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妒贤能,让病魔悄悄地拥抱了她。
雨燕写的第一本气候变化方面的书出版发行了,在读者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引发了人们对人类生存环境的重新思考。不少读者通过来信、电话与她交流,甚至有人登门拜访,与她讨论她在书中所表达的一些观点,她体验着与人交流的快感。这个可怜的女人,自懂事以来就没有与人畅快的交流过。家庭成分不好,雨烟死于洪水在她心头蒙上的阴影,恐惧充斥着她的青少年时期,东躲西藏成为她人生的足迹,她觉得自己是战战兢兢地活在人世间,不善于与人交往,没有闺蜜,没有朋友。与永清结婚后,性格慢慢地变得开朗起来,杨柳遭遇雷击这一意外的变故,又使她的人生坠入谷底,她没有与人交往的欲望了。她的世界变得只有杨柳,要让女儿活下来,要让女儿会吃,要让女儿会动,要让女儿站起来,要让女儿能够走动,要让女儿生活能够自理,付出了她的全部心血。现在她接受了女儿的现状,就是活着,就是能吃,能拉,能睡,能动的活着。她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女儿也不可能有她所期许的未来。
女儿出生时,雨燕无数次憧憬着女儿的未来。应该比自己更漂亮。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年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有的事,女儿出生时就具备了较好的物质条件了。应该比自己更幸福。自己小时候家庭成分不好给她带来的痛苦永不磨灭,父母低三下四的做人,还要被批斗,母亲深夜的啼哭与哀嚎,像在她心上钉钉子一样难受。幸好,她的舅舅把她接了过去。当自己成为母亲的时候,已经成为社会的精英,能够让女儿生活得更加幸福。女儿应该比自己更有才华。在文化革命那种动乱的年代,要么是无书可读,要么是不能读书,自己觉得外面的世界也不是她自己的世界,抱定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心态,才没有荒芜那段时光。女儿所处的时代是那么明朗,那么自由,知识与信息是那么发达。应该比自己更有前途。虽然自己有过美好的憧憬,也有过美好的前程,但为了爱情,自己又毅然决然的放弃了。当时自己还天真地认为在哪里都能从事研究工作,可是到了乡下才知道,从事研究工作所需要的一切条件都配置在城里,在高校。乡下连参考资料都找不到,哪里还能开展研究工作?对于女儿,自己有条件送她受更好的教育,为她创造更好的工作条件。可是一场变故,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可怜的女儿,一辈子都需要自己来护理、庇护了。
随着永清政治上的进步,自己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岗位,回到了令她的青春放射出耀眼光芒的地方。岁月的风尘虽然布满全身,但生命的火焰燃烧了起来。她要把失去的岁月追回来,把希望女儿所开创的事业,自己一并完成。
怀揣着两代人的激情与梦想,她以近乎疯狂的状态投入研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夜以继日,日以继夜,第一本关于气候变化导致自然灾害增加的书很快就写成了。出版发行后,好评如潮,这是她历经痛苦甚至绝望后重新站立起来。她脸上有了笑容,偶尔还哼几句古老的歌谣,她又瘦了,感到自己身轻如燕,有些雀跃如飞的感觉了。永清回家的时候,她接过他的提包放在桌上,双臂吊着他的脖子问,你知道又有多少人来信吗?没有想到,关于气候变化这样的问题,还有这么多人关心,这样的世界性难题人类还是有智慧来解决的。
永清这段时间心里也比较舒坦,江滩的违法建筑拆除了,非法排污的企业差不多都要整改到位了。他看到这段时间雨燕的情绪很好,便抱起雨燕在家里转圈圈。这是一种久违的欢乐,连杨柳也愣愣地看着他们,似乎有了一点表情。远房妹妹觉得不好意思,转到厨房收拾饭菜去了。
欢乐对有些人是那样慷慨,对有些人来说,是那样的吝啬。正当永清、雨燕夫妇沉浸在幸福与欢乐之中的时候,雨燕在单位组织的体检中查出患有乳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
医院把永清叫了过去,医生告诉了他雨燕的检查结果。永清当时有如五雷轰顶,脸色变得铁青,额头上冒着冷汗,他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叫着,难道我真的就是灾星?真的要尅家里人?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了雨燕,自己和女儿还如何生存下去。他想大哭一场,泪水已经倾满眼眶,看到医院里挤来挤去的人群,他用手背擦了一下泪水,冷静地看着医生,问道,还有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医生说,发现得太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没有多少机会了。
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永清期待着医生的回答。
我觉得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医生的回答令永清感到失望。
永清接过雨燕的体检报告,过细地翻了一遍,装进包里与医生告辞了。随后他找到院长办公室见到了靖院长,
您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永清将雨燕的体检报告递给了靖院长。
靖院长对永清还是比较熟悉的,防汛期间他们经常在一起,永清一般都是在最危险的地方,领导们一般也都比较关心那些地方,医务保障的重点一般也在那些地方。
靖院长的脸慢慢地沉了下来,怎么不早一点到医院检查?
您知道我这个人!咳!永清又捶着自己的脑袋。
你自己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要老婆的命呀!靖院长数落着永清,但自己又没有好的办法,悻悻地说,还有一点时间,看她有什么愿望,尽力满足她吧!
永清收拾起雨燕的体检报告,问靖院长,您看我是不是一颗灾星?
你是大家的福星,是老百姓的福星,怎么可能是灾星呢?你忘了,当年大洲快要决口的时候,要不是你,那有多少人早就不在人世了!靖院长对永清一直怀着几分敬意,关键时候奋不顾身慷慨赴死,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不是说这个。您看,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的父亲遭遇雷击,我也被震倒在地上,村里人议论,说我的命硬,是我尅了父亲,我是一颗灾星。我弟弟听人家这么说,把我赶出了家门,一直到现在,他还认为我是灾星,会尅家里人,不跟我往来。
大洲防汛的时候,形势十分险恶,我只好孤注一掷。但鬼使神差的是,临走时我把钥匙丢在桌子上,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用不着了。刚刚离开后,我的女儿以为我忘了带钥匙,拿着钥匙赶了出来,结果遭遇雷击,幸好把命保了下来,但像植物人一样。
雨燕为了这个孩子,把自己舍了出去。孩子五六岁了,遭遇雷击后,不能吃东西,她要给她喂奶,但哪里有奶水呢?她拼命吃东西,吃到呕吐,呕吐完了再吃,泪水在眼里打圈,抹掉眼泪后继续吃,使自己的体重增加几十斤,自己拼命地挤奶,把乳房都挤肿了。她想尽一切办法让女儿能吃了,能动了,甚至能够走了。她的身体开始消瘦,她非常开心,说终于瘦下来了。回到研究所后,她拼命地工作,不分日夜,终于出了一本书,这几天还高兴着呢。您看,要是我当年不把那该死的钥匙从裤兜里拿出来,丢在桌上,女儿能够这样吗?雨燕能够这样吗?我觉得我这个人就是家里人的灾星!祖上有个贪官,小时候就被人们说成是灾星。我活着好像就是与这两个东西较劲,我要活出另一番景象,逃出这个魔咒。可是与我的愿望恰恰相反,我真的就是家里人的灾星,连我的雨燕也被我给尅了!永清扑在靖院长的桌子上,呜呜咽咽地抽泣着,肩背不停地抽搐······
靖院长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来说,起身走到永清的身后,用手摸着他的肩,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也许会好一些。
永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家门的,雨燕照例接过他的包,双臂又吊在他的脖子上,问着同样的问题。永清深情地一把把她拥在怀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见到雨燕那样高兴,不忍告诉她这样不幸的消息,故作轻松,将她抱起来转圈。
深夜的雨燕依然在书桌旁奋笔疾书,永清则在床上辗转反侧。
凌晨,永清就起来和面揉面,炸了一些油条,煮了一锅鸡蛋汤圆,熄火前放一点米酒,煮开后即关火。汤汁清甜,这些都是雨燕最爱吃的东西。
永清上班以后,雨燕才起床吃早餐,妹妹笑着对雨燕说,
没有想到,哥哥还会做早餐,做得还这么好吃。 雨燕吃着永清做的炸油条,喝着鸡蛋米酒煮汤圆里面的清汤,想到他昨天晚上基本上没有睡着,心里产生了一些不安的情绪。
永清历来都是无事睡不醒,有事睡不着。以前工作上遇到困难基本上都是这样,但这次好像又不一样,雨燕自己也说不清楚,莫名地为永清担心起来。
永清能有什么事情?前一段时间,省直机关干部与高校员工进行一次体检,难道他的体检有什么问题?这些年来风里雨里,哪里有急难险情他就到哪里去,从来没有顾忌自己的身体,难道这次查出什么问题来了?
雨燕吃完早餐,就赶到了医院。打听永清的检查结果,查了几个窗口都没有查到。还是一位熟人告诉他,你老公是厅级干部,应该到高干体检的窗口去查,她这才急匆匆地跑到高干体检的窗口去。她急不可耐地向工作人员要郑永清的体检报告,工作人员犹豫着说,
这些报告是不公开的,只有他本人或者他们单位派人来取才可以给他们。我们都已经通知到他们本人了。
雨燕说,我是郑永清的妻子,我只是了解他的体检报告中有没有什么问题,我担心他的身体······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眼泪涌出眼眶。
工作人员找到了永清的体检报告,看了一下各项检测指标,都没有什么问题,连血压、血脂都很正常。只是有比较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在他们这一层级的干部中属于比较健康的一类。工作人员一边看,一边说着。
雨燕破涕为笑,这个该死的家伙,让我虚惊一场!风湿性关节炎已经是老毛病了,她把自己悬着的心放进了心窝,神情也轻松起来,只要永清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其他的都不是事儿。
体检报告都出来了?都通知到本人了?我也参加过体检呀,怎么没有人通知我啊?转念一想,那可能是人家厅级干部才享受的待遇,自己一介草民,谁来通知你呀,干脆自己把它顺便带回去算了。
雨燕来到自己体检过的地方找到了取结果的窗口,报了自己的名字,里面的工作人员查来找去,把那些报告翻了一遍又一遍,没有找到柳雨燕的体检报告。
另一位工作人员说,是不是她的体检报告被别人领走了?于是他们把领取体检报告的签名簿拿过来一行一行地查找,工作人员说,终于查找到了,柳雨燕的体检报告由郑永清领走了。你看,这里还有他的签名!
雨燕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急忙抓住旁边的椅子,浑身一软,瘫坐在椅子上,脑子一片空白······
工作人员猛然想起要求别人代领的体检报告一般都是有比较大的问题的体检报告,他们只顾找到体检报告而忽略了这个问题。又看到雨燕这样的情形,知道自己的工作失误给病人带来了痛苦,于是又悄悄地拨通了永清在登记簿上留下的电话。
永清飞快地来到医院,当永清抱起雨燕的时候,雨燕也紧紧地抱着永清的脖子,两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双目相对泪水涟涟······
永清上班也是因为事发突然,他需要给厅党组报告自己家里发生的情况,对自己手头的工作与关注的事项做一些交代,然后,抽时间来为雨燕治疗做安排,没有想到雨燕这么快就知道了体检结果。
水利电力研究院的领导也知道了雨燕的体检结果,院长与永清商量后,就联系了肿瘤医院进行治疗。
当雨燕在永清与研究院领导的陪同下踏进肿瘤医院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这里竟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以为走错了地方,但门旁分明挂着放疗科、化疗科之类牌子。走廊里全是病床,摆得满满的,只有一个窄窄的通道供人们侧身行走。女病人有的围一个帘子,有的与男人一样,什么都没有围,个人隐私一览无余。
雨燕住进了一间三人间的病房,这种特权是因为研究院一名同事的父亲就是这里的院长,研究院院长就凭医院院长的儿子是自己的下属,强行要求院长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弄一张病床,绝对不能住到走廊里。弄得院长只有让一位已经做完了全部治疗但仍然没有效果的病人出院了。病人的东西都还没有收拾完,雨燕就住进来了。
病人的头上、身上到处划着红色的标记,头上光秃秃的,一件蓝色的背心挂在身上前后都显得空荡荡的,收拾衣服用品之类的东西时,往袋子里面装的尽是一些颜色鲜艳的裙子、蝙蝠衫之类的女装。雨燕好奇地问道,
您怎么收拾的都是您爱人的东西?
病人看了一眼雨燕说道,住在这个医院的最大好处,是让女人变成男人不需要另外交一分钱!她对同病房的其他几位说,哥儿们,你们说是不是啊?几位病友尖声细语地附和着是呀是呀!
这里是女人进来,男人出去!
这里是活人进来,死人出去!外面的病友也跟着起哄。
我还没死呢!
那也是等死!
出院的病人跟周边的每一个病友告别,病友们几乎都说着同样的话:叫我家那死鬼送钱来,医院都催了几次来啦!
我家那死鬼不送,就要你家那死鬼给我送!
雨燕觉得奇怪,你们这东南西北的,她哪能到处跑啊!
我们都是一个村的,她回去路过我们家门口,不要她费多大事的。她这东倒西歪的,还能让她跑多少路不成?
难道你们到医院治病也像姊妹们结伴赶集?雨燕还是疑惑不解。
都是那该死的化工厂惹的祸!一位年轻的病友哭诉起来,我的孩子还只有几岁,我死了他靠谁?
行了!行了!出院的病人折返身来说,我不是还在前面给你们探路么?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知道自己医治无望,准备慷慨赴死,再多的钱也是无济于事的,原来她是他们那个村化工厂老板的老婆。
永清给雨燕收拾着床铺,收拾病床边的床头柜,把带来的生活日用品摆好,连同病房的卫生也一起做了。雨燕倚在床头与病友们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天。研究院院长因为有其他事情,把病床搞定,与院里的会计预付了住院费之后就和会计一起离开了。
雨燕本来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一个人,来到这里才知道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远不止她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是这么大的一个群体!这些人的境况简直可以用悲惨来形容。
按照一般的常理来说,在自己倒霉的时候,发现还有比自己更倒霉的人时,会减轻自己的痛苦。对于雨燕来说,她觉得一个人的悲剧可能是偶然,一群人的悲剧可能就是必然了。必然产生悲剧的因素不消除,我们这个社会就是麻木不仁,就是无可救药,这比单个人的死亡更可怕。
当永清把一些琐事做好以后,雨燕要求永清尽快离开。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稿纸铺在那低矮的床头柜上,把椅子放倒坐在椅腿上,愤然写下《天地之问,人类活动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本来雨燕的研究还算是比较平和的,客观理性的,但当自己已经在生死线上挣扎时,特别是这么多人都面临死亡的威胁时,她开始激愤起来。她开始反思人类的所有活动,并猛烈抨击那些危害人类生存的行为。到了这里才知道什么叫与死神赛跑,现在必须争分夺秒,在将死未死之前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留给世人一些思考,让这些无谓的死亡给活着的人一些忠告。她必须明确地告诉所有人,人类的所有活动中,争取人类的生存权永远是第一位的,威胁人类生存的所有活动都应该停止!
人类自恃有无比强大的力量,肆意改变着天地间的一切事物。移山填海,人为地打造沧海桑田,改变着气象气候条件;把无数的钢筋水泥集中堆放在同一个地方,到处建造纵横以平方公里为计算单位,高达几百米的摩天大楼群,让地球的局部承压,丝毫不担心它是否在公转与自转时失去平衡,偏离固有的轨道;只要是有可以利用的资源,哪怕是把地球打穿,也要穷追不舍;南极、北极也有群雄争霸,划分势力范围,收入自己的囊中,以开发之名进行掠夺;更有甚者,进行地下核试验,炸毁地球的五脏六腑;一架架飞机穿梭于天空,使尾气在空中密布;实行太空竞赛,将那些废弃的太空垃圾丢在地球上空日夜飞驰;对地球的地下空间、地球表面以及地球上空进行立体地,全方位的损毁,人类奴役下的地球是何等的可怜!人类如此残害我们这个赖以生存的地球,难道真的不怕遭到报应?
地球的安危也许不会受到人们的关注,但涉及到人类自身安全的事情总该有所顾忌吧?看我们人类是如何残害自己的吧:
研究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自己杀害自己;研究制造一些化学毒品,自己毒害自己;自己往食品里添加三聚氰胺、瘦肉精、苏丹红、孔雀绿、避孕药等等,然后自己去食用;自己把水污染得污浊不堪,自己去饮用;自己把空气弄得污秽不堪,自己去呼吸;自己把重金属渗透到土壤中,自己再种上庄稼,收获有毒有害的食物······我们人类对这些如此愚蠢的行为难道一点自省自警的能力都没有吗?
我们人类行为的底线究竟在哪里?连空气、水与土地这些人类生存的必备条件都敢去破坏、去污染,这不啻于是人类的一种慢性自杀行为。这些行为损害的不只是人类的利益,对除人类以外的其他动物、植物及各类生灵都带来毁灭性的灾难。生灵涂炭!我们现在吃着有毒有害的食品,喝着有毒有害的水,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连天降甘露也变成了酸雨,冬日的暖阳也携带着有毒有害的物质一起包裹我们的身体。难道我们这一代人真的要成为空前绝后的一代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