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下生死碑之后,就只能向死而生;他作为危险断面的总指挥,生死碑早就立在他的心里。
惊雷猝不及防地把天河炸裂了,天河的水奔腾咆哮着注入大地。永清冲出家门,冲进防汛车,向着电排闸一路呼啸而去。身后又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炸雷的巨响,车身摇晃了两下,回头看时,刚才停车的地方那颗大树只剩下一截树干,还冒着屡屡青烟,他们躲过了一劫。
电排站以最大的容量向长江排水,但对大洲来说,还是杯水车薪。雨没下多长时间,河道满了,沟渠满了,水田满了,旱田都积水了,低洼处的房子也被淹了。雨水仍然下得眉眼不睁,没有停歇的迹象。永清和乡里的领导商量,启动了应急预案,组织群众向高地避险房转移。幸好在那次大规模的水利设施建设中,把每一个村建一块避险高地作为配套设施一起建设,高地的高度,高于所有堤坝的高程。高地建成后,经过自然沉淀和人工夯实,地基基本固化。并村以后,一块高地建公共设施,并拿一部分做花园式公墓;一块高地做避险房与学校。避险房是每户一间,根据各家人口结构等分户设计,统一施工,每户都要投工投劳。平时自行维护保养,配齐食品和生活用具,受灾时直接入住。近年来由于旅游产业快速发展,这些避险房成了很受欢迎的旅游公寓。汛期到来之前,就将游客全部疏散了。
如果是这样,自家房子被淹后,再到高地避险房就行了,为什么还启动应急预案,统一行动呢?这就是乡领导谋划深远的缘故。暴风雨中转移本身就比较困难,有老有小,还要带上一些家里的贵重物品,避险房平时是租给游客使用的,以雅致美观为主。现在一家人到这里生活要以实用为主了,没有备足食物和生活用品的,还要补上这些。这些事情没有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是做不到的,因此要在规定的时间内转移完毕。对于青壮年劳动力来说,安置好家里的人,只是在这场大灾中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更艰巨的任务是要守护长江大堤。外出的人员纷纷被家里的人召回,参加防汛抢险。伍大爷亲自打电话给已经在城里找到工作的伍二,要他回来抢险。现如今大洲需要我们来保卫了,你是精壮劳动力,赶快回来抢险!伍二急如星火赶回大洲,直接上堤冲到了最危险的地方。
千里长江,险在荆江。荆江之险又在大洲。为什么这么说呢?大洲的堤防是在长江改道后才一年年筑起来的,和其他地方比较起来,根基不牢,说得难听一点,大洲的长江段堤防只是一个加高加宽的垸堤,可是大洲原有的长江大堤年久失修,已经不能抵御洪水的侵袭了。加之长江对岸,又有湘江在这里汇入长江,湘江来水直接冲击大洲堤防。也就是说,大洲的垸堤倒了,整个江汉平原就完了,水城及以下地区也完了。再说这雨水,可不只是大洲在下,江汉平原在下,整个华中、华南、西南地区都在下,一个地方更比一个地方下得大。这么多的雨水都要争着挤着进入长江,通过长江汇入大海。在广袤的大地上,长江只是像一根细长的鸡肠子穿插其间,在这风雨飘摇的世界里,哪个地方泼一点、漫一点出来,对那个地方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啊!你想想,这对永清、对大洲人来说,是多大的考验啊!正因为如此,永清和大洲人准备在这场殊死决战中舍命一搏。
首先是人员备战。永清自己任长江大堤大洲段防汛抢险总指挥,也是总责任人,立下的第一个生死碑上就是郑永清的名字。每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就是那个村负责段面的指挥者、责任人,生死碑上第一个名字也是支部书记的名字。每个村民小组组长负责相应的段面。乡里成立了防汛抢险指挥部的工作机构,由历年参加抢险特别有经验的老农民、专业技术人员、水工组和乡党政办的干部等组成。指挥部下设应急抢险组、防汛技术规范与督查组、联络与协调组等,有经验的老农民作为防汛抢险的顾问。指挥部就设在大洲段中间的防险棚里。那里架设了联通上级指挥部的电话,通往各避水高地的电话和各防险棚之间的电话,保证指挥部与各方面联系畅通。各村组把劳动力分成不同的梯队,应对不同的情况。
伍二是大洲有名的人物。他身材高大强健,头脑冷静,身手敏捷。回到大洲后直接到闯进指挥部,要求参加应急抢险组。
他到应急抢险组一看,那都是劳动模范、积极分子之类比较文雅的人物。伍二觉得在生死大关前要一些更有血性,更加彪悍的人参加,关键时刻敢于用肉身去堵口,他特地组建了一支敢死队,队员由他挑选。多数都是大洲当年在全国的严打之前被拘留,并被乡里集中进行批评教育训练的那帮敢吞刀子敢玩命的兄弟。
其次是芦苇备战,这也是大洲抢险的特色。一是组织人员把去年以及成年堆放的芦苇转移到背水面堤坡上去,每间隔二十米放一堆芦苇,每一堆由下及上依次排列,每三十根芦苇捆成一捆,用苇叶结绳,分上、中、下三处捆好。这些苇杆干燥、劲道,不碎不裂韧性好。二是组织人员抢割芦苇,这些新鲜芦苇像蓬勃生长的青少年,叶大杆柔,把它们层层叠叠地摆放到迎水面的堤坡上,另外还成垛成垛地堆放在背水面接近堤面的地方,准备铺设到在抢险中不断增高的新堤的迎水面。
此外还有其它的备战种类和形式。把稻草编织袋成垛成垛地堆放在大堤禁脚外取土的地方,与堤坡上堆放的芦苇成一条直线,相距二十米按照一米五的高度堆好,依次向垸内延展。大洲境内堤上的防险棚都收拾整洁一新。里面的马灯、手电筒都备齐备好;干粮、茶壶等生活日用品和碘酒棉球创可贴之类的医疗用品也备了一些。除此之外,备了很多木桩、尼龙布、绳索之类的物品,放在防险棚外,这些都是加固、连接、形成彼此勾连的东西。还收集了一些旧木板、竹排、废弃的大型水泥块等,也用铁丝织成篓子,里面装满砖头、瓦块,堆放在大堤的堤衬上,这些是防备溃口时堵塞溃口的东西。
永清带着指挥部的成员按照防汛抢险的规程逐段逐项的检查准备工作情况,像临战的将军在检查部队的装备。
江水犹如煮沸的豆浆直往上冒。溢满河床后,水头直奔防浪林,根部、树干、树杈迅速被淹没在污黄浑浊的江水之下,直逼堤坡。指挥部的老农大惊失色,从来没有哪一次江水上涨的速度如此之快!
大洲的青壮年劳动力全部就位,在加固大堤的同时,在堤面拖笼子。他们在迎水面的堤面上先挖出一条小沟,把芦苇杆成小捆地插进去扎紧扎实,形成一道芦苇墙,再把芦苇成捆地横摆在堤面上,与立起来的芦苇杆捆绑起来,紧邻芦苇捆的是折叠起来的尼龙布,有半米左右铺在堤面上,用草包装的泥土压实,然后用尼龙布把往上堆的草包包起来,层层叠叠地往上垒。垒到一米左右,再立起一道芦苇墙,与原先的芦苇墙牢牢的捆绑在一起,形成新的更高的立面,后面依然是与堤面平行的芦苇捆,但当底下一层尼龙布用完的时候,再加一层依次升高。真正靠近背水面的堤面上才是用泥土夯实扎紧的防渗露的堤坝。然后,再把新鲜的芦苇铺陈到新堤的迎水面并固定好,接受狂风巨浪的冲击。
为什么把工序搞得这么复杂呢?就是因为大洲段正对着湘江的出水口,湘江挟南方大地的雨水奔腾而下,在出水口形成滔天恶浪直扑过来,因此防浪便是大洲防汛的首要任务。芦苇与水相生相克,对水无所畏惧。当浪头凶猛地扑过来时,那些新鲜的芦苇便把它们切割分解,化成一团团黄水黯然落下;更大的浪头扑过来时,有立面芦苇、芦苇捆、尼龙布、草包形成一道道防线,一般的浪头难以扑到泥土堤面上去。
暴风雨持续不断,好像没有尽头。江水持续上升,已经淹没了所有防浪林的树冠,江面无边无际。滚滚而下的波涛与横切过来的湘江巨浪在这里冲撞厮杀,掀起一波又一波滔天恶浪直扑大洲堤岸,不断地摧毁大洲人的意志。
日日夜夜持续不断、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使大洲人精疲力竭了。堤面长高的速度明显低于水面上涨的速度,永清和大家心急如焚。正在这时,人民解放军犹如天兵天将开进大洲,南方军区副司令员李将军坐镇大洲,亲自指挥大洲以及荆江大堤的防汛抢险,因为省防汛指挥部的领导告诉他大洲是最危险的地方。他视察了一下抢险现场,和永清商量兵力部署问题。他说,我看这里的抢险还是个技术活,你就把大洲人全部调到堤面上做这些事,挖土和运土的工作由部队来完成。
永清也正有此意,大洲人爬都爬不动了。他要求堤面原有的人员对从挖土、运土中转移上来的人员进行简短地技术培训,并抽调人员专门进行技术指导和检查,军民分段联合编队,堤面上涨的速度又快于江水上涨的速度了。
由于堤身在水中浸泡的时间较长,有的地方开始出现管涌渗露的情况。指挥部要求各村派出人员24小时不间断巡查,发现问题后,由专门的应急队伍处理。
在高地避险的人们随着解放军的到来也兴奋起来了。眉开眼笑代替了愁眉苦脸,坚定自信代替了唉声叹气,他们寻思着为解放军做些什么。烧水送水的,送上热气腾腾的馒头包子的,那些擅长打渔摸虾的老人们为了改善人们的生活,张开网捕鱼去了。那些孩子们在高地简陋的教室里依然书声琅琅。
狂风挟着暴雨倾盆而下,恶浪借着风势形成的波峰浪谷重重叠叠地涌向大堤。永清和李将军正在商量如何应对风急浪高的险情时,突然,连续扑过来的巨浪撕开了芦苇墙、草包带和泥土带,形成了一个豁口,横放着的芦苇捆正在改变方向。说时迟,那时快,永清飞起身来以跪着的姿势跳下水去,双脚和双膝死死地登着堤面,把芦苇捆再横过来,并大声叫道:木桩、大芦苇捆、砖头袋,水泥块······应急队员迅速带着这些东西扑过来。李将军大声命令:人墙!他跳下去用整个身体支撑着永清。在他的身后层层叠叠的解放军战士形成的人墙阻挡了水的下泻,大捆大捆的芦苇,砖头袋、水泥块运了过来。由伍二这些敢吞刀子敢玩命的兄弟组成的敢死队员在迎水面传递着这些重物并直接堵住豁口,奔腾而来的巨浪把他们托举到空中,回旋时砸向江面,被飞驰而下的激流卷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惊讶地叫起来,显得十分慌张。解放军战士此时冲到了最前面。永清命令直接接近江水的人员身上拴上绳索,继续抢险。永清前面的芦苇堆稳住了,迎水面最前端的芦苇墙也重新立了起来,草包带很快垒起来了,后面人墙撤离后,泥土带已经被夯实。还加了一些木板之类的东西加固,豁口终于被堵住了。
永清和附近的大洲人齐齐地跪在大堤上为刚才被洪水卷走的几个弟兄送行;李将军和附近的解放军战士也脱帽致哀。这里没有泪水,没有哭声,只有像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军人那样倔强而不屈的眼神。
李将军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好险啊!要是抢救不及时,豁口再大一点,深一点,就无法挽救了,那将横尸千里呀!
在抗洪抢险最为艰难的时刻,党和国家领导人亲临大洲视察,为抗洪大军鼓劲打气,极大地提振士气。人民解放军不断增援,全国各地的志愿者纷纷前来参与抢险,鼓舞了永清和大洲人。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孤独,他们的背后有千千万万的人在支持他们,他们更加勇猛无畏,与洪魔顽强地拼死抗争。
……
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去了。朝霞映红了波澜壮阔的江面,朝阳在水天相连处穿透无数的波峰浪谷喷薄而出。江水与人们较量了一个多月后,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开始消退了。永清在指挥部里召集会议,布置了迎水面、背水面堤坡的巡查任务,他担心迎水面的堤坡随江水下行而坍塌,这是常有的事情;加强管涌渗露的巡查力量和频次;对灾后重建、景区恢复也提出了要求。联络小组的同志告诉他,接上级通知,省委张书记要到大洲来送李将军,请他参与接待。永清看了看乡长老彭说,你参与接待一下吧,我实在是要回家一趟了。
永清走出指挥部,看了看指挥部旁边立下的生死碑,把他和同伴们名字上的泥土扒了扒:我们终于可以活着回去了!想起前几天抢险时被滔天巨浪卷走的伍二和其他几个兄弟,他的泪水夺眶而出。
永清踉踉跄跄地推开家门,一串钥匙飞过来砸在他的脸上,顿时鲜血流了出来。你这该死的钥匙怎么不随身带着?一阵吼声从屋里滚出来,沙哑、尖锐、歇斯底里。
我原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来,这么大的灾情,谁说得准呀!永清感到莫名其妙。
雨燕头发蓬乱,面色铁青,泪水涟涟地扑过来抱着永清嚎啕大哭起来。我们的······杨柳遭遇炸雷了······
什么?永清愣住了,少年时炸雷给他留下的阴影从来没有消失过,现在又遮天蔽日了!他瞬间昏眩过去,但很快就醒了过来,他还不知道杨柳的下落。雨燕带着他来到房间,杨柳像睡着了一样的安静,手臂上插着针头,床的上方吊着葡萄糖水。
那天,我在水文站观测洪水上涨的数据,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杨柳出事了。我给同事交代了一下,就赶紧跑到医院去。邻居告诉我,说她刚从外面回来,发现杨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手指上还扣着一串钥匙,看到前面那棵大树已经被烧焦,就知道被雷击了,如果她再往前走一步,连命也没有了。邻居叫了几声,我们家里没有人应声,就抱着她跑进医院,医生们开始抢救时,才给我打电话。医生们抢救了半天,心肺功能无法回复到原来的状态了,只有非常微弱的生命体征。雨燕如泣如诉。
那声炸雷?永清清楚地记得,那声炸雷响过,他在车上还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那树干冒着青烟。如果多看一眼,发现了杨柳,及时抢救,就不至于这样了!或者他带上那串钥匙,她也不至于跟着赶出去了······他跪了下来,伏在女儿床边,拉着女儿那没有挂针的手抽泣着: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害了你······他用自己的头撞着床沿大声哭了出来······
杨柳两边的眼角分明沁出了泪滴!
我完全急疯了。不敢给你打电话,也不能托人告诉你消息,知道你那里不能有丝毫的分心······从医生那里知道最好的效果也只能是个植物人,我就决定把杨柳带回家我自己来护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现在大家都在抢险救灾,我只有自己扛着。雨燕时断时续语无伦次的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