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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有洁癖的人来说，身上只要有一点污迹，就足以摧毁他的生命；然而与生命相比，使命更为重要。
南涝北旱这种奇特的自然现象又一次在省内不同地区呈现。南部的长江及周边的河流湖泊洪水高位运行，汉江下游洪水猛涨，以磅礴之势注入长江，水城水位直逼历史最高点；根据天气预报，新一轮的暴雨就要降临，永清必须提前做好部署。此时他接到了省纪委关于个人财产申报方面的函询。函询要求他对女儿郑杨柳名下的房屋情况做出说明，要求亲笔书写，并于一个星期之内做出答复。永清接到函询后，感到莫名其妙，女儿没有民事行为能力，哪能有什么房产？自己一家只是住在雨燕单位的校产房里，并没有购买商品房，连大洲、江河住的房子都没有购买，调走时都退了，自己一家是真正的无产者，女儿名下肯定不会有商品房。雨燕、杨柳已经离世，他也不需要找她们问讯，就直接给纪委复函，坚称女儿名下不会有房产，肯定是搞错了，言之凿凿，斩钉截铁。
回函之后不久，永清接到省纪委的电话通知，要他到省纪委接受面询，还特别嘱咐要保密。他接到通知后，并没有介意保密的问题，给正在指挥部商讨泄洪问题的同事们说，纪委要问我一些问题，我去去就回，说着就离开了会议室。
他离开后，指挥部死一般沉寂。人们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有人敢出声。但郑厅长到纪委去了的消息像风暴一样席卷厅机关。随后在社会上激起滔天巨浪，QQ群、微信群里打听消息的人越来越多，各种猜测纷拥而至，由一个QQ群、微信群到另一个QQ群、微信群，另一堆QQ群、微信群，互联网上各媒体也以提醒的方式给每个使用互联网的人传播着这一消息。有人开始感叹，这年月说谁是贪官都不会让人惊讶了，连郑永清这样的人都是贪官，哪里还有干净的人？这个人隐藏得也太深了吧，把我们都骗了，好高明的骗术呀！他是水利系统调度资金额度最大的人，经手那么多钱还保持干净，那是一个神话！也有人开始八卦，听说他们郑家祖上就出过贪官；那些不认识他的人开始发声了：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伪善的人，是一个伪廉的人，这年头谁还能真永清啊？名字就有欺骗性！这样的人应该遭到天打雷劈！
也有零零星星的人说，郑书记不是这样的人！马上就受到围攻，你他妈还在舔屁眼！狗奴才！滚出去！
这一话题成了网络盛宴。大家像围着一堆篝火在狂欢，又像在杂草丛生的旷野点燃了一把火，只是希望火烧得更大一些，更旺一些，风刮得更猛一些，人们希望欣赏火借风势吐出多高的火舌；又像在海边欣赏那洪波涌起、吞天吐日的奇观。舆情之汹涌，再不是街头巷议、村野田间的指指点点可以比拟，无论他有多么强大的定力，也会将他无情地摧毁。
纪委谈话室里的氛围有些诡异。一位老同志端坐在那里，神情有些凝重，感到担忧，又感到有些疑惑不解；年轻的同志坐在旁边关注着手机界面的信息，不断地刷屏，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永清进来时，年轻人给永清倒了一杯清水放在他的面前，面孔也随之严肃起来。永清一身轻松地坐下来，喝着杯子里的水，分别看了一下两个人，对老同志面相有些熟悉，但记不清姓甚名谁，年轻的同志完全不熟悉。年轻的同志望了老同志一眼，开口说话了：
今天请你来，就是针对你女儿郑杨柳名下的房产，请你当面给我们解释清楚。至于党的政策，我想你应该是很清楚的。他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任何欺骗组织的行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的女儿郑杨柳名下真的不可能有房产！永清说话也毫不含糊。
年轻人把资料袋里面的一张房产证复印件推到永清面前，一双眼睛紧紧地逼视着永清。
永清惊诧地说，这怎么可能？我们根本就没有买房子！
问题就在这里！你想，你掌握那么多资金，做了那么多工程，谁在与你做交易？你在给谁输送利益？你难道一点都不清楚吗？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年轻人振振有词。
老同志缓缓地说，这只能是一种猜测。你倒是好好想想，这房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永清沉默了。雨燕与杨柳都去世了，问谁去？再说她们也买不起房子。永清一头雾水。
沉默了一会儿，年轻人开口了：你看到了互联网的信息吗？
永清摸了摸手机，他的手机在开会时都处于静音状态，一般开会的时候多，只是要打电话的时候才想到用手机，所以一般情况下并不看那些信息。
那你回去再好好看看吧！鉴于目前的情况，建议你先回家，把房子问题搞清楚了再去上班，现在不要到单位去了。年轻人觉得他已经抓到了一条大鱼，他要施展一番拳脚。
老同志赶紧补充道，这只是个人建议，组织上没有停止你的职务。
永清悻悻地离开了谈话室。他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憋得透不过气来，茫然地回到了家里。自从杨柳去世，他把远房的姨妹安排走了以后，自己就搬到单位值班室去住了。他呆在家里，睹物思人，情何以堪？他选择了逃避。
家里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灰尘。没有了雨燕的身影，没有了杨柳的身影，只有他孤身独影，茕茕孑立。他没有心思动手收拾屋子，想起年轻人说互联网消息的事，他掏出手机。平时，他检查工作的时候，只要拿出手机，他所看到的工程状态都会通过手机视频自动传输出去，便于与没有到场的管理人员交流，提出意见要求他们落实，每一个厅领导的手机都有这样的功能。现在他拿出手机，看到一串串信息滚动着，都是关于他的信息，这令他猝不及防，怎么这一下子自己就成了大贪官？犹如五雷轰顶，他彻底懵了！
要知道，为了摆脱祖上那个大贪官的阴影，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很多人说他不近人情，也有很多人不与他往来，有的甚至把他当另类看待。这一切他都能容忍，但绝对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污迹！绝对不能容忍自己的名声受损！绝对不能容忍成为大贪官的形象！绝对不能容忍自己被别人肆意谩骂、侮辱、蹂躏、践踏！
伤心、屈辱笼罩着他。更令他不解的是，杨柳名下哪能有一套房子？难道真的是有人送给他的登记在杨柳名下？自己没有给任何人格外的好处，都是照章办事，都是公事公办，凭什么送房子，对方图什么？他像翻篇一样把过往的事情全都回放了一遍，还是无法搞清楚是谁送的房子。
工作，现在唯有工作是他活着的理由。雨燕与杨柳去世，他的天已经塌了，他的心已经死了。作为丈夫与父亲，使妻子早逝，使女儿夭折。作为儿子，原本以为父亲遭遇雷击与自己无关，现在看来也许冥冥之中就是他克死了父亲。自己祸及三代，就是一颗地地道道的灾星！如果被解除职务，失去工作，如果真的是一个贪官，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太阳带着她的温暖与光芒离去了。火烧云却燃烧着半边天，映红了天空与大地，血色如海。水利电力研究院这小小的院落被周围的古树名木与外面喧嚣的世界隔离开来，归巢的鸟儿被这亮丽的景色所诱惑，冲向天空，再遂青云之志，殊不知夜幕铁桶一般围过来，鸟儿顿时不识归路，惊恐地叫了起来。一场狂风暴雨已在酝酿之中。
永清没有开灯，任凭黑暗与孤寂将他淹没。只有手机屏那磷火般的闪烁，提示他周边已是鬼影重重。
漫漫长夜，悠悠思绪，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早永清就来到了水城这标志性建筑物楼下。在这长江、汉江交汇的夹角处，两江奔流的波涛借助疾风暴雨激荡起来，似乎要翻天覆地。然而这大楼像擎天柱一样矗立在天地之间纹丝不动，坚不可摧。
永清找到物业管理公司的工作人员问道，这里是不是有郑杨柳的一套房子？
有啊！郑杨柳一直没有来收房，钥匙还在我们这里呢！工作人员问明关系后，建议他们抓紧时间收房。工作人员拿来业主登记簿，翻到郑杨柳那套房的页面，做完登记后，拿出钥匙，并陪同永清乘电梯直达顶楼。“水天相连处”几个大字赫然呈现在水天之间！
工作人员告诉永清，这是一套特别设计的房子，您慢慢看。您出去时给我一个电话，我来接您。他要了永清的电话号码，给他拨了一个电话，这就是我的电话号码，您存一下。今天风大雨大，这又是顶楼，我们的工作人员还会来查看房屋是否有漏雨漏风等方面的情况。
永清心不在焉地把管理人员的电话号码存好后，就拿着手机走进房内。高楼外面狂风暴雨的巨大噪音立马消失了，安静得连他急促的心跳声也听得见。宽敞的大厅，猩红色的天鹅绒像巨大的幕布一样从房顶垂落到地面。拉开垂帘，纯净透明的落地玻璃外立面雨水被狂风撕裂着泼到玻璃立面上，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地向下流淌。有时狂风的魔爪紧紧扼住玻璃的时候，一团团雨水堵在玻璃上，向上翻滚；当狂风的魔爪松开的时候，雨水哗的离开玻璃，在空中向下坠落。房间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居住区，每个房间都有不同风格的装饰；厨房与餐厅从大厅的一角进入，里面开放式的厨房与餐厅连在一起，具有西洋风情；书房、健身房、浴室、洗衣房、各种不同的卫生间一应俱全。楼房中央有一个隆起的穹顶，里面是这座高楼的平衡设施。围绕在周边的佛堂、道场庄严肃穆。另外还有游泳池，球类活动场等，里面有几部手扶电梯上到楼顶，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一套房，而是整整的一层楼。楼顶还有太阳房，房顶、立面全部由隐形玻璃建成，如果不是这狂风暴雨，根本感觉不到这些玻璃的存在。这里应该是一个观景台，仰天俯地，全无任何障碍。里面的各色花草已经摆放到位，生机盎然。玻璃顶上雨水四处奔流，闪电在头顶和身旁张狂地袭击着他，只是这质地很好的玻璃把它们挡在外面。
永清看完这房子，精神彻底崩溃了。这等于把他这个大贪官的名义做实了。不用别人说，自己也认为自己就是大贪官！罪不容恕！他现在无法辩解了，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他浑身冒着冷汗，额头上的汗珠透过眉毛侵蚀着眼睛，待自己用手去摸时，发现手里拿着手机，下意识地看了一下，他的信息牢牢地控制着小小的屏幕，父亲四十多年前遭遇雷击，祖上的贪官都被扒了出来。视频播放的是他现在所的位置，房内豪华的设施被放大、特写。
这就是贪官的房子！他在现场直播！他还在炫富！他在挑衅！
哎呀！这是水天相连处的顶楼！那顶级的房子就是他的！名副其实的大贪官！
这是观天台！
水天相连处！他在水天相连处！
他到上面去是为了跳楼！多么无耻啊！
他用跳楼来保住他的财产！
以死谢罪！
畏罪自杀!
自绝于人民！
附近的人，选好角度，打开视频······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永清觉得自己的这张脸已经被人们戳得丑陋不堪了！他像在接受凌迟处死的酷刑一样，千万人挥舞着尖刀对他千刀万剐，人们带着对贪官的愤怒，带着公平正义，大义凛然地对他口诛笔伐！
永清彻底绝望了，这比四十多年前人们的议论可怕得多。生不如死！他向命运屈服了，他相信了宿命，自己就是一颗灾星，就是一个贪官，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最终难以成为想要的自己！最终也逃不出这个魔咒！
宁可失去生命，也不能失去节操！永清把手机摔碎了，拉开阳光房通往露天的门，顿时被狂风暴雨摄住了。就在他奋力越过栏杆向下跳去的时候，猛然看到水天相连处几个鎏金大字就焊接在眼前。
水天相连处！少年时水天相连处那清丽的景象，一辈子对水天相连处的向往与追求，那个能上天入地，踏波走浪的超人，那个要把天地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超人电影画面般在脑海里清晰地呈现出来。他的头脑渐渐地冷静下来，反问自己究竟贪了些什么？这不明不白的房子究竟从何而来？平生以贪腐为敌，不敢有半点的贪念，不曾有半点的贪腐，怎么就突然被贪腐的流言所扼杀？即使自杀，也会死不瞑目！现在连死都不怕，还怕那些流言吗？天理良心，日月可鉴！自己的德行没有任何亏损，凭什么这样稀里糊涂的死去？这种由灵魂深处产生的自信焕发出来，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他退回天台，环顾四周，天地间一片混沌。电闪雷鸣的瞬间，他看清了雨水像瀑布向下倾泄，长江、汉江水位急剧上涨。两条江的江水像出海的蛟龙在眼前冲撞厮杀，腾起的巨浪越过江堤，扑向岸边的民房。他本能地意识到这种历史上罕见暴风雨造成洪涝灾害的危害性，多少人的生命财产受到了严重威胁，长江、汉江现在已经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必须尽快与长江上游的三峡大坝、清江水电集团，与汉江上游的丹江口大坝等取得联系，进行协调，停止向下游放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职责与使命，如果不尽快履职，不仅清廉不保，还可能成为历史的罪人。他捶打自己的脑袋，努力摆脱绝望的情绪，恢复理智的状态，承担起自己的使命！与自己所肩负的使命相比，个人的荣辱、个人的名节、个人的生死都不值一提。他不断地抹去脸上的雨水与泪水，义无反顾地回到自己的岗位，回到防汛指挥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