讷地。
小姨将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几天了,没有人动过筷子。小姨把饭盛好,喂给杨柳吃,杨柳紧闭嘴巴,张开嘴巴时,还是我要妈妈······
人死不能复生,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杨柳着想,她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小姨把饭盛好,端给永清。
永清像头上浇了一盆冰水,顿时惊醒了,自己不能再这样沉湎于痛苦之中,他有更重要的使命,一定要把杨柳照顾好。他接过饭碗,虽然没有胃口,吃不出酸甜苦辣,还是强行吃了进去。
杨柳不仅自己不吃,别人喂她也不吃。这可急坏了永清与小姨。永清连忙与医生联系,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医生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情况,无能为力。
永清想强行地喂给她吃,但无论如何又下不了手;小姨强行地喂过,但塞到嘴里又被吐了出来。没过几天,杨柳瘫在床上下不来了,嘴里依然叫着,我,我要妈妈······
永清请了医生到家里来给杨柳输液,供给营养,杨柳抗拒地拔掉针头。我,我要妈妈······声音越来越微弱。
永清伏在杨柳的床边,双手握着杨柳的手,无奈他平时完全没有进入杨柳的世界,建立不了任何联系,无论他做出什么努力,杨柳一点反应也没有。
面对奄奄一息的杨柳,更强的歉疚感猛烈地冲击着永清。如果不出意外,如花似玉的女儿应该是她的人生光彩夺目的时候,是学业有成,事业开端的时候,是成家立业的时候,是给爸妈带来幸运与骄傲的时候······然而,由于自己准备慷慨赴死的情怀,却让女儿意外遭遇雷击,她的人生从此改变了模样,像一堆湿漉漉的青草一样,时间的火焰没有让她放射出光芒,只是散发出一缕缕烟雾,熏烤了她自己与家人。这一切的缘由都是自己,都是自己这颗灾星!
杨柳终究还是追随她的妈妈去了。永清再也不用克制、压抑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呼天抢地,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短短一个月不到,母女俩先后离他而去,他实在承受不了这种痛苦,大病一场。
医院为他派来最好的心理医生纾解他的情绪,帮他调理身体,几天下来,感觉轻松了一些,单位也有一些事情来找他,他发现自己在处理单位的事情的时候,能够全神贯注,暂时忘掉这些痛苦。他要求尽快出院,去处理单位的各种事情。
永清安排小姨尽快回去照顾她自己的家庭,把雨燕的一些衣物,只要她用得着的尽可能多带一些回去,送了一些钱让她回去安排生产生活。自己拿了一些换洗的衣物,住到单位的防汛值班室。
永清像一部上足了发条的机器运转不停。每周把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星期六、星期天也是如此,只是这两天的安排尽可能不影响其他人休息。他需要这样,他的生命里需要工作塞满。一旦闲下来,他就变得呆滞,木讷,哀伤马上就会将他击垮;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精神百倍,无暇顾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