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强大的救灾能力也不如防患于未然。
特大暴雨使水城所承载的雨水与长江、汉江和市内众多湖泊的洪水连成一片,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放眼望去,水天相连。无论人类社会多么强大,科学技术如何先进,当大自然以最原始、最野蛮、最粗暴的方式降临灾难时,人类依然没有还手之力。水城高层楼房只能像春笋一般在洪水中冒出尖顶,水城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
永清作为防汛抢险指挥部副指挥长原先的职责是外防客水,就是确保长江汉江及其他河流安全度汛;当水城等局部地区特大暴雨持续几天后,出现了历史罕见的内涝,作为防汛抢险指挥部指挥长的省政府领导,将永清的职责调整为紧急救援与灾后重建。
临危受命。永清需要尽快评估灾情,评估本省本市的救灾能力,通盘考虑救灾方案,向国家防汛抢险指挥部报告。请求救援的事项明确、具体,同时通报给相邻的兄弟省市,请求援助。对本省非受灾地区的救援力量进行调配,与受灾地区相关部门对接,就近开展救灾活动,转移安置灾民,确保灾民的生命安全健康。
永清坐镇水城救灾,努力开展自救。首先是搜救遭遇危险的人员,以公安消防为主体成立突击队,分别对危险地方,特别是地下空间进行搜救与排查。但很多地下空间已经无法救援,那些地下几层的地方已经灌满了水,再下到最深处,那里的人员生存下来获救的可能性很小,救援人员本身的生命安全也得不到保障,作为决策者必须做出痛苦的抉择,只能在人类有可能生存的地方施救;对于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而言,转移人口是不现实的。他通过防汛抢险指挥部工作机制,要求建设部门将建设标准较高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标示出来作为安全岛,分区分片安置房屋被水淹和其他没有安全住所的灾民;商务部门组织采购生活必需品,尤其是保证食品和饮用水供应,街道、社区、楼道等社会细胞被广泛的动员起来组织开展救援活动,志愿者队伍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登场……
在灾难面前,国家展现了强大的动员救援能力,比他们提出的救援要求更加全面,更加气势恢宏。大型游轮直接开进长江,汉江停靠在码头,冲锋舟在市区救出房屋被淹没的人员后送往游轮予以安置;直升飞机直接将食品与饮用水投递到每座楼房的房顶;医疗船队也进驻到江边。暴雨所覆盖的区域均有外省对口救援。
水城特大暴雨造成的灾害,使这个城市基本瘫痪。虽然大规模地救援减少了人员的伤亡,但城市功能的丧失,让在高度社会化分工条件下生活的人们,高度依赖城市基础设施,高度依赖电子产品生活的人们在灾难面前无所适从,灾后重建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由于长江上游各梯级开发的水电站以最大的容量储备洪水,各分洪区也分流了部分江水,水城下游水位开始下降,这为水城排水创造了条件。
永清组织了所有抽排水的设备抽排市区内的积水,抽排水的水管一条条趴在长江汉江的堤上,向长江汉江吐出污黄的水,市区水位在不断下降。在市区地面积水没有完全排完时,永清则要求在涵洞、隧道、地铁口筑坝抽水,将污黄的水直接排入长江汉江;剩下污黑的水则一律排入污水管道,经过污水处理后再排入长江汉江。
当地铁,地下隧道,地下商场的水被抽干后,令人揪心的一幕还是呈现了出来。有的人在深深的地铁巷道里摸不清方向,不是朝地铁出口而是朝着地铁巷道的死角保持着划水的姿势;有的随汽车被堵在长长的隧道,困在车厢里展露出那种最后挣扎的狰狞;还有出租车的司机已经逃走,后座的情侣搂在一起平静而安详;有的已经逃出车厢,或许是不会游泳或许是体力不支,没有游出长长的隧道而遇难。地下空间的开发利用为城市的空前发展助力,但没有考虑极端情况下的逃生设施设备、演练及逃生预案,结果成为城市之殇。
安置水灾中的遇难者,让这座城市笼罩在悲壮与凄凉的氛围中,灾后重建依然使这座城市焕发蓬勃的生机与力量。市民被广泛地动员起来开展清除淤泥,做好环境卫生,专业机构开展环境消毒杀菌,避免大灾之后的瘟疫与常见多发疾病。城市功能的恢复过程中,供水、供电、供气以及通信基站等方面差不多集中了全国各地的专业工作者投入抢修;医院、商超等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地方作为首批重建工程尽快恢复其功能。
永清的头脑依然像电脑一样精密地设计着灾后恢复重建的纲目章节。防汛抢险救灾时,他依靠防汛抢险救灾指挥部这个强大的动员、组织、指挥系统,令行禁止,全社会处于战时状态,只要决断正确,就不会出现扯皮拉筋的事情,执行中就不会出现差错。灾后恢复重建,虽然也很紧迫,但没有战时那种紧迫感,有关方面开始质疑城市恢复重建的工作机构和工作机制,尤其是随着国家救灾资金的下拨,与各地各方面援助的资金与物质到位,这些矛盾慢慢开始激化了。
其实,永清的内心也非常清楚这些问题的复杂性。水城抗内涝由省里统一指挥是由当时的条件决定的。水城内涝除了水城市还有周边地区,单凭水城一市扛不起这副重担,而且水城排水还需要全省乃至各水系全流域协调配合,加之省防汛抢险救灾指挥部周密的部署,精准的指挥保证了他的权威性,取得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排出城市积水的成果。现在水城与周边地区的界限已经非常清楚,虽然在供电、供气、交通方面还有一些关联性,但其他方面都已经是自成体系。现在可以把下级政府对其辖区恢复重建的责任压实,对省防汛抢险救灾指挥部内设机构的组成人员及位次进行适当调整。永清将自己的名字从首席副指挥长的序列中划掉,将城建、交通等部门的领导人作为副指挥长的人选。永清写好了一份报告,连同拟调整的指挥部人员名单呈送到省政府领导面前。
怎么?怕人说闲话了?省政府领导看完报告和人员名单后问道。
永清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领导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勾起了他的回忆。小时候被人说成是灾星,别人到处议论,已经伤到他的骨子里去了。这些年不断加重的担子,不断加重的责任,他无暇关注到个人的感受,这些记忆仿佛已经消失了。这个报告和人员名单的调整,是针对已经产生矛盾的一种本能的反应,并没有想那么多。可是领导这么一说,还真是点到穴位了。在自己责任范围内的事情,他能够直面矛盾,无惧生死;但在可进可退的地方,这个小我就跳了出来,影响着自己的思维习惯与行为习惯,自己还觉察不到。自己回避矛盾,害怕别人说自己揽权,怕别人私下议论,怕成为舆论的焦点,不正是怕人说闲话的反应么?
永清啊,你在江河任县委书记时,处理沉船事故善后的问题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眼下的水城和其他地方的恢复重建比处理那个事情复杂得多,我们要恢复重建的不仅是城市的基础设施,我们要恢复重建我们的信念、意志,还有我们对大自然的敬畏。这次大灾我们可以把它归结为自然灾害,但我们在应对自然灾害的过程中,还有我们在整个城市化的过程中乃至在城市建设的过程中,我们有多少血泪教训啊?省政府领导的语气越来越沉重:
我们防汛抢险救灾指挥部这块牌子不能一直都挂着啊!我们要用常规的工作机制来面对这些突发事件,特大灾难。暴雨降临,发生城市内涝时,关闭所有的地下空间,这么一条规定就能挽救几十人的生命,可是,我们忙这忙那,就这样一条规定都没有做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我们这么多管理人员,就没有谁采取这样的措施。省政府领导深深地自责,声音越来越小。
你的老婆柳雨燕对灾难的预判非常准确!她的报告让我们有效地调整了救灾方案,可惜她关于关闭地铁、隧道、地下商城的建议我们听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点,那时地铁、隧道等都已经进水了!她都想到了,我们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又一次陷于自责中,可见他的内心承受着何等的煎熬……
当省政府领导起身去接一个电话时,桌上的一张纸被他的衣角带着滑落下来,永清俯身去帮忙捡,没想到那是一份正在写的关于引咎辞职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