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彻心扉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女儿的生存。
永清一天到晚,工作上的事情就让他忙得脚不点地,没有时间陪护生病的雨燕。就在他的家庭遇到天大困难的时候,一个重要的任命让他陷于两难境地。老厅长退休后,组织上决定由他担任水利厅厅长职务。要不是家里的困难,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喜事,但他却犹豫着,能不能让其他人来承担这副担子,他试图去说服领导。领导把话也说得非常透彻,这个任命不是偶然的决定,经历了一个长期培养的过程。从大洲防汛后,当时的省委书记亲自对大洲进行了考察,你就进入了组织的视野。经过长期多方面的考验,与多个岗位的锻炼,就是为了让你来承担这个重任。这个任命也同防汛一样,是省里天大的事情。永清觉得个人的事情再大,也是小事,自己不能辜负党组织的培养,不能辜负领导的期望,咬紧牙关应承了下来。
生钱的到来让他们喜出望外。永清与雨燕这对曾经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这对现在依然笼罩在各种光环之中的家庭,没有多少朋友,更没有多少交真心,说真话的朋友。生钱是他们儿时的伙伴,又都是在月亮湾比较尴尬的人,他们就互为家人了。永清一再拜托他多陪陪雨燕。
几十年的游历让生钱有说不完的逸闻趣事。雨燕像听天方夜谭故事一样听着三哥绘声绘色讲述,惹得她一阵阵开怀大笑。这种笑声感染着妹妹与杨柳,使这个沉闷的家庭洋溢着欢乐。
欢乐是短暂的,雨燕时常望着杨柳呆呆地出神。她已经完全没有要把杨柳培养成为正常人的想法了,如何让她像这样生存下去也成为困扰做母亲的一道难题。女儿的人生是晦暗的,没有一丝亮色。她出落得和自己一样漂亮,一样的身材,一样的脸蛋,却没有灵性,没有智慧。她感情丰富,感觉敏锐,但无法用语言表达。在别人看来,她像是一具只有躯壳的人,一个痴头呆脑的人;只有自己知道,她时一个外表愚钝,内心敏感的精灵。即便如此,也费尽了自己的全部心血与汗水,耗尽了自己的大好年华,甚至为此成为病魔的温床,患上这不治之症。她曾经是那样痛恨永清,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要不是那串该死的钥匙,他们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但从永清的角度设身处地想开去,面对那样的灾情,他已抱定慷慨赴死的信念。如果大堤不保,拿着那串钥匙有什么用,自己的家庭,还有多少个家庭哪能幸免?在爱恨之间千回百转后,她接受了这个现实,默默地吞食这个苦果。现在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这个尽头是什么情形一无所知,但杨柳所处的世界,依然是日月星辰依次运行,朝晖晚霞依旧绚烂,花儿应时开放,鸟儿婉转啼鸣······自己的逝去,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丝毫的影响,但对于杨柳,对于这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意味着什么?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哭一笑,只有自己知道,没有了这个唯一能够懂她的人,她将如何生存下去?真是不堪设想!
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也困扰着雨燕,一直到现在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屋。当年调回到省城工作的时候,考虑照顾家庭方便,就住进了学校的公寓,这是他们没有产权的房子,自己调离或者死亡,是需要把房子腾出来搬走的。永清单位当时有房可以分配,但由于住了学校的房子,就放弃了那次机会,后来再也没有那种福利房可以分配了。虽然他们的工资收入并不低,但以现在的房价,凭工资买房基本上不可能了。永清一直以来坚守着要做个清官的底线,要洗雪祖上做贪官的耻辱,除了不贪不占之外,把一切灰色收入全部上缴。但没有金钱,在这个社会是无法生存下去的,自己没有积累财富,连女儿生存下去都是问题,她又感到深深的歉疚与自责。自己去世后,学校如果要收回房子,永清与杨柳住到哪里?他们可以去租房,但永清一个人的工资如何应付这么多的开支?
永清这么忙,如何照顾杨柳?妹妹可以留下来照顾,但妹妹自己的家庭也需要照顾。这么多年来,他们按照保姆的待遇给她支付工资,这个钱她拿回去养家,才能维系到现在。一旦没有这份工资,她的家庭又该怎么办?
雨燕最担心的,除了杨柳,就是永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更担心永清。她深知永清的心性,做事可以舍生忘死,做人却不会世故圆滑,不会隐忍与迁就。对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不能容许自己有丝毫的过错。一生谨言慎行,战战兢兢地活在这人世间,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对别人的议论异常敏感,导致他的心理十分脆弱。平常有什么问题,他向她倾诉,她尽力为他开示,为他排解,为他分忧。他们是恩爱有加的伴侣,是心灵相契的知音,是相濡以沫的夫妻,是肝胆相照的挚友。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自尊心这么强的人面对这么复杂的社会,一旦有什么难关,他独自闯得过去吗?自己的离去会给他带来什么?
雨燕对自己的事业也有着无尽的遗憾。自己年轻时想写出鸿篇巨著彪炳史册,社会现实将这些理想击得粉碎。她现在再也不用去谈理想了,只能关注生命与死亡的问题了。她年轻时从来不相信封建迷信,那些东西已经被批臭了。但古往今来人们对生命的探索没有停止,以自己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过程来看,似乎也不只是非生即死这两种状态,自己隐隐觉得也有魂不守舍,魂不附体的感觉,即所谓生命的第三种形式,或许死亡之后,还有灵魂来护佑自己的亲人?她真的希望有这种可能,死后依然能够保护好可怜的杨柳。或许能够转世,让她来世也与永清、杨柳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望着心事重重的雨燕,生钱知道安慰是不会有什么用的,但他要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忧虑?怎样给他们提供帮助?当他知道他们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一套的时候震惊了!大家都说当官的人什么都有,什么好事都占着,他们家却有这种窘况。他想起秦友亮每次见到他都说过,在水城地标性建筑的顶层给你建的水天相连处,住在那里真可以找到做神仙的感觉。生钱对房子真的没有好感,对于他来说,那就是蜗牛身上的壳,只能是个负担,是一种束缚。自己正好给他们,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自己也可以得到解脱。
赠予是一种慷慨的行为,谁都可以通过赠予获得其中的快感;但接受赠予却不是那么简单,特别是对自尊心比较强的人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当生钱提出要把一套房屋登记到杨柳名下的时候,雨燕沉默了。
早在杨柳出事的时候,就有人上门要送钱,说给杨柳治病用,雨燕接受了熟人送的钱,不熟悉的一分钱也没有接受。永清抢险回来后,要雨燕一分不少地退回给人家。雨燕退了几家,人家说你们真是不近人情。但永清态度十分坚决,不近人情就不近人情,一旦松手就再也捏不紧了。自从那件事情以后,再没有人送钱送礼,在大洲的那些年基本上就不为这些事操心了。到县城工作以后,送礼的人开始多起来,以各种名义送的人都有,过年过节送礼的,生日送礼的,看病送礼的······永清以小孩有病为由拒绝别人到家里来。但依然有人送来了,送了的都得退回去,退礼的工作量大,永清就索性要纪委的同志到家里把那些礼品都收起来,按照规定处理。这样一来,他们家再也没有人送礼了,当然也没有人与他们有什么交往了。到省里工作后,又有一些新的面孔来到他们家来送礼,他们无一例外地拒绝了。当雨燕体检发现癌症住院后,到病房看望她的人中,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介绍自己的,也有不介绍自己的,临走时留下一个信封,里面装着数量不等的钱,她推也推不过别人,只好把钱留下来。有的写有姓名、数量,更多的是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在这些人群中,有很多是有大洲口音的人。有的说是柳老师的学生,有的说是在过去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前,被乡里输送出来的劳务人员。他们感慨地说,要不是郑书记当年把我们送出来,帮我们找工作,也许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其他地方像我们那样的小混混,后来都到监狱里面去了。他们感激郑书记,但知道郑书记的秉性,不敢给你们家送什么东西,大家只是默默地关注着你们。现在您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们给予帮助是应该的。说得雨燕热泪盈眶,她知道了背后还有这么多人关心着他们,支持着他们,他们并不孤单。她感受到了人们给她带来的暖意,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情。永清面对这些钱的时候,感情非常复杂,眼里噙满泪水,还是给单位纪检的同志打电话,报告了情况,并如实上交了这些钱。
生钱对雨燕说,还没有告诉你三哥如今是发了大财的人吧?
雨燕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不屑地说,就你,还发大财?
我告诉你一个诀窍,就是把钱不当钱的时候,钱就冲着你来了!生钱神秘兮兮地说。
我也没有看重钱呀,钱怎么就不冲着我来呢?雨燕反问道。心想,钱也冲着自己来过,只是不愿收罢了。
生钱述说了自己当年怎么把钱给秦友亮的过程,感慨万千,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把三万多变成上十个亿的,玩魔术也变不出这么多钱呀!那家伙还威胁我说,你不把这些钱花出去是暴殄天物,上天都不能饶恕你的!
我说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花钱。他说,你可以做慈善呀,看到有病的,生活不能自理的,你还无动于衷,老天是不是会责怪你呀?
杨柳是我的干女儿,哪有做干爸不为干女儿做点什么的?我把自己不想住的房子给干女儿住总可以吧!你把杨柳的身份证给我,我去找他们把这件事情办了。生钱坚持着要把那套为他准备的房子登记到杨柳的名下。
雨燕又思考了一会儿说,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让永清知道,而且这件事情只能是我们两个人知道。待我走后,永清有困难的时候,你要替我把杨柳照顾好。当她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她顿时觉得自己轻松了起来,三哥的这个安排真正搬掉了她心中最大的那块石头,解除了她最大的后顾之忧。
水往下流。人们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开出绚丽的花,结出丰硕的果,甘愿付出自己的心血与汗水,甚至不惜以命换命,并把这种痛苦融入幸福人生的图案,仿佛这样的人生构图才完整,才靓丽,这大概就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源泉。雨燕觉得杨柳虽然不能像自己当初所期待的那么杰出,甚至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有了一套房子,尽管她不知道这是一套什么样的房子,只要能够遮风避雨,在人世间就有了一个支点,新的希望又绽放开来。她要训练杨柳掌握一些基本的词汇,能够简单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便于别人对她进行护理。比如饿了或者渴了的时候,杨柳只能张嘴,不了解的人就不知道是要吃还是要喝,如果能够发出吃或者喝的音,别人就知道她的需求了。只有做母亲的知道,她什么时候张嘴是要吃,什么时候张嘴是要喝。当杨柳饿的时候张嘴,就教她吃的发音,雨燕反复地教,发一个吃的音,自己就吃一口,馋得杨柳流出口水。杨柳再次张开嘴巴,雨燕坚持要她发出吃的音后,才能给她饭吃。杨柳看得懂妈妈的表情,也明白了妈妈的意思,嘴巴开始蠕动起来,发出了声音,虽然不是那么准确,也使雨燕高兴起来,喂了一口杨柳喜欢吃的饭菜,又开始再一次的训练,直至把吃的音发出来。在学习词汇的时候,学习语言,学会会话;对杨柳的生活自理能力进一步强化训练,学会自己吃饭后,学习自己去盛饭、自己夹菜;学会自己穿衣,脱衣,自己增、减衣物;学会自己洗脸、洗澡、洗头,学会做好个人卫生;学习自己上厕所,自己做好生理期的护理;学习自己盖被子、叠被子,学习整理床铺;学习自己开灯、关灯,开门、关门;有时像一个即将远行的妈妈对女儿苦口婆心地教诲,不厌其烦地交代。有时又悄悄地藏起来,观察女儿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有时又有意设置一些障碍,让女儿去处理;从各个方面检验女儿应对生活的能力。对发现的问题从头再来进行训练,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有时候杨柳不耐烦,僵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雨燕跪在杨柳面前,抱着她哭着说,妈妈也不忍心让你受这么多苦,但妈妈就要出远门了,你要学会这些知识,才能活下去······杨柳也抱着妈妈的头。
不要这样为难孩子!你放心,我就是讨米要饭,也要照顾好杨柳,我不会丢下她不管的!妹妹把雨燕拉起来,几乎哭出声来。
妹妹虽然是远房的妹妹,但现在就是她至亲的人。妹妹的儿子上大学时交不起学费,找亲戚朋友借也借不到那么多钱,一家人愁眉不展,眼看就到了上学的时间,再借不到钱,就只能放弃上学的机会了。妹妹只是听说有个远房的姐姐,就找了过来,相互之间都不认识。雨燕与永清二话没说,就筹齐了上学的学费,从此他们之间才有了来往。孩子上学的钱早已还清,妹妹总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他们在县城工作的时候,妹妹就想去帮助他们,那时雨燕还能够抽出时间来照顾孩子,能够克服困难,因此作罢。后来调到省城后,雨燕的工作忙起来,妹妹就承担了照顾杨柳,照顾一家人生活的重担。虽然也给了保姆费,但对于一个家庭主妇,一个农村的家庭来说,这得克服自己家里多少困难?谁又会为了这份工资牺牲自己的家庭利益?这实际上是妹妹最大的一份人情,一份感激之情!
雨燕扑在妹妹的怀里,哭诉道:我的命怎么就这样苦啊?从小就寄养在舅舅家里,后来连姓也改了,就是为了逃避那个家庭所要承受的苦难,不走姐姐的不归路;杨柳小时候那样乖巧伶俐,那样聪慧,本来是我们的希望,会成为我们的骄傲,但一声惊雷就让她变成了植物人;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把她训练得生活能够自理的时候,又患上了绝症。杨柳没有兄弟姐妹,今后谁能够照顾她一辈子啊,就是到孤儿院、到福利院也要生活能够自理呀!你说,她这样什么事都要别人来替她做,怎么可能生存得下去?谁是她的亲妈?谁是她的小姨?我们只有现在狠下心来,让她能够自己照顾自己,才有可能活下来,才有可能活得久。
生钱把房子登记到杨柳名下后,又给她存了一百万现金,万一有什么不测,杨柳有地方住,还有保姆与她的生活也有一些保障了。
雨燕的情绪现在比较稳定了,杨柳有了生存下去的条件,只要具备生存下去的能力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她像那远行的人已经收拾好行装,只要把孩子的生活能力培养出来就可以放心的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