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秀芹的妈妈彭凤兰出门借米,一整天了,还未回家。
今天一大早,彭凤兰帮满子明泉掖好被子,然后烧起火来。她去淘米,家里米缸就像饥饿的嘴巴张开着,里面空空如也。装番薯的箩筐,也见底了。没办法,她只好在箩筐里把番薯种找出来,洗干净煮早餐。眼看就要过年,家里已经没有半粒粮食,她得抓紧到娘家去借点米。等女儿阿秀起床后,她把家里事情稍作交代,便抬腿要往彭村方向赶路。
“妈,你去哪里?我也要去。”明泉赤着双脚追过来,他眼睛半眯着,眼角尽是眼屎,鼻涕钻出,就是一个大花脸。他看阿妈要出门,马上跌跌撞撞追过来,紧紧抓着阿妈的衣角不放,又是哭又是闹,不肯松手。
“你这是做什么?快回去。阿妈去借米,很快就回来。乖崽,听话,到姐姐那里去。”彭凤兰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向阿秀喊道,“阿秀,快把弟弟带回去,别让他冷到了。你看,都流鼻涕了,快去擦擦。”说罢,挣脱孩子的手,抬腿就走。寒风中,传来孩子阵阵哭声,她眼睛涩涩的,想流泪,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时候已是隆冬。虽说是南方地区,可山区的早晨仍然很冷,田野、山岗、路面,已经打了霜露,地面泛白,两边的杂草和树叶,滴着露珠,散着雾气。走不到半个时辰,彭凤兰裤腿衣袖全湿了,可她的脸上却冒着热气。她每呼一口气,眼前便出现一片雾,蒸腾起来,接着慢慢消散开去。汗珠渐渐从额头渗出,她用手帕摸一把,理理乱发,接着赶路。
日头爬上了山岗,她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可她不能停下,脚步频率不断加快,一座座小山被甩在了身后。日上三杆的时候,熟悉的彭村终于就在眼前了。
走到娘家老屋前,她的腿肚子打着哆嗦,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阿妈-阿妈-阿妈——”,她叫唤着,发现自己是那样小那样虚弱,声音都已经走调了。她浑身就像虚脱,眼前金星乱蹦。摸着土墙,她慢慢移到大门口,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彭凤兰这“嘭”的一声跌倒,把屋里的全家人都吓了一跳。
“大姑来了,大姑来了。大姑,你怎么啦?怎么会晕倒呢?”侄子侄女忙跑过来,把她搀住。
“怎么了?怎么了?凤兰,你这是怎么了?”老母亲慌忙跑过来,拉住女儿的手,连声问。
接着又吩咐到:“你们快去倒开水给大姑。一定是累了,喝碗开水就好了。”
喝了两大碗开水,又喘息了好一会,彭凤兰才慢慢回过神来:“有吃的吗?我好饿。”原来,一口气连走带跑地赶了四十多里地,加上几天来都没有吃饱,她实在太累了,也太饿了。一阵虚脱,眼前发昏,故此跌倒。
接着,吃了两碗番薯饭,又喝了半碗稀粥,总算有了些精神。她把来意和哥嫂说了一遍,低下头,轻声地带着祈求:“妈,哥,嫂,不瞒你们说,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家里断粮好几天了,连番薯种都吃光了,真的是无处可借了,看看你们这里能不能帮我凑点。”说到最后,眼泪滴落下来。
全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
“哎呀,他大姑,你看呀,我们这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成又是那么差,哪里会有余粮?我这也快揭不开锅啦。”最后还是大嫂先发了话。
“大嫂,你就帮一点吧,家里实在没有活路了。哪怕一升半升都好,过了年就还你……”彭凤兰央求着,扑簌扑簌,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
见彭凤兰还在央求不愿放弃,大嫂指着厨房:“我的米缸都底朝天了,不信你自己去看看?他大姑,不是我们不借,我们也快断粮了,拿什么给你呀!”她尖尖的嗓音,听起来特别刺耳。
彭凤兰看看大哥,大哥却低着头,面有难色;再看看阿妈,阿妈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
看来没有指望了。求人不如求己,彭凤兰决定离开娘家,到其他地方讨一点。
彭凤兰两手空空,就要出门,老太太一颠一颠跑过来,向她轻声道:“再向你嫂子说说看呀,就这样回去呀?会饿死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跟着就掉眼泪。她小心回头往屋里望,还想再说下去,终于止住了。
“哎呀,冤家!我看你是老懵了,真是糊涂了!我们家就这点粮食,都借出去了,我们大家喝西北风呀?我看你是成心不想过日子了,你是做老的,哪有不顾自己一家的?她家有困难,谁家没有困难?我们这一大家子,哪里有余粮?唉,唉!你看,你看……”嫂子耳尖,嘴更尖,夹七夹八一大通,老太太早已吓得不敢再吭声。
彭凤兰彻底失望了,心想,别再浪费时间了,还是抓紧到别处要一点吧,孩子们还在眼巴巴等着呢。她刚抬腿出门,还听得后面传来乒乒乓乓摔碟摔碗的声音。她顾不了那么多,只管低头走路。刚刚走出村口,侄子华仔急匆匆追过来,手里拿着袋子,看来袋子还有点沉。华仔凑过来,悄声说:“大姑,等一下。这是番薯,我阿婆偷偷拿给你的,我妈不知道。你带回去吧,给姐姐和弟弟们吃。”彭凤兰接过番薯袋,摸摸华仔的脑袋,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
彭凤兰从娘家出来,又到刘家庄、李家庄,厚着脸皮,一家一家问,讨来两升米和几斤番薯,便急匆匆往家里赶。太阳已经下山,鸟儿在“咕咕咕”叫唤着赶紧归巢。
天色不早,彭凤兰归心似箭,她背着袋子,大踏步往家里赶。孩子们肯定饿坏了,家里没米,还等着自己回去做晚饭呢。
走到猪牯垇的时候,天已经大黑。这个猪牯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边山高林密,不要说晚上,就是白天,也是阴森可怖。有很多传言,说这条路发生过许多凶险的事情。去年这里就发生了打劫的案件,一个客商在这里被抢,人也被杀,好像就在边上那条沟里。这个案件曾轰动一时,官家派人破案,结果却一无所获,至今还是个迷。此后,凡是从这里经过的人,都小心翼翼。此路凶险,人们尽可能结伴而行,不敢独自行走。
现在天已黑,路上再也看不到人影。想到可能的危险,彭凤兰纵然胆大,却也不免毛骨悚然。
“嗯,啊哈,啊哈!嗯!啊哈,嗯!……”她假装咳嗽,以此为自己壮胆。
她总觉得后面有个影子跟着自己,回头看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她心里发慌,身上汗毛竖起,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起来。
“嗯,啊哈,啊哈!嗯!啊哈,嗯!……”她还在假装咳嗽,为自己壮胆。
“沙、沙、沙……”,“沙、沙、沙、……”她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非常急促。
“噗嗤,噗嗤,噗嗤……”,她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声,非常惊慌。
跑了一段路,她已经汗流浃背,腿脚跑得有点沉重,但她不敢停下来。
除了自己的脚步声,自己的喘息声,还有呼呼的山风林涛声。可是,她总觉着后面好像有什么人在追着她,她心里更加惧怕了,脚步迈得更快了。但是,她快,后面也跟着快,她慢,后面也跟着慢,总是摆脱不了,她回过头去看,却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
走了一段路程,果然,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人在喘气。
彭凤兰再次回头看,似乎有个人影一闪,又不见了。
“什么人!不要吓我!”她喘着粗气,叫了一句,心里非常害怕,加紧脚步,又跑起来。彭凤兰忐忑不安,心脏几乎要蹦出来,不知道后面跟着的是人是鬼。她在给自己打气壮胆“别怕,别怕。”低着头,只管自己走路。
“喂!站住!你把东西留下!”突然,后面传来一声吆喝。
果然有人,是打劫的!彭凤兰大吃一惊,双腿发软,赶紧停下。她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怎么跑,也跑不过人家。她也跑累了,没有力气了。
一闪之间,来人挡住了去路。那人黑布蒙脸,一身夜行装,手里好像还拿着一把砍刀。对,一定是刀,刀口闪着光,白惨惨,怪怕人的。彭凤兰心里害怕,一双腿在打抖,哪里还迈得动步子?只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把袋子留下,装的是什么东西?”蒙面人一把夺过袋子,他把番薯袋扔在地上,抓把米闻了一下,“嘿嘿,番薯我不要,我只要你的米。放心,你别乱动,我不会伤害你的。”说完,夺过米袋就走。
米是彭凤兰的命根子,这是她厚着脸皮一家一户讨来的,一天时间,就讨到那么一点米,准备给孩子们做晚饭呢,她哪里肯放?彭凤兰扑过来紧紧抓着米袋子往怀里拽:“别抢我的米,别抢我的米,我全家都快饿死了。我好不容易才讨来的米呀,你可不能这样抢走呀!”一边往怀里护着米袋一边“呜呜”地哭起来。
“呜呜……别抢我的米呀,我的孩子还等我回去做饭呢,求求你呀,好汉!你不能这样抢我的米呀!呜呜……”彭凤兰死命护着她的米袋。
一个要夺,一个不肯,拉拉扯扯好一会。蒙面人无计可施,烦躁起来,猛地把彭凤兰推倒在地,大喝一声:“你再不松手,可别怪我不客气了!”蒙面人亮了一下手中的大砍刀,做出砍人的姿势。看到闪光的大刀就举在头顶,彭凤兰头皮发麻,她害怕了,不敢再护着米袋。她松开手,傻傻地跌坐在地上,吓得连哭声都止住了。
蒙面人夺过米袋,丢下一句话:“对不住,我只是要你一点米做晚饭,并不想伤害你。”说罢,很快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