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附高枝,可以采摘更多果实;开疆拓土,则可以更好地体现自身的价值。
永清跟随周书记在江河县的江河湖泊南征北战,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险境,他们成了生死之交;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周书记成了走资派,永清则是他的保皇派,他们一起进牢房,一起上设在大洲的五七干校,和那些被打成臭老九的水利专家们一起接受再教育,使他们休戚与共。历史逆流终归被历史洪流所吞没而滚滚向前。周书记重新出来工作后,被调到地区行署担任副专员,他想让永清跟着自己到行署去工作,永清谢绝了周书记的好意,决定留下来,到水患最严重的大洲区去工作,从最基层的事情做起,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自己人生的路。
大洲区严格说起来是一个滩涂区。多少年前长江在这里改道,将一把弓似的长江大堤远远地甩在外面,大片的河床裸露出来,留下一条小河横穿其间,在离故道二十多公里外的地方奔流而下,成为长江主干道。人们只好在长江主干道旁边再筑防洪堤,通过祖祖辈辈的努力,这道堤经过年年岁岁的岁修与加固,体量越来越厚实,特别是这些年来打响了筑牢大洲垸堤的人民战争,堤身加高加厚,成了事实上的长江大堤。
这片滩涂自从有人来这里定居后,始终被外洪内涝困扰。人们丰一年,歉一年地生活着,从外地逃荒到这里来的,从这里逃荒走的,或者从外地来后,短暂的停留一下又逃荒到别处去的,都记住了这里的民谣:
偏僻大洲沙坡地,
长江远远离他去,
春夏雨季一片水,
秋冬干旱火烧泥,
什么庄稼都难种,
唯有芦苇蔽天日。
盖房铺床用芦苇,
哪来衣物和粮食?
只好背起九个袋,
拖儿带女去讨米。
男儿讨后只得回,
女儿从此别他去······
永清曾经就大洲区长江段与洲内防水、治水问题请教了那些在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的水利专家,以及来江河指导防汛抢险的水利专家,并和他们一起深入地研究过大洲区的治水方案。他申请到这里来工作,也是想把这些方案付诸实施,彻底改变大洲区靠天吃饭的状态。县委批准了他要求到大洲区工作的请求,具体工作由区委安排。
不往被子里钻,就不会知道被子有多宽。当永清离开公共汽车站,背着被子行李翻过老江堤进入大洲境内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内涝也是如此可怕!垸内白茫茫水域里,越来越多的人向堤边聚集。有的划着小船,有的肩背手提行李,推着装有小孩的木盆,有的扶老携幼涉水而来准备从这里逃荒到外地去。可是基干民兵手握鸟铳、大刀、梭镖早已布防在岸边,全力阻止人们外出逃荒。当逃荒的人越聚越多的时候,基干民兵向天鸣铳,希望能够镇住这些灾民。大洲地处偏远,民风彪悍,一些灾民自幼习武,并带有一些防身的家伙。知道基干民兵并不会真正使用这些武器,就不管不顾地冲上岸来,与基干民兵推推搡搡起来,有的甚至掏出了匕首之类的家伙。
大洲区委根据永清的请求,安排他在水利组工作,并没有任命什么职务。水利干事老彭知道永清今天要来报到,就扛着一把铁锹涉水到堤边来接他。眼看这些灾民就要突破基干民兵的防线,老彭把铁锹往堤边一插,双手叉腰,大声吼道:你们年年逃,能够逃到哪里去?只要是灾民,到哪里不被人轻视?大家被他的吼声镇住了,灾民们对老彭心存敬畏。老彭看到背着行李的永清从堤上下来,问道,你就是郑永清吧?永清刚刚点头,老彭就把永清推到人群当中,对大家说,这个年轻人就是来帮我们治水的!
说到治水的问题,大家停止了争斗,很多人有说不完的话,尽管老彭时不时地插话说,你们说的难道我还不知道吗,大家还是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时不时还争吵起来。
永清清了清嗓子,针对他们所说的水来了就是灾,干旱时又没有水的问题,他打比方说:
这跟我们人体没有抵抗力一样,多穿一件衣服就热,少穿一件衣服则冷,穿多穿少都容易生病。人们被他打的比方笑起来,好像是这个理。
我们眼前看到的都是水,白花花一片,好像就是灾年了。其实,只要把它们储存起来就可以减轻灾情了。我们大洲每年的降雨量在1100至1300毫米之间,每个大队都可以挖水塘盛水蓄水,把土堆起来筑成高台基,就地取材,用那些废弃的芦苇建一些应急房屋,有水灾时,就住到那里,不需要逃到外地去。然后开挖沟渠,把堰塘、沟渠与老江河连起来;把老江河进行疏浚,成为大洲区的调蓄池;再把老江河和长江主干道连起来,通过修建水闸,水涝时把水排出去,干旱时把水引进来,争取旱涝保收。永清说着说着把自己的思考和专家们的治水想法一股脑儿说个没完。
灾民们听着听着,安静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伙子说话,不时地点点头。老彭一听,就知道这个小伙子是有大格局的人,不简单,不能看轻。但还是唉声叹气地说,这些想法好是好,可是这么大工程谁来做呢?
永清兴奋地看着大家,又看了看老彭说,如果这个想法能行,我们就做个详细的方案,向区委报告,相信区委会重视的;只要区委重视,向上级报告,这事就好办了,但我们的方案一定要有可行性。
老彭把插在堤边的铁锹拉起来扛在肩上,对灾民们说,刘书记正在县里请求解决救灾粮问题,据说运粮的车队很快就要出发了,已经通知各村准备船只来这里运粮,大家还是回去吧!
老彭对永清说,这里到区委会的路全被水淹了,担心你找不到路才来接你的,你就跟着我走吧!老彭在前面走着,不时用铁锹探探水的深浅。永清走着走着就恍惚起来,苍穹之下,全是水域,环顾四野,皆与天合,俯仰之间,全是蓝天白云,天地一片虚空,如果不是老彭在前面带路,他还真不敢往前走呢。
你就抓紧时间把这个方案弄出来吧。眼看长江的桃花汛就要来了,会牵扯我们不少精力;如果长江的芦花汛一来,除了死可以不参加抢险,其他的事情都得停下来,我们就没有时间做这些务虚的事情了。老彭按照开花的季节,把汛期称谓花汛了。
区委对这个方案非常慎重。区委刘书记也是从这里土生土长起来的干部,对大洲区的情况了如指掌,内忧外患,样样戳心,一直苦于没有好办法解决这里的问题,每当遇到水患便忧心忡忡。他看到这个方案后,感到很振奋,这个设想非常大胆,而且是双保险的方式。本区可以做一些事情,但单凭本区的力量还是无能为力,特别是修建节制闸的问题需要上级支持。如果能够实施到位,不仅小灾老百姓不会逃往外地,即便作为长江的分洪区分洪,老百姓也不需要大规模迁徙,更重要的是可以比较有效地解决大洲区水患问题,做到旱涝保收。过去,大洲区一直作为分洪区来看待,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基本没有进行,长期以来把大洲区境内的垸堤作为长江大堤作为重点加固了一遍又一遍,这里的大堤质量甚至好于其他地区。现在,空喊空叫的年代过去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已经到来,是我们做一些实事的时候了。
刘书记把老彭和永清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对方案提出了具体意见:一是进一步细化方案。要把方案做到大队和小队的田块,把毛细血管丰富起来,成为大洲区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一张蓝图;二是要明晰工作任务。工程量细细核算,投工投劳的底数要非常清楚,并有投工投劳的分解方案;三是要解决好沟渠挖成后的水土保持问题。根据油沙地的特点,固土、固沙,解决好护坡、护堤,选择好草种、芦苇和根须发达的树种,植物,使河道、沟渠的坡边、道路固化······刘书记还要求他们把方案做好后,去听一听大队支部书记和生产队长们的意见,修改补充后再召开区委会讨论。
老彭看刘书记说得差不多了,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他在烟盒底下用手指弹了一下,一支烟便露出头来,随手递给刘书记,给刘书记点燃烟后,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烟。转头对永清说,你赶快回去按照刘书记的意见修改好后,我再与你去听取意见。
待永清走后,老彭对刘书记抱怨:你怎么给我安排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刚来就放了一铳,搞出一堆事来!
刘书记使劲地叭了几口烟,烟头的火红红地闪动着,瞟了老彭一眼:这一铳要是放响了,我们给大洲就有一个交代了。难道这些事不是你想干的吗?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就凭他这样一个打杂的,无名无份,能够做成什么事情?老彭向上望着自己吐出的烟圈,眼珠斜过来看着刘书记的表情。
看看吧,还看看吧,毕竟太年轻了,再说你老哥的问题没有解决,我这心里不安啊······刘书记略有所思,像在自言自语。
区委会对这个方案讨论了几个晚上,每天都是争论、辩论到深夜。永清总是认真地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自己并不轻易发言,待各方面的意见聚焦之后,他再征得刘书记的同意,针对焦点问题进行分析和解释;有时刘书记也直接把一些最尖锐的问题交由永清来说明。
治水方案经过反复讨论,基本形成了共识;但围绕如何实施的问题,大家又展开了争论。现在好多地方都包产到户了,集体都散伙了,人心也散了,还怎么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这的确是新的形势下产生的新问题,在这种新旧机制的转换过程中,旧的办法用不上了,新的办法还没有产生,对于所有的决策者来说,这都是全新的、不容回避的问题。永清在就治水方案征求意见的过程中就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而且这是始料未及的问题。形势变化得太快,让人来不及反应,集体的力量就瓦解了。没有集体的力量,这个方案就是一张废纸,再好的方案不能付诸实施,大洲区的面貌就不可能有根本的改变。过去依靠集体的力量来进行大规模基本农田水利设施建设,建设工地人山人海,红旗招展。组织这种集体力量靠的是行政权力,靠的是党和政府的威信,靠的是生产队给社员记的工分。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人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直接的经济利益,再不需要通过集体的工分获取那微薄的收入。如果通过修建基本农田水利设施能够获取经济收益,那么这种力量依然是可以组织起来的。但钱从哪里来?大洲区大片大片的沙滩上都长满了芦苇,这些芦苇一直长满长江滩涂、岸边,甚至长到长江里面河床隆起的小洲上。走在江堤上,往哪里望去,都是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计划经济时期,这些资源没有得到有效利用,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如果把这些资源变成钱,拿这些钱来修建这些水利设施不是同样可以达到治水的目的么?同时,这里还有丰富的水产资源,旅游资源,只要利用好也可以有丰厚的收益。所以在大家讨论过程中对如何治水有些灰心丧气的时候,他想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过去,大家都知道芦笋好吃,但不能拿它去换钱;芦苇是很好的造纸原料,虽然我们没有造纸厂,但其他地方有造纸厂啊,这些原料让周边的人当柴烧,大多浪费了,现在提倡商品经济,我们能否把这些当成资源换成钱回来搞建设呢?柴笋、芦苇、渔业资源,我们这里有独特的自然景观和丰富的野生动植物资源完全可以变成旅游资源。一些野生动物为了适应大洲半年干旱半年涝的自然环境,很多都进化成了两栖动物。野兔能够游水,野獾能够捉鱼,有的鱼还能在潮湿的芦苇根部爬行,成群结队的野鸭常年出没在芦苇丛里,每年这里的候鸟铺天盖地……大洲遍地都是黄金。区里成立一个公司,负责把这些资源换成钱;再成立一个公司,负责把这些钱用来组织生产,有了钱,就不只是利用冬闲时间来建设了,一年四季都可以,说不定比过去建设速度还快些。
上面这个方案在永清心里已经琢磨了无数遍,也从侧面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见,具有较强的可行性和操作性,但他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刚刚经历过史无前例的那场革命,给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上了一堂人生大课,教训就是言出祸随。谨言慎行是自处或者处世的第一要义,特别是当你所要讲出来的意见超越大家认识水平的时候,尤其如此。如果任由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些困难,不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来解决这些问题,治水方案就有可能流产,他不免有些焦躁不安。
刘书记照例是把大家的疑虑抛给了永清,你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些问题?永清看了看刘书记投来的信任目光,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在调查研究过程中,发现老百姓治水的积极性非常高,听说要修闸,大家欢欣鼓舞,说田间地头的事情不需要领导操心,他们会做好;疏浚河道,开挖主干渠方面,有的提出建议,可以把洲子上的芦苇、水产品换成钱,还可以开展旅游活动,所得收入用来支付劳动报酬······
这是谁出的馊主意?这不是搞资本主义的一套么?政治上太冒险了吧,没有哪个地方这么干,上面怪罪下来谁承担责任?······还没有等永清把话说完就被人家打断了,这还真是祸随口出,他太怕这些大帽子了,背里都浸出了冷汗。在大家争论不休的时候,刘书记时而用手指揉着鼻梁两边的眼角,时而用拳头轻轻地敲着自己的额头,待大家的意见说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把两手合成一个拳头撑住下颚,然后扫视着会场,大家知道他要发表意见了,便安静下来。
大洲区根治水患的核心任务是修建水闸。过去虽说要把我们这里建成长江的分洪区,但没有修建分洪闸,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现在我们要正式申请立项,设立分洪区,修建分洪闸。据我几十年的观察,长江其他分洪区一般十年、八年都不会有一次分洪。一般情况下,通过分洪闸调蓄,都会旱涝保收,这是大工程需要上级批准。至于区内开挖沟渠,我们可以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我们动员群众,以大队为单位,把毛细血管丰富起来,即便是分田到户,也可以统一规划,分户实施。不管形势如何变化,群众为了不再去逃荒,还是会积极参与建设的。基层干部把过去围追堵截逃荒群众的干劲拿出来组织群众开展水利工程建设,其工作难度和强度应该不会太大。另一方面,大型河道的开挖和疏浚可以采取经济手段进行。永清说的这个想法很重要,我们可以采取多种方式来筹集资金,包括利用好我们的芦苇、渔业资源、旅游资源等。只要我们把老百姓的事情办好,政治上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如果有什么问题,由我来承担责任。
永清听到刘书记这番话,自己感到非常惭愧。明明是自己提出的建议,还要说是老百姓说的,生怕引火烧身,处处考虑保护自己。与自己前怕狼、后怕虎的这种状态相比,刘书记是何等坦荡,有何等的担当?刘书记继续说着,现在最要紧的工作是申报分洪闸项目,并争取得到批准,我们要组建最得力的班子去完成这项任务。大家可以酝酿一下这个班子如何组成,可以自荐也可以推荐合适的人选。
按照惯例,这个班子应该由书记或者区长挂帅,具体由分管水利的副区长主持,水利干事、办公室主任等人参加。但大洲区区长长期病休,分管水利的副区长缺位,水利干事老彭原来被推荐过,但大家意见不统一,因而搁置下来。虽然是组建一个工作班子,但涉及敏感话题,一下子气氛有些紧张起来,会场一片寂静。
老彭掏出烟盒,给每个抽烟的人甩了一只烟,自己点燃一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抬起头来吐出了一个又一个圆圆的烟圈,眼睛望着这些烟圈慢慢地消散。他清了清嗓子说到:我作为具体从事水利工作的干部,建议这个班子由刘书记直接挂帅;这个方案由永清自己提出来的,而且最近他一直在与水利方面的专家通过电话联系。这些专家现在在水利部、水利厅工作,人家可关心咱们了,他们有时还主动打电话向永清询问一些现在的情况。我看可以由永清来主持这项工作,我愿意做他的下手。只要能把闸修起来,让我们的子子孙孙能够安安稳稳地生活,我个人什么问题都可以不计较,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老彭说着说着,声音竟然有些哽咽起来······
其他人大体上也表达了这样的意思,都愿意参与进来承担一些具体工作。刘书记最后说,这个专班由郑永清同志来主持工作,区直各部门的主要负责同志参加,各个方面都要服从专班的安排,全力支持、配合专班的工作,随即就结束了会议。
大洲的夜空,月色似水。老彭陪着刘书记走在回到宿舍的路上,无不担心地说,这个专班你不亲自挂帅,他一个小伙子能镇得住吗?
“你都被他镇住了,还有谁他镇不住?他是一个能做事的人,只要能做事,就要给他舞台,让他大胆放心地做事。这还只是一个专班么,是骡子是马,正好拉出来遛遛啊。”刘书记望望头上的明月,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对老彭说,今天晚上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