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人生紧要处就那么关键的几步，在跨越时要聚集自己全部的能量。
对雨烟之死感到悲伤、惊悚、恐惧的莫过于雨燕了。当年永清被周书记带走后，雨燕就吵着要教书的舅舅舅妈带她去找她的永清哥。舅舅舅妈没有孩子，也想在她们两姊妹中间带一个走，就这样雨燕就与舅舅舅妈生活在一起了。杨友财咬紧牙关把时间拖了一个多星期，才到舅舅家里去告诉雨燕她姐姐被洪水冲走的消息。他以为自己说这件事情时可以不流眼泪不带哭腔了，没有想到见到雨燕时，尽管脸色憋得发紫，嘴唇被牙齿咬破，鼻涕眼泪还是情不自禁地往下流，吞吞吐吐语无伦次地说出来。千万不能碰水，千万别到东荆河边去，杨友财对女儿雨燕千叮咛，万嘱咐……。舅舅思忖道，雨燕本身成分不好，不可能有招工之类的机会，只要不跳出农门，她哪能不碰水？只要生活在东荆河边，哪能不到东荆河里去？他望着姐夫杨友财说，我看就让雨燕做我们的女儿吧，改个姓，随我姓就行，她就不会受到富农成分的影响了。她还是一块读书的料，只能在读书中找出路了。当然，她终究还是你们的女儿……舅妈附和说，雨燕这孩子与我很投缘，什么话都说给我听，这几年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刚来时，一个劲地要我带她去找她的永清哥，县城离我们这里有几十公里呢，哪有那么容易找？好不容易有一次到县里开会的机会，我还真把她带去了。到县委会找门卫一问，人家说不认识这个人，这里没有。我说回去吧，她不依不饶说，这个人太年轻，得找个年纪大的人问问。后来遇上一个年龄稍大的，人家想了半天才说，原先是有一个叫郑永清的小伙，周书记调走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回来的路上，她像泄了气的皮球怏怏地躺在我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想到她平时做作业，不是拨弄头发，就是拨弄眉毛，时常拿个镜子，照照这里，照照那里，甚至把我多年不用的眉笔、唇膏之类的东西也找了出来。那时我还真担心她早熟，不好好读书。我们不是她的父母，又没有带过孩子，管起来还真不方便。要说这孩子吧，冰雪聪明，悟性极高，只要专心读书，还是可以读出来的。现在又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就把她交给我们吧，我们也还是能够把她带好的。
杨友才夫妇本来也有这个意思。他们担心雨燕再遇到这样的事情，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现在舅舅舅妈主动提出来，杨友才心里宽慰了一些。他还做了一些不近人情的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雨燕都不能再到东荆河边去，不要回自己的家。杨友才几乎得了恐水症，经常梦见自己的房屋被水冲走。
舅舅舅妈为了保护好雨燕，不断地提出要求调到远离东荆河的地方去工作，可是这些地方离东荆河远了，却离长江近了，不是这边发大水，就是那边发大水，始终摆脱不了这些江河的困扰，因而差不多每个学年都变换地区和学校。舅舅得知省里有几个支援山区教育的名额时，便与舅妈商量去山区支教，为雨燕创造更安全的环境。他们以写血书的方式得到了这次机会，无意中成为支持山区教育的模范夫妻。从小在江汉平原长大的雨燕对崇山峻岭感到无比的新奇与兴奋，学校周边的山峰她差不多都爬过了，她特别喜欢站在山巅极目远眺，那浩瀚的江河静静地躺在山脚下，显得十分渺小。她再也不用担心堤坝溃口，暴雨成灾淹没房屋之类的问题了。
有一天傍晚，山区居然也下起雨来，而且和平原下雨不同的是山风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根本就无法判断是什么方向的风，她只得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上。透过玻璃窗户向外看去，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云雾之中，周边的山岚都隐身了。平原下雨只是雨点打在房顶劈啪作响，而山里除了房顶的雨点劈啪作响之外，还有哗哗的流水声，继而是轰隆隆的声音，开始以为是打雷的声音，和阵阵雷声相比，这种轰隆隆的声音持续不断，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雨打房顶的声音。雨燕觉得反正住在山上，再大的水也淹不上来，安心地沉沉睡去。当她被雨水淋湿惊醒时，发现有人背着她在黑暗中奔跑，她吓得惊叫起来，舅舅在身后大声说，山洪暴发，山体滑坡，要不是这里的领导派人来救咱们，可能都被埋到泥石流中了！雨燕因为雨烟之死就对水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本以为到了山区就安全了，没有想到这比平原的水更可怕，这让她有些绝望。但回忆起自己小时候跟着姐姐和那帮小伙伴们在东荆河堤上追逐水天相连处的场景，尤其是那悬挂在水天相连处的彩虹生出无限的希望，似乎给她的生命注入了原动力，为她的梦想插上翅膀。这种对水极度地爱和极度的恨交织着，深深地折磨着她。
造物主在雨燕发育的过程中不断地赋予她各种美学元素，使她在陌生的人群里惊艳地绽放。由于不断变换学校，使得她没有熟悉的同学，没有朋友。知道自己还会离开现在的这些同学，又怕这些同学知道自己的身世，她连去认识这些同学的热情也没有了，甚至对陌生同学产生了恐惧心理，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丝毫不理会男生爱慕的眼神和各种想接近她的小把戏；也不理会女生羡慕的眼神，把那些想和她做闺蜜的人拒之于千里之外。她以书为伴，沉浸在书本为她打开的世界里，原本只是为了避免和人们交往，排遣寂寞，消除恐惧，但书本的魅力能使那些钟情于它的人不能自拔。舅舅、舅妈每晚睡醒后起夜的时候，雨燕小房间里的灯总是亮着。学校的图书馆和舅舅家的藏书她都没有放过，然而，那些书越来越不能满足她的胃口了。她时常在吃饭时和舅舅舅妈讨论一些问题，如何驯服泛滥的水害也是他们说得最多的一个话题。与其逃避水患，不如直接面对，雨燕的志向渐渐清晰起来。舅舅开始只是要她把中学的课程学好，他不相信高考永远会被取消，时不时会自己出一些难题或者收集一些难题来考她，但后来选的这些难题越来越不济事，难不住她了。舅舅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并根据她自身的特点、爱好去帮她寻找一些水利方面的书籍。舅舅最为期待的是恢复高考制度，他手中握有的碧玉要让她面世。
历史的发展自有它的规律，因循规律，人们的命运就能得以改变。高考制度改革的决定像春风一样在年轻人心中荡漾，对于那些早就播撒了种子的人来说，就要生根发芽了；对于那些已经生根发芽的人来说，就要茁壮成长了。雨燕就属于后者，高考之后，顺其自然地进入了中南水利电力学院学习。
中南水利电力学院后面的文馨山静静地守护着脚下的文馨湖，山傍云彩湖傍月，这里成了雨燕的精神家园。完成学业后，常常徘徊在文馨湖边，她喜欢看湖水映照的蓝天。小时候所陶醉的那水天相连处的景象，似乎镌刻在她的记忆里，融入了她的血脉中，让她对未来充满无限希望的同时，却对无法追逐到那种遥远而缥缈的希望感到无尽的惆怅与忧伤。她有时匍匐着爬上文馨山顶，遥望落日。想到落日下的江汉平原，想到自己的家乡，想到曾经不能回去的那个成分不好的家，想到东荆河经常出现排山倒海，飞流而下的洪水，想到在山里被掩埋在泥石流中的学校和宿舍。自己不仅不能去面对，不能去抗争，而且还躲得远远的，这种恐惧感、挫败感、无力感，无处倾诉，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孤雁，一只逃避寒冷飞往南方的孤雁：
从北到南为何这样遥远？
从寒冷到温暖究竟隔着几重天？
只是为了寻求几分和煦，
竟要我把世间的苦辛尝遍！
冰天雪地蹂躏着我的生命，
凄风苦雨把我的双翼缚紧，
漫天雾霭遮蔽我的双眼，
残月挂在天边啊，
才现出我这孤独飘荡的身影。
我是零余者，
因为没有成就那大写的人；
世界失去了我，
只是少一点游弋的阴影；
我在世界上存在，
只是多几声凄切的哀鸣。
寒冷寂寥的夜空里，
有一丝星光时现时隐，
即使那样微弱，
也能把我的生命引领！
······
由此她想到了她的永清哥，那个同样有家不能归的永清哥。小时候他就是她心中的太阳，她的保护神。可是，在他遭遇家庭变故，在他有家不能归的时候，他是那样的无助。她只能远远地跟随他，偷偷地给他送些食物之类的东西，暗暗地为他伤心落泪。他被周书记带到县委会后，她还经常打听关于他的消息，她之所以跟着舅舅去读书，目的就是希望有机会见到他，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勇气。可是自从姐姐出事后，她的心冷到了冰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些在江河与大地上肆意横行的洪水把她的心摄得紧紧的，始终被困在没顶的灾难之中。像要把自己的身世隐藏起来一样，把自己那些懵懵懂懂的感情也雪藏起来，怀春的情怀也被自己压抑着，全部赋予那没有温度的书本。现在她明显地感觉到这些被压抑的情感在萌动，在滋长，思念越来越强烈，他现在在哪里？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