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出现,让投胎转世的真相水落石出。
听说鱼雁的爸爸妈妈要来,生钱特地上街买了好多菜,专心致志做好了一大桌饭菜。鱼雁带着存钱开车去接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踏进这房子的大门时愣住了,从来没有看见这么豪华气派的房子,看到餐厅里一大桌饭菜已经做好,非常高兴。爸爸把背着、拧着的一些东西找地方放下,妈妈知道姑爷还在厨房里忙着,就去打个招呼,还从来没有见过面,鱼雁也没有给她介绍这姑爷的情况,因此特别急切地想看看他。
当生钱端着一大碗汤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愣住了。
铁姑娘班班长?生钱最先认出了她,手被汤烫着了,赶快侧身把汤碗放在灶台上,愣愣地站在那里了。
你是三狗子?鱼雁的妈妈认出了他,于是脸色沉了下来。回过头一把抓住鱼雁爸爸的衣领:
我说,要对女儿的对象进行审查,你说什么,这是女儿的事由她自己做主,你不要管。这下好了,这阶级敌人都钻到女儿的被窝里了!
鱼雁不明就里,什么阶级敌人?
他爸是巫医马脚,装神弄鬼,是典型的封资修的代表人物,文化大革命期间受到多次批判!他,三狗子,不仅不批判他的父亲,还利用他父亲的那一套到处招摇撞骗,不是阶级敌人是什么?
生钱做梦也没有想到鱼雁的妈妈是这个人,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们生产队铁姑娘班的班长。就是这个铁姑娘班的班长长期欺负雨烟,什么重活累活都要雨烟干,动不动就说要对雨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吓得雨烟失魂落魄。当时,这让三狗子很不开心,一心想办法整治她一下。
养猪厂的粪坑已经满了,要将猪粪挑到田里去肥田,铁姑娘班长跑到队长那里去请战,我们铁姑娘班要完成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队长说,挑粪之类的活儿还是让男劳力去做吧!
铁姑娘班长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人能做的事,我们铁姑娘照样能干。队长不能偏着你们男人!
队长说,那好吧,你们明天去挑猪粪吧!
三狗子听了,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明天不用去挑粪了,不管干什么事都比挑粪强。一想到那粪坑,就让他感到周围都是臭气,一群群的苍蝇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次可好了,铁姑娘们去挑粪,铁姑娘班长肯定是一脚站在粪坑旁,一脚踩着粪坑上横着的那块棺材板,给铁姑娘们的粪桶里装粪,这是个最吸引眼球的活儿,她不会让别人干的。
三狗子想到这个场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趁夜晚没有人的时候,把那块横在粪坑上的棺材板拉出来,用锯子在反面斜着、竖着锯了几个来回,还用凿子把锯口凿成毛口,只有表面还是一整块,用猪屎、猪尿灌在锯缝里,又将那棺材板放回原处。
第二天开工不久,养猪场就传来了一阵喧闹声,铁姑娘班班长掉到粪坑里了!这个消息像风一样很快传遍全队,男劳力这边个个幸灾乐祸:活该,这个扯能婆子!
铁姑娘班长跑到水边只把嘴边、鼻子上、眼睛上的猪粪洗了一下,又找了一块棺材板,继续给铁姑娘们装粪。她非常自豪,越臭越革命!
晚上收工以后,夜幕就降临了。生钱知道自己做了坏事,怕铁姑娘班长到队长那儿去告状,便远远地跟踪她。果然铁姑娘班长到队部去了,所谓队部就是仓库守夜的值班室,他就鬼鬼祟祟地躲在仓库守夜值班室的窗户外面听壁根。
队长刚从大队开完会回来,到值班室查看了一下会计的记工簿,正准备关门回家。铁姑娘班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带着一身的臭气。
怎么回事?队长捂着鼻子问。
可能有阶级敌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活动,他们把养猪场粪坑的棺材板弄断了,我去掏粪,一下子栽在里面了······她急迫地说着,红扑扑的脸上、头发上还有猪粪的痕迹。
队长拿起仓库守夜值班室的脸盆,把热水瓶的那些温吞水倒下去,把香皂拿过来:你先把脸上、头发上的粪洗洗吧,慢慢说。
岂止是脸上,身上都有猪粪!您看,她把上衣的扣子解开。我一直坚持劳动到现在,没有回去换衣服。
你还真是铁姑娘!我还去帮你弄点水来,赶快洗洗,干了就更难洗了!队长说着提起水桶走了出去。
队长提水回来的时候,铁姑娘班长脱了衣服用手够着后背说,您看,这里也可能是猪粪,我自己够不着······队长接过毛巾,蘸上水帮她擦拭,粪迹已经干在上面,只有轻轻地擦拭,才能慢慢消除。虽然臭气熏天,但白皙的皮肤,青春的气息,队长有些把持不住了,开始为她清洗每一个部位······
从此以后,队长家里夫妻之间吵架又多了起来······
再后来铁姑娘班长,远嫁他乡,没过多久,就生了孩子······
生钱刹那间明白了鱼雁是谁的孩子······他冲进房间,收拾了一些换洗衣服与日常生活用品,背起他的牛皮袋子,走出门去。
滚!能滚多远滚多远!再也不许踏进这个门!后面传来当年铁姑娘班长尖厉的声音。哐的一声,她使出平生力气将大门摔到门框里。
鱼雁没有想到事情这么突然,也没有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生钱就突然走了。她正要冲出门去,被她妈妈一把抱住,死活不肯松手。
存钱吓得哭了起来,也要跑出门去。她一把推开鱼雁,拉过存钱,自己后背抵住大门,撸起袖口,卷起裤筒,一双脚把鞋子踢开,赤着脚站了起来,把大门锁好后,双手叉腰,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鱼雁跑进房间,甩手将房门关上,趴在窗台上,远远地看着生钱消失在人流中,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扑在床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鱼雁的房门口传来低声呼唤并伴有哭声,雁儿,我这样做也是为你好。
鱼雁还从来没有见到妈妈这么低声下气地对她说话,这么远跑来,自己没有照顾他们。她感到了一丝歉疚。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门,扶着妈妈走到餐桌前,把那些饭菜热了一下,吃了起来。
鱼雁对爸爸妈妈说,给你们买房子,给弟弟买房子,这个房子,还有存钱的房子都是人家生钱买的,我哪有能力办这么大的事啊!你一来就把人家轰跑了!
他的钱?他的钱从哪里来的?他搬过砖,盖过瓦?这不都是劳动人民做的么!妈妈又理直气壮起来。
爸爸摇摇头,示意鱼雁赶快吃饭,跟她谈这些是谈不清楚的。
妈妈狠狠地瞪了爸爸一眼,你们不要内外勾结,拉帮结派。我今天是为了清理阶级队伍,至少要把异己分子从我们家里清理出去!
妈妈,你娘家就是他们队里的,你知不知道有个杨雨烟啊?那个人好像是生钱的梦中情人呢!
他们一个是富农的女儿,一个是巫医马脚的儿子,两个狼狈为奸,臭味相投,沆瀣一气。妈妈对他们显然是不屑一顾。
生钱这些年一直在寻找雨烟,他开始以为我就是雨烟,后来知道我不是雨烟时,就认定我是雨烟投胎转世的真身。那个雨烟是不是特别漂亮啊?我是不是像她啊?
别听他胡扯!你是什么人?根红苗正,堂堂的大学生,金枝玉叶,沉鱼落雁!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鱼雁吗?她避开了像不像雨烟的问题。
为什么叫鱼雁啊?鱼雁追问妈妈。
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漂亮呗,待会要你爸爸说吧!
他是个什么人啊?生产队里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他就是一个笑料,一个话柄,一个现世活宝。他读书读不进去,做事懒懒散散,虚度了几十年,现在还是那副德性.没有想到你真是瞎了眼,怎么看上他这种人,好端端的一朵鲜花,插在那牛屎上,连牛屎都不是,牛屎还有那么大一堆!你这是插在狗屎上!他还大你那么多岁!老牛吃了嫩草!想想我都要被你气死了!妈妈连珠炮一般说个不停。
我是不是特别像雨烟啊?鱼雁穷追不舍。
这个问题对做妈妈的人来说,回答起来真是太为难了!杨雨烟出生的时候,她还小,但人们的议论还是听得懂的,人们背地里都说,杨雨烟是队长的私生女儿,雨烟的妈妈也一直寻死觅活的。有的还说,有什么必要寻死觅活?队长床上的功夫那么好,享了福不觉得,她不是那么漂亮,人家还看不上她呢!他们又是富农家庭,只能沉默着不吭一声。随着自己慢慢长大,青春期的躁动也困扰着她。队长喜欢漂亮女人,好多人以得到他的宠幸为荣,还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在各方面都不甘心落在别人后面,有机会就去找队长汇报。找队长汇报的人多,他也不是那么在意自己,自己也没有什么特殊表现,都是哼哼哈哈几句就完了。那次意外掉到猪粪坑后,自己的确是觉得有人害她,而且三狗子是她重点怀疑对象。她必须去找队长汇报,如果队长不在意她,至少可以把三狗子拉出来批斗一场。
没有想到见到队长后,他对自己那么关心,亲自打水让自己洗,又到外面去提水。她知道那里只有她与队长两个人,放心地脱光了全部衣服,伸手摸去,身上到处都是刺刺拉拉的,自己已经闻不到臭味了。队长回来的时候,自己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居然说自己够不着,言下之意,就是要他帮忙洗。他听懂了,认真地清洗起来。洗完背后,他是把毛巾先移到前面,听得到他有吞涎水的声音,然后那副高大魁梧的身板转到前面来的时候,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自己几乎不能自持,一句话都没有听清楚,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立在那里。当他清洗揉搓的时候,自己无法站立,情不自禁地扑到他的怀里,任凭他摆弄······
事后,自己感到无比的自豪!自己是在一身臭气的情况下,队长亲自帮助清洗的,有哪个女人让他这么耐心耐烦?有哪个女人让他敢于与老婆吵架?后来是肚子大了,纸包不住火了,才远远地嫁给眼前这个老实坨子。
怎么回答鱼雁像不像雨烟的问题,当然好回答,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就是一个模子扩的,怎么可能不像?生产队里的人只知道杨雨烟是队长的私生女,不知道鱼雁也是队长的私生女,她从来不带鱼雁回娘家。现在,只有三狗子知道,这就是要把三狗子坚决赶走的原因。
可是能够回答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吗?这是绝对不能让鱼雁知道的,也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因而她对鱼雁进行传统的革命美学教育后,淡淡地说道,月亮湾的女人哪个不漂亮?觉得还有一些破绽,补充说道,喝东荆河水的女人哪个不漂亮?
铁姑娘班长的到来是生钱出走的催化剂。生钱生性喜欢在外漂泊,长期在一个地方固定下来,就像过去老人们把棺材买好了放在家里一样,天天看着它,一眼看到死。漂泊却具有不确定性,不确定性带来新鲜感,而新鲜感则构成了他生命的活力。鱼雁的心思他是知道的,那是不是雨烟的心思他不能确定,起先,他为此感到纠结,犹豫,彷徨,难道人转世后连性格都变了?连心性都变了?他隐隐感到鱼雁不是雨烟,雨烟不会有那么多的欲望,不会那么看不起他。铁姑娘班长是鱼雁的母亲,他一下明朗起来,鱼雁绝对不是雨烟,雨烟要转世也绝对不会转到他们家里去。她们之所以那么相像,正好证实了她们是姊妹,是同父异母的姊妹。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当年雨烟被水冲走后,队长为什么那样仇视自己,那副恐怖狰狞的面孔,那悲痛欲绝的惨状,又浮现在生钱的眼前……。
生钱忽然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捉弄他。雨烟与自己那么亲近,一旦分离,无论怎样寻找也了无音讯;鱼雁仿佛天外来客,在茫茫人海中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却不料自己竟然见证了她的诞生过程……。
存钱不是自己的儿子,鱼雁不是雨烟,这使生钱如释重负。重新汇入潮水般的人流,有一种挣脱锁链,获得新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