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访是枝叶,解决问题必须在根上下功夫。
土地整治这个热词像旋风一样刮遍江河大地,人们自觉不自觉地参与进来了。永清看了一天试点单位的情况,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一推开门,只见家里的沙发上,座椅上都坐着人,没有地方坐的,干脆就坐在茶几上。雨燕正在厨房里做饭做菜,忙得不亦乐乎。永清和大家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就到厨房问雨燕,这都是些什么人。雨燕也不知道,听他们说是来找你的,多的一句话也没有,就坐下来了。问他们吃饭没有,他们说没有吃,她只好到厨房来做饭。永清帮雨燕打了一会儿下手,就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子上,大家有的站着,有的坐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们吃完饭,永清与雨燕招呼大家坐定后,雨燕端着饭碗到房间去喂杨柳吃饭了,永清自己开始吃起饭来。
坐在沙发中间一个年级稍微大一点的人开口了:你就是永清吧?
永清扒了一口饭说,是啊!
我们是月亮湾的,永洁不愿意来呢!年纪稍长的人继续说。
永洁说你是家里人的灾星,不愿意到你这儿来,一个小年轻抢着说。
永清听了一震,脸色都变了,放下碗筷,迟疑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一样,端起来继续吃。
我们找你是想做土地整治工程。别的村里都找关系拿到了工程,我们月亮湾是你的老家怎么不把工程给我们做?
想做土地整治工程那是好事啊!你们赶快把你们做工程的资质,还有相关资料带好,到乡里去登记,他们会按照招投标的规定来确定你们做什么工程的。永清把县里的规定给大家详细地说了一遍。
我们要是有那些东西还来找你?你给我们批个纸条或者打个电话,把工程直接给我们做就行了!
那可不行!这是有规定的,谁都不能违反这些规定。永清斩钉截铁。
你这点事情都办不了,还当什么县委书记?来人有些气愤了。大家站了起来,有的开门走了出去。
年纪稍长的人跨在门口对永清说,人家村里的人当个乡里的委员什么的小官,都能够给村里架个桥,修个路什么的,你出来这么多年了,什么事情都没有为村里做,大家要朝你喷口水的!
永清无语,尴尬地站在门口,望着那些愤怒离去的人们。
自己是家里人的灾星?永清默默地念叨着走到房间,望着躺在床上的杨柳,俯下身去,拉起她的手,擦拭着自己脸上的眼泪:爸爸真是家里人的灾星!
雨燕放下碗筷,也俯下身去,两只胳膊分别把他们父女俩的头搂在自己怀里。别说傻话了,是灾星也是自己家里人的灾星,关别人什么事?
土地整治是一件好事,好事要办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临城镇几个村土地整治方案一公布,就引发了这些地方所涉群众的强烈不满。他们对迁村腾地,把农民赶到楼上住的做法意见很大。国土部门与镇政府所持的立场和群众的诉求差别很大,处于一种僵持状态。有人借机策划、准备组织不明就里的群众到县政府上访。永清得到信息后,连夜召集有关方面的人员汇报方案的形成过程和管理部门的一些考虑。国土部门认为,临城镇的土地基本上在江河县经济发展规划区的范围内,希望通过这次土地整治,把土地尽可能集中起来,减少农民宅基地的数量,让农民住到楼房里面去。土地空出来后,今后项目落地就没有拆迁这方面的问题,一劳永逸。镇领导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分管县长和县长也发表了意见。
永清沉思着,你们考虑问题具有前瞻性这是对的,但要把利益关系切割清楚。按照法律法规的规定,每个农户都有100平方米的宅基地,迁村腾地,腾出来的地应该属于农村集体建设用地,但具体的使用权应该在农民的名下,除去他们住楼房所实际占用的土地面积外,如果今后国家征收,这些补偿都应该归于这些腾地的农民,如果今后这些土地用于出租或者通过其他方式获得的收益也应该属于农民。他们一旦失去土地之后,就业如何安排,这些都要对农民摊开,谈透,我们要设身处地,站在他们的位置上思考问题。如果只是谈要他们上楼的义务,不谈他们所应该享受的权利,人家不闹事才怪呢!同时,土地整治这样的大事,都需要通过村民大会或者村民代表大会来集体决定,不能简单化。土地部门要把农民的土地收益帐算清楚,镇委、镇政府要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认真做好相关工作,通过法律途径让村民行使权利,来统一村民的意见,让大家通过正当的途径来解决自己的诉求。要尽可能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力求避免出现大的社会动荡。
临城镇靠近城区几个村的村民,实际上很多人已经脱离了土地,在城里就业了。对于住进统一修建的楼房并没有过于排斥的心理,只是对宅基地腾出来后没有收益感到不满,现在政府把厉害关系交代得非常清楚,村民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多种选择。住进统一修建的楼房,宅基地入股村里组建的公司,可获得预期的收益;如果不愿意住进统一修建的楼房,则可以在统一规划的区域内按照法定的宅基地面积自己修建房屋。这样一来,产生矛盾的各种因素基本消除了,土地整治工作得以迅速推进。其他地方的农民基本上都是受益者,加之在推进土地整治工作的过程中严格把握了各种政策,认真执行各项规定,全县的土地整治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
希望闹事的人总会找到闹事的理由。前些时间,为了平息上访人的情绪,对上访者采取人民内部矛盾用人民币来处理的办法,一有人来,发几个钱让他们走路,事情闹得越大,发的钱就越多,这样有些人把上访当成生财之道来经营了。
星期一刚刚上班,县政府的大门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一条巨大的横幅赫然挂在门框上,还我民办教师血汗钱!前面一排是学生模样小孩,目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中间两排人统一挽着头巾,头巾上写着还我血汗钱!头巾把眼睛与脸都遮住了,后面的一些人稀稀拉拉地站着。前面一个小孩用稚嫩的嗓音诵读着讨薪宣言:我们的老师多么辛苦,教书育人,呕心沥血,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却连补助款也领不到······
由于上访活动组织得十分严密,小孩那稚嫩的嗓音通过清晰的麦克风传播,有极强的感染力。周围聚满了来来往往的群众,一些喜欢看热闹的人也挤进来,进入这个群体进行声援。江县长刚上班看到这样的场景就直接转道县委会,走进永清的办公室商量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江县长直接处理过几次这样的事件,有一些痛苦的记忆,他感到这个问题更难处理,搞不好会闹出大事来,他真的有些胆怯了。
永清通知教育局长、财政局长火速赶到他的办公室。
江县长对大家说,我看到前面的几个人是一贯喜欢闹事的人,尽管他们的眼睛和脸都被遮住了,那轮廓我还是记得的。那是最难缠的几个家伙,要价一次比一次高。
永清问教育局长,民办教师的人数、补助金额等这些底数都清楚吗?
教育局长说,核实这些金额的工作都做了多少遍了,民办教师的银行卡号、联系电话都进行了登记,上级也批准了,钱也拨下来了,只是没有发下去。
永清看了一眼财政局长,财政局长看了一眼江县长说,前段时间救灾,把这笔钱挪用了,救灾款还没有拨下来,所以现在还没有发下去。
这还是我们工作中的问题。民办教师特别不容易,本身待遇就低,而且还把人家的钱挪用了,虽然是救灾,但责任还是在我们。我们要诚恳地向广大民办教师表示歉意。最关键的是我们现在能不能筹集资金,尽快把民办教师的补助款发放到位?永清望着财政局长。
财政局长说,钱是有,但过一段时间就要发工资了,这是财政吃饭的钱。
救灾资金什么时间到位?永清问。他拨通了民政局长的电话,要他尽快赶到他的办公室。
救灾资金已经到省里了,正在与我们再次核实受灾的各种数据,估计要不了几天就会拨下来。民政局长一边回话,一边朝县委会赶来。
民办教师的补助款全部发放到位需要多少钱?永清刚问到具体数据,教育局长就脱口而出告诉了永清。永清看了一眼财政局长,财政局长点了点头。
如果这样,就把现在准备发工资的钱拿一部分出来先用来发放民办教师的补助,今天就要全部到位。到位后及时与民办教师取得联系,向他们表示歉意,并请他们到所在银行查实。永清坚定地说。
如果到了发工资的时间,救灾资金到不了位怎么办?财政局长急迫地问。到时候发不了工资,对于县财政局长来说,那是一场灾难。
民办教师补助款只占工资总额的一部分,大多数人的工资是可以到位的。空缺的部分,把县委县政府领导的应急款全部调出来补充,如果还不够,就把县委县政府领导与工作人员的工资和民政局、财政局工作人员的工资延迟发放。永清的态度还是那样坚定。
现场如何处理?江县长最关心的是怕现场失控。
我们不是有新闻发言人么?开一个新闻发布会,请新闻发言人宣布政府即刻发放民办教师补助款的消息,向民办教师表示歉意。请民办教师尽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永清平静地对江县长说。
对那些根本就不是民办教师的人怎么办?江县长最担心的是那些职业上访人。
不是民办教师的人我们不管,他们愿意坐多久就让他们坐多久,只是派几个便衣的医护人员在那里,一旦出现意外,紧急救护就行了,我们不能惯着那些人!永清态度非常坚决。
那些用头巾挽着脑袋的人渐渐不安起来。还不到中午,后面那些真正的民办教师接个电话就走一个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其中的组织者拉住后面的民办教师说,我们为你们讨薪请了这么多人来上访,造这么大的声势,你们不能一走了之,要付我们钱,今天到场的每人50元。
我们看到了政府的诚意,不是你说的,只有来这里闹,才能拿到钱。现在全县所有的民办教师都已经拿到钱了,人家不闹的也拿到钱了,我为自己到这里来闹事感到羞愧!说着,挣脱着走了。
组织者无言以对,但他还是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等待政府处理现场时发给他们一些钱。
时间到了中午,肚子开始咕咕叫,他们起了一个大早,为了赶在机关上班之前堵住大门,制造轰动效应。但一个上午过去了,迟迟不见政府的工作人员送来食物,甚至连水也没有送来。有些小孩掐不住了,跟过来的家长悄悄地把他们带走了。只有他们几个老上访人在这里坚守。
组织者悄悄地问门卫,他们什么时候给我们送钱来?
门卫淡淡地一笑:你们等着吧,等换了县委书记再给你们送钱来,我们的郑书记啊,不吃你们这一套!
这次上访事件终于落幕,永清对上访问题的思考和行动没有停止。他和县委、人大、政府、政协、法院、检察院的领导沟通以后,决定分头深入到群众中去,对可能引起上访的各种因素进行排查,被称为维护社会稳定隐患排查活动。
活动启动会一开始,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发表意见。有不少人担心,如果这样声势浩大地进行隐患排查,会不会导致群众反映的问题太多,我们一下子又解决不了,工作陷于被动;也有的担心大家本来忘记了,我们这一排查,反而让他们记起来了;更多的人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引发更多的上访活动······
信访局长把这些年发生的各种各类的信访案件进行了通报,对信访的特点和规律进行了分析。他坦率地说,我们现在接访后处理困难,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水究竟有多深,往往怕把事情闹大,就采取按葫芦的办法,结果是按下葫芦起了瓢,越按越多。如果底数非常清楚,处理起来效果会更好一些。我们这次处理民办教师上访问题,可以说是一个经典案例。现场根本就没有在上访人中选代表谈判,和他们讨价还价。问题一解决,就没有必要对现场进行控制了,那些上访专业户最后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更重要的是给人们传递了一个非常强烈的信号,不是只有通过上访才能解决问题。能够解决的问题,不需要上访也能够解决;不能够解决的问题,即使到政府门口坐出坑来也解决不了。这样,上访这件事本身就不那么重要了。
群众合情、合理、合法的正当诉求,我们必须解决。很多问题因为种种原因拖延下来,没有解决,相当于我们欠下的债务。欠债哪有不还的道理?如果现在没有能力来还债,我们至少要知道,我们欠了多少债?欠了谁的债?什么时候还债?如果我们自己不清楚,等到别人上门来讨债,才出来把讨债的人安抚一下。这个讨债的人还了,那些没有来讨债的人,也不理他,其他人也只好上门来讨债,这样我们政府的门口就热闹了,天天有人上门讨债。更有一些好事的人,政府本身不欠他什么债,他却要替别人来讨债,从讨来的债中获取利益,甚至还要敲诈一下政府和债主,这个问题的性质就变了。债务人和债主之间直接对话,这些人就没有市场了。永清打了个讨债的比如后,深情地说:
郑板桥有一首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一个封建时代的官吏尚且有如此的情怀,还何况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呢?群众需要解决的问题,不管我们知道还是不知道,都摆在那里。与其我们熟视无睹,视而不见,不如我们俯下身来扎扎实实地为老百姓做一些他们需要我们做的事情,比我们指手画脚甚至是胡乱地指挥他们做事要强得多。我们通过这次隐患排查活动,要了解群众究竟还存在哪些需要解决的问题,其中哪些是历史遗留问题;哪些是没有正当渠道解决的问题;哪些是群体性问题;哪些是个体存在的特殊问题;我们自己在下去之前要做好功课,掌握好一些政策,很多问题老百姓有疑虑,只需要我们解释清楚就可以了。我请办公室的同志把我县存在的主要问题及相关的政策做了一个汇编,可以作为大家的参考。把那些解释不清楚,又不能解决的问题带回来,我们再来研究,寻求解决的办法。
永清主动到有老缠访户的街道去排查隐患。街道的同志把他领到了齐大爷家门口,就躲开了。永清敲了敲门,见没有人应声,但门是敞开的,就走了进来。齐大爷斜躺在藤椅上,由于是驼背,即便躺着,也像坐着一样,他瞟了一眼永清,接着闭目养神。
齐大爷身子骨最近可好?永清有点尴尬,算是无话找话地打招呼。
现在不正是在养着么?等到国庆节期间、两会期间,身体就会硬朗起来,到时候够你们喝一壶的!言语里明显有挑衅的味道。
齐大爷年轻的时候是一条倔强的汉子。防汛抢险期间,他和棉花公司的几位同事正在给单位抢险人员做饭,突然垸堤溃口,洪水冲垮了他们做饭的房屋,眼看房梁就要直接砸了下来,他迅速站起来,操起两条长凳立在桌子上,顶住房梁,随后,房梁依然下坠,他用整个肩膀去扛,为几位低头切菜的同事逃命赢得了时间,但他的大椎、腰椎被折断了,虽然被送进了医院抢救,命是勉强保住了,可是再也直不起腰,抬不起头了,成了一个废人。年轻漂亮的妻子从此离他而去。虽然有不少好心人给他妻子做思想工作,他的妻子从道义上也认为他是好人,但看到他实在难以接受,只有决绝地分手。他的救人英雄称号被广为传播,但他的心却冷到了冰点。
执念会让人迷失。齐大爷认为,自己救人本来就是一件好事,不说应该得到回报,起码不能失去原有的生活。他为自己的遭遇感到愤懑与不平,自己要讨一个说法。他跟朋友诉说,朋友们同情但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复找朋友们诉说的时候,朋友们开始逃离了;后来是见人就说,听者也是表示同情,大家无能为力的时候也选择了逃离,这又加深了自己的痛苦,感到这个社会过于冷漠,由痛而生恨意。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生活在冰窖里,人见人逃,没有可以倾诉的人。
单位领导上门给他做思想工作,落实各项政策,在经济上从优解决他的各种问题。他认为他的这种情况不适合在服务窗口工作,领导就安排他到棉花仓库做些具体事情,他说领导心怀不轨,要把他与社会隔绝开来。领导也没有再坚持,可以在家病休。这种照顾没有让他领情,反而认为,单位领导没有及时通知他们撤离,才导致他受伤;正是受伤后才使他的妻子离开他。所有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单位领导造成的,于是每天上班就找单位领导要说法。单位领导永远也跟他说不明白了,因为当时溃口的事故,虽然是天灾,但也有一部分是责任事故,针对责任事故这一部分,组织上已经做了处理。该处分的处分,该撤职的撤职,该进监狱的进了监狱,现在没有办法再做处理了,因而领导也开始躲避起他来了。
于是他开始走上上访的路,投诉单位领导,改变了他的生活。找青天要说法,找人间要公理。县里、地区行署、省里直至北京的信访部门成了他经常拜访的地方。其他地方的人可以不理他,但这些地方的人不得不理他,还得认真听他讲述,认真做记录。他好久没有这样被尊重过,使得他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还照顾他的生活,发给他来往的路费和零花钱。他感到了温暖,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人来接待。久而久之,他发现这些接待他的人也没有当初那样热情了,懒懒地做着笔记,爱理不理的应答,发钱给他的时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样子。
在上访的历练中,他发现上访也需要像明星一样包装出彩才有人关注,才会被重视。夏天他在自己的白衬衫背部写上自己的遭遇,,坦然地坐着让别人阅读欣赏,冬天在棉衣的背部也写上自己的遭遇供别人阅读欣赏。围的人多起来的时候,会被安排到窗口进行登记。后来发现遇到省里开大会,尤其是国家开大会或者有什么重要活动的时候,跑到北京,往天安门广场一坐,挂上找青天讨说法,向人间要公理这样的条幅,诉说救人英雄为什么遭社会抛弃这样的街头演说,总会引来无数的围观者,这些围观者就是自己的粉丝,自己的朋党,给自己抬轿的人。没有他们的帮助,管理者不会理你,围观的人一多,他们就会设法把你弄走。当他们要把你设法弄走的时候,你的身价就出来了,就该自己提条件了。家乡的父母官会到北京去接你回来,对你百依百顺,所提的条件没有一样不能满足,那种感觉好极了。有一次在北京走路不小心摔折了腿,不愿坐飞机,也不愿坐火车,他们竟然花大价钱用救护车把自己送到省里的医院治疗。现在他也想明白了,你们政府也有软肋,那就是好面子,而且层次越高就越好面子,我就偏要去戳你的面子,这样你就怕我了,你就得把我当爷了。这不,眼下又来了一位孙子登门拜访么?
齐大爷看起来是在闭目养神,实际上一双眼睛在眼皮底下轱辘轱辘地转着,借着上下眼皮之间的缝隙,看见永清在家里晃来晃去。一会儿到厨房,看冰箱里的东西;一会儿到卧室看床上垫的席梦思,看着新买的电视、空调,嘴里还朗朗自语:生活条件方面还不错!
说你娘的废话!只要我开口,政府还能不买么?齐大爷心里骂着,但他不明白,现在离国庆、离两会、离省里开会的时间都远着呢!这个人现在跑到家里来干啥?原先,只是快临近这些敏感时间的时候才有人来盯着,劝着,一拨又一拨,一批又一批,在外面还有人日夜值守。
在家里转了一圈,永清找了个低于藤椅的凳子坐在齐大爷面前问道:齐大爷,您看看我这个人是个灾星吗?
标准的国字脸,天庭饱满,大富大贵的像,只是印堂有些晦暗,怎么会是灾星呢?齐大爷认真地看着。
我十五岁的时候,父亲被天雷劈死了,村里人都说我是灾星。说我尅父母,尅家人,当天晚上就被弟弟把我赶出家门。从那以后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再没有踏进家门一步。永清回忆起那些痛苦的时光,往事历历在目。
那你是怎么走出来的?齐大爷屁股往藤椅后面挪动了一下,斜躺在椅背上的身体离开椅背,两条腿收了回来,头却低了下来,这是他坐在藤椅上了。
我自己认为我不是灾星,因此没有垮下去。后来找到能够为别人做事的平台,我就拼命去为别人做好事,我要成为别人的福星!就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凝聚了我全部的精气神,就这样挺了过来。
看来,你是一个有骨气的人,没有屈服,终于挺过来了!齐大爷略有所思。
也没有那么简单。前些年,长江发大水,内忧外患,我当时去抢险时,荷包里装着一串钥匙,感觉到有些碍事。再一想这次去了,说不定不能活着回来,就把那串钥匙丢在桌子上跑出门去。想不到我的女儿看见了桌子上的钥匙,以为是我忘记了,拿着钥匙赶了出来,这时一个炸雷把她击倒了。我在车上刚离开那个雷击区,回过头看见那么大的树瞬间就变成一个桩子,还冒着烟,不知道女儿就被击倒在那附近,一溜烟地直奔抢险现场。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长江水退了,我才回去,结果看到女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永清声泪俱下。
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女儿完全是因为我的过错才遭到雷击的,我真是家里人的灾星了······永清说着,双手抱着头痛哭起来······
齐大爷站起来把藤椅朝永清这边挪了挪,坐下来用手摸着永清的脑袋说,看来这世界上遭罪的不光是我一个人。你的罪孽比我还重,我只是毁了我自己的生活,你连女儿也毁了,难怪你的印堂晦暗,心里也苦着呢!
永清向齐大爷倾诉后感到自己心里好受了一些。女儿出事后,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一直埋在心灵深处,一直回避着这些痛苦,从没有对人说起,包括雨燕。他知道雨燕的心比他还要苦,他可以用事业消解他的痛苦,用一个又一个的挑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雨燕则是用她全部的身心直面这些痛苦。
如何消解自身的痛苦、失望和其他一些消极的、负面的情绪,也是人生的一大难题,也是人生的一大挑战。自己是这样,齐大爷是这样,千千万万的人都是这样,永清想起江河县新的一批养老院的筹备工作,应当把心理疏导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来考虑。让人们可以倾诉、可以发泄,直至能够平复每一个人的情绪,连齐大爷这样执拗的人面对别人的痛苦时,也能够去帮助别人抚慰心灵的伤痛,散发人性的光芒。
信访局长知道永清一个人直接到齐大爷家,心里就有一份内疚。听说他在齐大爷家里停留时间不短,便担心起来,赶紧跑了过来。一看两个人没有发生冲突,而且聊得很投机,也就凑了过来。
永清说你来得正好,明天和明星养老院的陆院长联系一下,请齐大爷当他们院里的顾问,把老年人精神抚慰这方面的工作抓起来。那里大多是一些光寡孤独的老人,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与痛苦,这样的工作对老年人来说太重要了。
齐大爷看了看信访局长,又看了看永清。信访局长他是知道的,尽管有时候也在自己面前装过孙子,但那官员的傲骨在这里摆着,他是不敢冒犯的。但这个人居然对信访局长发号施令,看来官应该不小。
好的,郑书记,我现在就去联系!信访局长毕恭毕敬地回应着永清的要求。
郑书记?你就是郑永清?你就是那个防洪抢险的英雄?齐大爷赶忙站起来,把藤椅挪开。
齐大爷对英雄人物的关注源于自己也曾经是救人的英雄。他对郑永清那飞身跳水的镜头不会忘记,正是那飞身一跳,才保住了长江大堤,才使人们免于灭顶之灾。那段时间,永清的那种英雄壮举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人们对他心生感念,默默地祝福他。他要成为人们福星的愿望实际上是做到了,但没有想到,他心中也有苦,也有泪。联想到自己以英雄自居,觉得老婆离开了,就是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也像是全世界都欠自己的,心里全是痛,全是恨。面对痛苦和不幸,没有勇气去面对,去担当,全赖给别人。自己本来已经成为一个受到别人尊重的人,但因发泄内心的愤懑与不平,到处胡搅蛮缠,人人见了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自己。越是这样,自己又加深了恨意,越是去纠缠别人。自己真的有什么问题需要通过上访去解决吗?即使把当年的那些领导杀了能够解决自己的问题吗?能够解决已经残疾这样的残酷事实吗?救人时候的那种善念到哪里去了?自己救人的时候也曾担心受伤甚至死亡这样的问题,但心里想过,即使受伤或者死亡,也比能够救出几条生命合算。那些被救的人,在当时的情况下,表示了对自己足够的尊重。但反复去找人家麻烦的时候,人家无奈地说,与其你这样折磨我,还不如当时你不救我!就这样一个救人的英雄,一个值得人们尊重的人,被人们无可奈何地疏离了。自己这种倔强的执拗的性格,成了救人英雄,也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在信访这个泥沼里反复折腾埋下了祸根。无谓地消耗了自己的生命,也无端地消耗着别人的生命。
面对眼前这个在他面前向他倾诉,在他面前流泪,在他面前痛哭的这个人,这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个有满腔的痛苦还在尽心尽力为别人做事的人,齐大爷自己感觉到了羞愧。他觉得自己真正该好好地反思,真正该改变自己了。要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活着,要做对自己负责,对别人负责的人,做一个有自制力的人,做一个对别人有帮助的人。他对永清提出来要他去为别人做精神抚慰的工作要求,感到了一份信任,更让他感觉到是一个为自己疗伤的最好办法。当你去关心别人痛苦的时候,设法去解除别人痛苦的时候,自己的情感会丰富起来,人格变得高尚,心灵会得到净化。自己的痛苦会变小、消失,甚至能够从自己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眼里再不是一个唯我的世界。眼界大了,胸襟宽了,注意力就会转移到更有价值的事物上去。这个郑书记真不简单,他把我的脉号准了,也开出了药方,自己再不能讳忌弃医了。应该借这个台阶走出来,做一些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的事情。
永清站起来握住他的双手,眼睛望着他,眼神里充满期待。齐大爷点点头,他开始对去为别人做精神抚慰工作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