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土地现在虽然是由我们来经营,但它属于我们以上的祖祖辈辈,我们以下的子子孙孙,我们没有权力去毁坏它。
就在雨燕度日如年的时候,永清的事业却如日中天。县委汪书记调到市里任副市长后,他被直接任命为江河县县委书记。
永清到任后的当天晚上,就进了江县长的家,那里是他经常请示汇报工作的地方,熟门熟路。
江县长虽然还没有从失意中解脱出来,但看到永清这么快就到他这里来,并且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心里还是宽慰了许多。按照江县长原本的考虑,汪书记走后,理所当然是由江县长自己来接班担任县委书记,把永清提起来做副县长,或者直接做县长都可以。永清要被提拔,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大洲在经济社会发展方面由全县最差的乡变为全县、全市第一的乡,而且一枝独秀,全县上下没有哪一个不服的,但没有想到他会越过自己直接担任县委书记。既然组织上已经决定了,那我们就得服从,只是自己实在难以释怀。
一纸任命既赋予他权利,更压实了他的责任。永清需要对全县最大的风险点和隐患进行排查,他不能在履职初期出什么状况。他和江县长商量以后,选择了水利局作为调研的第一站。分管水利的副县长是他在大洲工作时候的刘书记,是永清的老上级。刘副县长开始分管了一段时间的公安后,由于防汛任务艰巨,被调整到分管水利的岗位上来了。永清先一天晚上上门谈了他自己的想法,请刘副县长一起到水利局调研。
水利局乔局长带着各位副局长接待。防汛在江河县是天大的事,水利局长也一直是江河人民关注的一个重要职位。
他们的调研活动是沿着长江边进行的。永清站在长江边,极目远眺,水天相连处的景象赫然呈现在他的眼前,心底产生一种莫名的激动。他没有忘记小时候望着水天相连处时要把这天地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愿望。他们一边查看大堤的情况,重点查看险工险段,尤其是涨水时容易出现管涌和渗漏的地方,一边听取汇报。乔局长把全县抢险期间的险工险段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待他说完后,永清问道,年年都是这些险工险段吗?
是啊!年年都是。乔局长不以为然地说。
既然发现了这些险工险段,为什么平时不采取措施把问题解决掉?永清进一步问道。
哎,这个问题就复杂了!乔局长无限感慨:平时?平时水利局的工作哪里推得动?找县领导,领导说,这段时间工作太多,都是应急的,忙过这段时间再说吧!找乡镇领导,乡镇领导说,前段时间防汛抢险把我们的其他工作都积压下来了,你还让不让我们活呀?所以有多少规划、计划、项目都做不了。只有等水来,我们才可以大张旗鼓地开展工作。洪水一来,领导上来了,群众上来了,军队上来了,要钱要物只要你开口,什么都能满足。可是一旦水真的来了,又只能处于应急状态。说实话那花的代价是多大啊!要是平时拿一半的精力做这些事情,效果都比抢险时做得好。可是水一退,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你再去找谁也找不着了,单凭水利系统自身的力量哪能完成这么大的工作量呀。过去搞人民公社,年年还有岁修这个工作机制,寒冬腊月组织农村劳动力利用农闲时节上堤维修加固,疏浚河道,深挖塘堰,为来年平安度汛创造条件,可是现在一家一户,哪里组织得起来?
等水来是一种病态的工作方式。永清接过话题,不光是你们部门,好多地方,好多部门也是这样。一出安全生产事故,安监局要人给人,要物给物;没有出事前,要什么都没有,做隐患排查都没有条件,这样能不出事吗?卫生部门的防疫工作也是这样,没有流行病、没有发生瘟疫,要做一些基本的防疫都没有条件,等到出事了,死人了,什么都舍得往上面投了······这样反过来就成了一种负面导向,你们领导不重视我们的这项工作,我们什么都要不到,发现问题的苗头也放任不管,任凭事态发展,直至酿成大的事件,你们重视起来了,我们再来抓,反而容易出政绩,那就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我们现在一定要改变这种工作状态!永清以坚定的口气说:
防汛是我们江河天大的事,不仅防汛的时候是天大的事,是全年度所有工作中天大的事。天大的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来天天做?那也不是。我们要尽快调整思路,人民公社那种千军万马齐上阵,打人民战争地做法现在肯定行不通;等水来了再做这些事情成本高了,代价大了,而且蕴藏了很大的风险。那就用市场经济的思维,把险工险段项目化。比如说,这些容易出现管涌和渗漏的地方,一般都是当地土壤中含沙量比较多,抢险时堆再多的土也无济于事。这必须在长江水位较低的时候,将迎水面的堤脚挖开,用水泥固化才能解决问题。这要求我们筹集项目资金,由专业的施工队伍,利用专业的施工设备,常年施工,配备专业的监理人员进行监理,保证工程质量。
乔局长领悟到了这个意思,国家现在就是采用项目的方式在做一些大的工程。又很为难地说,我们这些险工险段都没有列到国家的项目之内,我们自己的资金又不够,县级财政只能吃个饭,我们如果按照项目来做,都是要花大钱的!
江河县的防汛,我们江河人守土有责,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由我们来承担。但我们必须了解问题的症结,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要把这些险工险段做成一个个项目逐年向上级申报,争取国家和省市的资金支持。如果你们感觉申报有什么困难,待你们把项目申报的各项准备工作做完后,我和你们一起去申报。永清想起来五七干校期间那些老专家们。
乔局长频频点头,去年大灾以后,国家在水利方面的投入增幅很大,应该还是有机会多争取一些项目资金的。
水利局的调研结束后,随即到了农业局。江河是全国有名的产粮大县,粮食生产安全是永清关心的大事,这不仅是数量方面的安全,更担心质量安全。现在人们片面追求产量,大量使用农药、化肥,使粮食的品质下降,有的甚至有毒有害,毒大米之类的事件等闹得沸沸扬扬。
农业部门的同志在调研中反映,有毒有害的粮食,不仅仅是过度使用农药造成的,现在土壤、水、空气都被污染,这些对粮食生产都有影响,单凭农业部门一家来做困难很大······于是密集地对环保、国土、林业等部门进行了调研。同时也调研了发展改革、经贸委等经济发展部门进行调研,还对市场监管的部门和其他相关部门进行调研。然后召开县委常委会。
常委会会议室气氛非常凝重。永清刚刚宣布开会,几个常委都按捺不住要发言。开头炮的是洪副县长,也是常务副县长。郑书记调研的顺序安排清楚地告诉我们,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他没有把发展经济放在首位!水利、农业、环保这些东西能抓出花来?现在是什么时代?是GDP时代,所有的排名都是按照GDP来排名的,那些东西能够抓出GDP来?GDP上不去,江河就永无出头之日!过去你主政大洲的时候,我就建议你们办一个造纸厂,那些芦苇是多好的资源,你们出去跑了一趟,说那家伙污染太厉害,会污染长江的!长江就是你们大洲的长江?长江沿岸有多少家造纸厂,你看看人家的税费收入是多少?常务副县长的连珠炮震得会议室的墙壁都发出回响。大家心里其实也清楚,他既是指责永清的工作,又是发泄自己的情绪。永清直接上位,打破了江河县政治生态的平衡。大家原有的预期是江县长接任县委书记,常务副县长接任县长,这个工作难度相当大,他还是做了不少工作,副书记快到退休年龄了,这给了他直接上位县长的机会。可是现在他依旧是常务副县长。常务,常务,一块抹布,什么破事、烂事都是常务的,有权的事情,分管的副县长悄悄地干了,有时候连信息都不知道;不好做的事情,分管县长要请示常务副县长,实际上就是甩包袱,丢弹子。一有成绩都是书记县长的,自己连狗屁也没有;一有问题,马上就踢过来了,有时还要代人受过。原来以为,做一段时间再交给别人去做,自己当了县长就可以脱离苦海了,所以耐着性子干,没有想到,现在居然遥遥无期了,永清这么年轻,自己哪里熬得过啊!
有几位常委本来想提一些意见的,一看常务副县长这么尖锐的批评,还像在批评下属一样,感觉太过了一点,也就不吱声了。
江县长看看大家沉默了,清了一下嗓子说道,我来说几句。一段时间以来,大家对江县长充满了同情,毕竟永清是占了他才有资格想占的位置。
对永清我们大家都是了解的,无论做人做事都无可挑剔。对他的使用,我相信组织上是经过认真考虑的。对他的使用,对我的使用,这些问题本身也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这里不存在个人之间的恩怨。永清任职以来的这些天,本来也提到先开个常委会。我想,他是有思想,善于判断的人,他事先也不会知道他能够直接接任县委书记,并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们应该给他时间思考一些问题。因此,是我建议他先调研一段时间,把情况弄清楚了,再召开常委会才可以有效地解决一些问题。至于他调研活动顺序的安排,可能与他对问题的关注度有关,但毕竟他对各领域、各部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都进行了调研。调研后他会根据调研情况对轻重缓急做出判断。今天召开常委会,也就是一起来讨论这些问题。当然,也不是一次常委会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能够达成共识的,就形成会议纪要;不能达成共识的,留待下一次会议再讨论。
江县长把这番话说完,会议的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
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说,今天这次会议就是一次务虚的会议,没有安排具体议程,郑书记刚好做了一次比较全面、系统地调研活动,请郑书记把他的想法谈谈,我们大家再议一下,把我们工作的方向、步骤初步确定下来。
永清望着大家,我今天在这里说几句心里话,不是我当了县委书记的什么理念、主张,也不完全是我调研后得出的结论,而是我很长时间思考的一个问题。前些年洪县长要求我们大洲到外地考察,学习别人的经验,我们去了,认真看了。不仅看了他们的企业,也看了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这真的引起了我深深的思考。那些经济发达地区经济发展的速度很快,当地人富裕的程度较高,但他们所处的环境我们就不敢恭维了。那里的河流被污染,河水泛起的波浪没有河水的清香,只有很重的腥味扑鼻而来;土地被污染,绿油油的蔬菜不能吃,里面的重金属严重超标;空气里没有花的香味,没有树木的香味,没有草的香味,没有庄稼的香味,只有汽车尾气的味道,粉尘的味道和各种工业废气的味道,过了几天鼻子连这些味道也闻不到了。
我在想,我们大洲,我们江河,和他们那里比较起来现在还算是一片净土。如果我们盲目发展,追求一时的发展速度,把环境也搞成他们那个样子,还不如不发展。
我们的大洲,我们的江河,现在虽然是我们这一代人在这里经营,但它属于我们以上的祖祖辈辈,属于我们以下的子子孙孙,祖祖辈辈传承给我们的还是一片净土,我们没有权利毁坏这片土地。如果我们这代人把这片土地给污染了,毁坏了,上对不起我们的祖宗,下对不起我们的后代,那将成为千古罪人!我们绝对不能遗祸后代,绝对不能让后人说我们这代人是灾星!
我们要有底线思维。对于江河,我们的底线在哪里?首先是安全度汛,如果这个安全不能保障,我们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洪水摧毁得一干二净;而且受害的不仅仅是我们,而是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这是事关全局的大事。其次是粮食安全。江河是国家的粮仓,我们是有名的产粮大县。这不要看着是一个包袱,这是一个祖祖辈辈打造出来的品牌,我们不能让它成为有毒有害的粮食产地。民以食为天,这不仅是对我们自己负责,也是对所有的消费者负责。环境方面虽然我们没有工矿企业的污染,但农业的面源污染已经非常严重,随之而来的发展也必将对环境构成极大的威胁,所以,我们要先划出红线,要明确哪些东西是不能触碰的。
我们不是不要发展,是要科学发展,是在保护好环境前提下的发展。发展是有条件、氛围的,不仅需要有经济方面的更需要政治方面的条件。我们县一级国家机关在承上启下的治理体系中是最为重要的环节之一。法律法规规定的职权很多都是由县一级来行使的,行政许可、行政审批、行政征收、行政处罚等等都有相应的规范。但我们这部机器运转不灵,有的地方已经生锈,有的地方已经腐蚀,必须修理。不给好处不办事,给了好处乱办事,这能为经济发展创造什么条件?我们不能决定哪些事项需不需要许可审批,但我们可以决定如何更好更快地许可审批。我们下一步就要解决好这个问题。
发展经济是全县人民的事情,我们的任务是组织、协调、服务好发展经济方面的工作。并不是要我们直接去抓项目,去招商引资,替代经济主体去做决策。我们要和企业相向而行,企业自己能够做的,我们不要插手;企业做不了的,由我们来组织做。只要我们把发展经济的条件创造好了,在江河做什么事情都很方便、很安全、很放心、很舒心,各类企业自然会来。都在水里游,哪个地方有食,鱼还不知道?
永清说着说着,看了一下手表,觉得自己占用的时间比较多,连忙打住了,说我就是想和大家在一起聊一聊,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心里话,更想听一听大家的意见。洪县长和我说的话之间其实也没有根本的冲突,都是希望把江河县治理好,发展好,只是短期与长期的区别。
常委们各抒己见,其实也不外乎是这些方面的意见。不过永清讲的底线思维和对环境的关注,还是让常委们对江河的县情与今后的工作方向有了新的认识。对于整顿机关作风形成了共识,并作出了具体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