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胜这场罕见的暴风雨,长江汉江水位开始下降之后,永清主动到纪委请求组织上对他个人和家庭进行全面、深入、彻底地审查,特别是对那套房产的来龙去脉进行彻底调查,他坚信自己是清白的,是无辜的。他则在别人的冷眼与指指戳戳中全力推进北部调水工程建设,虽然他本人的诚信度受到人们的质疑,但这项工程的确是民心工程,他的经验与智慧还是被大家所接受,工程推进得很顺利。
他的弟弟永洁一辈子没有与他来往,听到那些风言风语后急匆匆地跑过来一趟,见面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有一声叹息。
生钱觉得雨燕就不是一个凡人,明明看到她阳寿已尽,可是她还如痴如醉地写她的死亡记录。她的意志坚定,执着而顽强,不仅自己有了直面死亡的勇气,还要像观音菩萨那样普度众生。他便潜伏到观音菩萨的道场普陀寺去为她拜佛诵经,求菩萨保佑雨燕,驱除她身上的病魔,因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当生钱回来的时候,得知雨燕去世了,杨柳也去世了,永清独自承受了这些痛苦,而且被那套房子闹得沸沸扬扬,要不是为了防汛抢险都险些跳楼。他简直惊呆了,感到不寒而栗!人言可畏,自己之所以一辈子到处漂泊流浪,就是为了不让人们了解自己,议论自己,在陌生的环境里苟且偷生。在这个世道,即使像一个苦行僧,百般虔诚千般奉献万般牺牲,一事不当,哪怕是子虚乌有的事儿,那也会遭千夫所指,万人唾弃!永清现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显得那样苍老衰败。核桃般褶皱的脸,灰白杂乱的头发,佝偻的身形,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使他行走都变得困难起来。生钱使劲地捶着自己的脑袋,自己做了一件糊涂事,从来不与衙门打交道的人,主动找到纪委,要求说明情况。
接待他的正是找永清谈话的那两个人。老同志静静地打量着他。年轻人问道,你为什么要向他行贿?
行贿?我是送给我的干女儿的!生钱说道。
送给他家里的谁都是一样,就是向他行贿!他给你多少好处,你送那么大一套房子给他?年轻人问道。
他没有给我任何好处,我也不需要他给我好处,我的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生钱把他送房子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他虽然从来不屑于谈钱,而此时不得不连自己怎么有这么多钱也说了一遍。最后说,我来只是想说这套房子真的与他没有关系,也从来没有让他知道。
大家沉默了。
年轻人不知道是来人说错了,还是自己的逻辑推理错了。
老同志缓缓地抬起头来说,谢谢你给我们反映情况,这和组织上了解的情况基本一致。只是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动机,也不能确定郑永清同志究竟知不知道这个情况。你的解释把这个问题澄清了,证明我们对一个干部长期以来的判断没有错。郑永清同志是我们党培养出来的一位好干部,经过了多方面的考验,才提拔到这么重要的岗位工作;本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准备让他去做,才对他进行全面审查。但因为这件事情迟迟不能做出结论也延误了时机。在组织上对干部审查过程中,那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那野蛮生长的网络舆情,那粗暴武断的网络语言,对无辜者的伤害是很严重的,我们要警惕这种社会舆论污名化问题。
年轻人的脸有些红了,他以为是组织上发现了郑永清的什么重要线索,待他深挖细找后收网,他想在这个案子中有所作为······
生钱经历过这件事情以后,觉得这人世间的事情既难以预料,更难以处理。本想暗中相助,帮永清渡过难关,万没想到为他留下祸患,反而害了他。这过多的房屋金钱都是人生的拖累。这些东西㓎染着别人的血汗,甚至饱含别人的屈辱和泪水,聚集到你身边就会成为你的罪孽,你的枷锁。别说羽化而登仙,还会让你坠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从世俗的角度来说,自己也不是一个有钱人的命,吃得太好肠胃消受不起,穿得太好皮囊消受不起,住得太好灵魂消受不起。自己名下的这些金钱,自己消受不起,又不会施福于众生,就是一种业障。于是他开始畏惧这些东西,希望能够远离这些东西。生钱索性要秦友亮给他留一点生活费之后,将他的钱通过政府的扶贫渠道全部捐出去,他觉得以这种方式捐赠比较靠谱,不至于再去祸患别人。与永清商量后,把这套惹事的房子交给物业做公益,让大家免费到水天相连处的顶楼上面游览、活动、休息。他则经常出入养老院、医院太平间、殡仪馆,与那些将死或者刚死的人唠唠叨叨,时而悲悲切切,时而开怀大笑。火葬场的司炉工是生钱代死者作揖磕头最多的人,是他们让人摆脱肉体凡胎的羁绊,获得灵魂的自由,因此被他视为朋友和恩人。有的人说他是疯子,有的人说他是神仙。也有一些与生钱交流过的老人交代后事时,要请生钱到场送他最后一程······
永清在北部调水工程开通送水的时候办理了退休手续。虽然当地政府多次盛情邀请他出席送水仪式,他还是一再婉拒,他已经不在乎功德与名利了。他清理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买了一把轮椅,退了雨燕单位的房子,带上雨燕和杨柳的骨灰盒,入住大洲电排闸旁边的养老院。他依偎长江,开启了身披风霜雨雪,水煮日月星辰的退休生活。
电排闸与水文站合为一体,水文站是雨燕在这里一手创建的,他到这里来,仿佛又和雨燕生活在一起了。水情、雨情、墒情以及气象的观察与记录成为他每天的必修课。他与长江打了一辈子交道,能够感受到她的喜怒哀乐,能够感受到她脉搏的跳动。但他依然觉得这位神秘的历史老人深不可测,他需要用余生来进一步观测了解,为后来人如何与她相处提供一些资料。说来也奇怪,平地上行走起来都比较困难,但扶着电排闸两旁水泥台阶的扶手上堤下堤,他都能顺利完成,而且非常惬意。这让他有机会坐在长江边赏日出日落,看云卷云舒。
有时他痴痴地望着江水,沉浸在回忆之中。那些跳跃的浪花里幻化出雨燕小时候在田野间奔跑的影子,在东荆河大堤上迎风起舞的影子;幻化出杨柳小时候在他们面前唱歌跳舞的模样。风高浪急,浊浪排空而来时,他又想起月亮湾那巨大的火球,想起在大洲时炸雷击中的那棵树冒出的烟。波推浪涌间,感觉自己与堤岸在缓缓后移,仿佛回望来时的路是如此的坎坷与艰辛。生命的起点就被人们视为灾星;与命运抗争,舍生忘死来证明自己;自己一辈子廉洁自律,却背负贪官的骂名,遭遇这种屈辱时,不惜以死来抗争;直到现在完全放空自己……。
有时虽然望着江水,但灵魂出窍一样,陷于沉思冥想之中。有些浪花奔腾跳跃扑向岸边那干涸的坡地时,再也回不去了,就像个体的生命消失了一样,但人类的生命像这浩瀚的江水奔流不息。由一朵朵浪花溅起的丝丝缕缕的水气氤氲弥漫开去,飘扬升腾起来,与天光云影交融渗透,于至深至远处竟能构成水天相连的景象。一个人竭尽毕生精力所作出的贡献,看似微不足道,他的生命踪迹随风飘逝,看似了无痕迹,但芸芸众生生生不息,奋发图强,终究铸成人类社会辉煌的历史……。他常常这样看着江水流淌,入神、入迷,甚至有入定的感觉。他在这里迎接上游的来水,又目送着它们向下游流去,从清晰流向缥缈,流向水天相连处,仿佛这源远流长的长江流淌着远古洪荒与遥远未来。这条历史的长河养育了人类,见证了人类的诞生、成长与繁荣,便与人类有了恩恩怨怨的纠葛。人类自恃强大,将她截堵肢解,污损凌辱,这阵阵涛声仿佛是她的哀嚎、积怨与叹息。她不清楚,当人类这个物种从地球消失的时候,是否会掬一把清泪,擦拭她与人类曾有过的联系?但她深切地知道,即便人类与她长期共存,当她从地球消失的时候,人类一定会成为她的殉葬品。
一首用他的生命与心血凝成的《江水吟》低沉地、苍凉地、迟缓地从他的嘴唇间流了出来:
裹着撕破的残风,
卷着揉碎的夕阳,
直奔水天相连的地方。
水天相连处啊,
终不过是一片虚幻的景象!
哪怕一点点收获,
都要经历风吹雨打;
哪怕前进一步,
也要吞咽污垢浪渣。
坚石砥砺,
含泥披沙······
为了向前,一切都容忍得下。
把残渣抛向岸边,
奔腾中浪里淘沙!
流入原野,
滋润万物生长;
流入城市,
成就她的繁荣兴旺;
流入身体,
滋养骨骼肌肉血脉肝胆;
即使被太阳蒸发,
也会化为云彩漫天飘散。
无论岁月多么久远,
也不会留下时光的年轮;
无论对它是爱是恨,
依然映照一代又一代人的身影;
无论清亮还是混浊,
日月星辰照例运行其间;
无论润物无声,还是沧海桑田
以天地为伴,铸就永恒!
······
返回故里,长眠于父母身旁,是在外游子生命历程中最后的朝圣。生钱在自己的大限来临之前就回到了故里,并亲自选定了墓地,那里不是父母的墓旁,而是那破窑的遗址上,离雨烟墓地五丈八尺远的地方。他忌惮后世对他的议论,又希望能与雨烟深情地对望,天荒地老;他更希望河水复原,重现那水天相连处的景象,重启那扇通天之门,让自己携带雨烟的灵魂一起飞升。
永清越来越觉得上堤下堤非常困难了,离开江边时已是老泪纵横。他久久地、深情地凝望着水天相连处,精神恍惚起来,仿佛自己又成了一个超人,踏波走浪,上天入地,在天地间不停的打扫,拼命的打扫,扫得水亮天净,扫得玉宇澄清。突然,水天相连处开启了一扇大门,豁然开朗,云蒸霞蔚。一个人从烟雾缭绕中飘然而出,与他对视良久,然后,张开双臂朝他飞奔而来,原来她是雨燕。紧随其后的还有杨柳,风一般飘移过来,千般玲珑,万般乖巧,全然没有痴头呆脑的感觉。这让他瞬间释然,一辈子摄住他灵魂的那颗灾星顿时消弭。得到解脱后的永清迎了上去,一家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她们带着他朝水天相连处那扇大门飞升而去。他与自己和解了,也与这个世界和解了……。
当工作人员按照他的遗愿将他的骨灰与雨燕、杨柳的骨灰融合到一起,扬洒在江边堤坡上时,大洲人在瑟瑟寒风和漫天飞雪中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现场。像雪花合着骨灰融入泥土一样,永清一家人也被大洲人深藏心底。此时,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肃穆而庄严。
月亮湾大堤依然雄伟,大地却是一片焦渴。站在堤上再也看不到水天相连处的奇异景象,倒是像乌龙一般蜿蜒曲折游向天际。这里的新生代已经放弃在土地里刨食的生计,纷纷外出打工。月亮湾依然是人生的擂台,他们用楼房和轿车来彰显自己的人生价值。月亮湾飞短流长依然盛行,借助互联网的翅膀,飞越高山峡谷,飞越丛林海洋,在村民之间传扬。当年那几个青梅竹马的小伙伴走进历史,化为虚无后,月亮湾的人们谈论起他们时调侃道:
生钱只念身后经,
永清到底永不清,
雨烟雨燕皆薄命,
空留笑谈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