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地里,四周一片死寂。庄善诚从东山顶回来,没进家门,就直接来到番薯地。他高高的个子,像一根会移动的电线杆,围着地块转了三圈,最后索性蹲在地上。他细眯的眼睛眨了一下,拉动高高的颧骨,而脸色愈显得黑了。
自从上山伯公庙求签后,他更加为难了。他扛着锄头,围着番薯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毫无收获的土地,他紧锁眉头,连连叹气。
唉,这个年关太难过了!家里现在早已无粮,番薯种都快吃光了,再几天,就要吃糠饼度日。大人还好对付,可孩子怎么办?搬家?往哪里搬?上江西,那是千山万水,拖儿带口,还有身体不好的老阿婶,她怎么办?没有盘缠,只靠一双腿,老的太老小的太小,难呀!
庄善诚长长吁了口气。想到阿婶,他心里一紧。阿婶不是亲娘,可胜似亲娘呀。
庄善诚家数代单传。在他太公的时候,本来家境还算殷实。可到了他爷爷这一辈,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庄善诚的爷爷好喝懒做,尤其好赌,不几年功夫,就把家里老本输得精光。庄善诚的父亲为了替父还赌债,帮人做苦力,扭坏了腰。后来,实在憋屈不过,就找赌场老板玩命,赌场那地方就是狼窝,哪里有那么好弄?结果被打得半死。庄善诚三岁那年,他父亲旧伤复发,没钱医治,拖了几个月,死了。半年后,庄善诚他妈也走了。三岁,庄善诚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庄善诚母亲在临终前,泪流满面,紧紧握住他婶的手,断断续续说道:“他婶呀,我的病是没救了……只可怜我的善崽,真的没爹没娘,要做孤儿了。我走以后,怕是要拖累你呀。求求你,就当……是你的儿子……我可怜的儿呀……”直到咽气,也没有松开他婶子的手。
其实,庄善诚的这个叔婶,也是隔了四五代的远房,平时与族兄嫂很投缘,来往密切,从来就不觉生分。凡是家里有个啥事情,都一起商量着办,就像亲兄弟一样。这次临终托付,他们感到责任重大,哥嫂不在了,孩子可怜,便接过来抚养,视如己出。婶子也生育过两个女儿,结果都是半途夭折。自此,更是把庄善诚当作自己的亲儿子般看待。为了生计,在庄善诚十岁那年,叔叔也跟随村里人去了南洋,不曾想竟然一去就再也没有了踪迹。经多方打听,外面传来消息说,叔叔坐的那条船,在大海里遇到了风暴,船沉了,整船人都消失了。得知噩耗,婶子哭得死去活来。别看庄善诚年纪不大,却非常懂事。夜半人静之际,他常看见婶子垂泪叹息,便安慰说:“阿婶别怕。等我长大了,我来养活你。我会养你一辈子。”就这样,娘俩相依为命过日子。二十岁那年,阿婶花费尽家里全部积蓄,托人做媒,在彭家为庄善诚说了门亲事。娶了亲,成了家,日子虽然还是紧巴巴,总算有了希望。
几十年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去了,没想到,现在竟然会遇到这么大的难关,甚至都走投无路了。
正在庄善诚低头沉思,愁眉不展的时候,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抬头看时,却是族长庄云辉。
“阿善,我刚才到你家了。看你不在家,就过来了。”庄云辉一把拉着庄善诚的手,也顺势蹲了下来,接着说道,“情况你都知道了吧?现在很多人都想上江西,去那里谋生。那边有荒土可以开垦,耕作条件比这里好。你呢?怎么打算的?”
“唉,正为难呢。不走吧,无处谋生,全家都得饿死。可是要走呢?也是困难重重。这千里迢迢的,完全靠肩挑手提,步行迁徙,老人孩子如何吃得消?我走了,我阿婶怎么办?我丢不下啊!”庄善诚面露愁容。
“是呀,大灾之年,都挺困难的。我们也是这样想,能够搬出去,找条活路,总比在这里挨饿强。要不,你阿婶先留在家里,让大家帮衬帮衬,等你在那边立稳脚跟再接过去?”庄云辉说道。
“不行呀。她身体不好,还经常要吃药。我不能给大家添麻烦的,而且我也丢不下啊!如果要走,我们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不会把她孤零零留下来的。阿伯,我还要看看再说,等决定好了再告诉你。你家里呢?会不会也离开?”
“我去不了。两个儿子还在南洋,要等他们的音信。如果我走了,他们回来后找不到人,怎么办?”庄云辉说道,“再说,我也年纪大了,这么远的路,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呀。”
说罢,叹口气,也是连连摇摇头。
说的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商量也难有结果,便都不再言语。
庄善诚刚刚回到家,阿秀、海涛、江涛几个兴冲冲跑过来,叽叽喳喳地问:“阿爸,要上江西了,真的吗?刚才听族长庄云辉公这么说的。要早点去就好了,那我们就不怕饿肚子了。阿爸,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小声点。这事情以后再说吧,估计很难离开。你叔婆年纪大了,路途又那么遥远,她会吃不消的。”庄善诚指指厨房,轻轻说。
厨房里,庄善诚他婶,也就是阿秀的叔婆,正在烧火做饭。人老了,有点耳背,而且眼睛也不太好。这几天外面发生的许多事情她似乎一概不知。
“我们一定要带着叔婆走,总会走到的。她走不动,那我们就牵着,要不就背着,反正,我们一定要带着她去江西。”庄海涛压低声音。
也难怪,孩子们从小就和叔婆亲,家里有好吃的,叔婆总是先想到几个孩子。每次上街,不是糖,就是饼,两手从来不空着。哪怕家里再艰难,也从不委屈孩子。
“你以为这是去上砂墟?几步脚,喝碗茶的功夫就到了?那是千山万水,要走几个月的!等你妈回来了,我们全家再做商议。不管如何,你叔婆是一定要和我们在一起的,要走就一起走,要留就一起留。”说完,庄善诚便又出了门。
“阿爸要是不肯上江西,我们还得饿肚子。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阿爸坚定迁居的主意。”庄海涛和姐姐弟弟悄悄商议。他们才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可不想就这么快给熄灭了。
庄海涛找到叔婆,又说起上江西的事,叔婆连问好几句:“什么?去哪里?”当听清海涛的话后,便喃喃地说:“上江西?那里很远呀。我老啰,怕是走不动啰。唉,现在也没吃的没喝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你们走吧,不要在这里干等挨饿。”说罢,连连摇头,“老啰,走不动了,我哪里都去不了啰。唉!唉!你们去吧,你们去吧……”
听到叔婆连声哀叹,庄海涛不禁又是一阵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