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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秀芹的伤口在慢慢愈合，逐渐可以挪动身子了。她看到救护所每天都有受伤的士兵和民众被运来，伤员多，人手少，救护人员忙不过来，就主动提出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帮救护所清洗绷带，帮伤兵洗衣服，或者做王英的下手，帮伤员清理伤口，她见事做事，一下都不闲着。她知道，自己的命就是这些战士救回来的，回报他们的救命之恩，理所当然，再怎么辛苦，也是应该的。
她来到溪水边，慢慢蹲下，在石板上展开一捆带血的纱布，又揉又搓，然后用洗衣板轻轻敲打。她伤情未愈，脚腿还不是很方便，太过用力，她的伤腿就会渗出血来，痛得她直冒汗。她慢慢站起，轻轻抚摸自己的伤腿，停一停，然后，又蹲下，接着洗纱布。带血的纱布，渐渐变白了，变亮了。
救护所本来就人手很紧，正需要她这样的帮手。有了她的帮助，王英她们的工作效率提高不少。有工作可做，庄秀芹渐渐充实起来，也快乐起来，很快忘了身体的苦痛。闲暇，她又哼起了老家的歌谣：
“月光光，照四方。
阿妈就问我，故乡就在哪地方？
月光啊月光光，你照啊照四方，
请你讲我知呀，哪子才是我故乡。
月光啊月光光，你照啊照四方，
请你讲我知呀，哪子才是我故乡。
八月十五啊，月光光，阿妈同我拜呀拜月光，
阿妈就讲我知呀，故乡就是在广东。
月光啊月光光，你照啊照四方，
阿妈就讲我知呀，上砂就是我故乡。
月光啊月光光，你照啊照四方，
阿妈就讲我知呀，上砂才是我故乡，上砂才是我故乡！”
这些歌谣，都是阿妈和叔婆她们教的，过去和弟弟们玩耍的时候，就经常唱起，给全家带来了欢乐。现在，又不自觉地哼起来。哼起歌谣，就会想起自己的家人，想起弟弟们的天真和快乐，想起自己的故乡。可是，故乡已经很远了，阿爸阿妈呢？弟弟们呢？叔婆呢？他们在哪里？想到这些，又不免神伤。
“你在唱啥子？听起来很顺口，挺顺耳的。”王英见阿秀开心地哼着歌谣，也凑了过来。
“哦，那是家里流传的歌谣，是我们的客家山歌，你听得懂吗？”说完，阿秀又帮着一句一句解释。
头一次听到这样的歌谣，王英很是好奇。王英是川妹子，正在上大学，因为抗战，从学校直接来到部队当了护士。她一天到晚忙得脚抽筋，连上厕所都要请假，哪里有机会接触这些客家的风俗文化？虽然部队转移到赣南后，也能听到一些客家话，但在部队里，湖南人、湖北人、上海人、广东人、河南人、江西人，还有东北人，真是五湖四海，南腔北调。今天听到阿秀的客家谣，她真的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哈哈哈。还有吗？接着唱来听听。”听完阿秀对歌词的解释，王英忍不住大笑。接着，又急着要阿秀唱下去。
“小花猫，白花花。
上桃树，摘桃花。
吾做细，偷偷转外家。
走上巷去西家，锅盖上尘灶生花。
阿爸看到烟筒敲，话我系只懒尸麻（懒婆娘）。
吾改过，害自家，转去煞煞猛猛做身家……”
庄秀芹说道：“客家人的女孩子可不能偷懒，懒婆娘被人看不起。许多歌都是教育她们要勤快做人的。从小阿妈就教我们唱，直到我们长大。”
“好听好听，非常有趣。哈哈哈……”听得王英哈哈大笑，“还有吗？接着来。”
“有呀，还有很多呢。”庄秀芹回答道。
“那你就再唱一支给我听呀。等下，你教教我，让我也学一学。”王英执意要她接着唱。庄秀芹执拗不过，思考片刻，又唱起来：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背，割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亲家面前一口塘，打条皖鱼八尺长。
大头拿来熬汤食，尾巴拿来入学堂。
入个学堂四方方，搬条凳子读文章。
文章读哩几多本?三十零二本，一本丢落塘，一本丢落井。
井里起银杆，银杆好架桥。桥上好食饭，桥下好洗碗。
一洗洗到乌舌嬷，拿给阿婆养鸡嬷（母鸡）。”
没想到，这么一个客家妹子，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肚子里却藏着那么多歌谣。又会做事，又会唱歌，客家妹子真的不简单。王英不由得暗暗称赞。
庄秀芹又和王英说起家乡的故事，说起家乡的美食，说起家乡的亲人，仿佛这些美好的东西就在眼前。客家擂茶，客家粄子，客家糍粑……这些小时候常见的美食，现在，擂茶钵打碎了，饭都难得饱了，更别奢望粄子和糍粑了。只有这客家谣，哼起来，唱起来，还能体会到故乡的味道。
有伴说话，庄秀芹的寂寞又减少了几分。
“文章读哩几多本?拿来给我看看？”冷不丁谢国杰从外面钻了过来，也学着庄秀芹的客家口音。
“哎哟，谢排长回来了？难道你也会唱客家歌谣？”王英见谢国杰回来了，连忙和他打招呼。
“我家也是广东客家人呀，当然也学会了一点。妹子呀，你可听好了——”谢国杰一边回答，一边开始他的精彩表演：
“月光光，夜夜光，
三十埔暗（三十晚上）出月光，
瞎目（瞎子）看到贼偷秧，
哑佬（哑巴）就喊人来捉，
拐脚赶到禾坪岗，
废手捉呀到，足足闹到天大光。”
谢国杰诙谐幽默，他一边唱，一边跳，夸张地手舞足蹈，就好像在演戏，逗得两个女孩哈哈大笑。尤其是王英，眼泪都笑出来了。她没想到，谢国杰竟这么逗。
刚才被谢国杰学模学样，庄秀芹还有点不好意思。现在见谢国杰的客家谣也是如此娴熟，而且还会表演，果真倍加亲切。自从和家人失散以后，她就一直在孤独寂寞中度日。今天，孤独就像一片飘动的浮云，正被理解的清风慢慢吹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