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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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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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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之恋》连载

第一十九章 爱也恨也

“我知道了。”吕斌起身,在芦花肩上轻轻地拍打了下,安慰地说,“芦花,你甭光知道哭,会哭坏你的眼睛的。要哭哭能把爹的病哭好了,那我白黑地哭瞎了眼睛也心甘。咱爹的肝部,是不又疼得不行吆喝来?”

芦花摇了摇头说:“咱爹怕别人烦,就只是强忍着。”

和吕洪武的病床斜对着的三号病床,聚了一帮打够级扑克的小青年们。其中还有一位看上去不三不四的姑娘,和一位四十来岁的胖男子。吕斌知道这个胖男子是隔壁病房的,是一位患有喉癌的病号,声道堵塞,无法说话,和别人交流只是打着手势。吕斌起初还以为这个人,是一个哑巴。在二号病床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架油腻腻的录音机,播放着乌里瓦拉的震动人耳膜的音乐。整个病房里,弥漫着呛人口鼻的缭绕的烟雾,是那几个打扑克的人,抽烟而导致的。

吕斌来到病房二话没说,径直来到二号病床前,伸手拉下插在墙上插座上的录音机的插头,录音机立即停止了播放恼人的音乐。

“咹——干什么?”也在打扑克的二号床的病号,冲着吕斌喊叫着说。他是油田上让油管挤着手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青年。

“你们自己不清楚,这儿是医院的病房,不是舞厅和酒馆。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又是抽烟又是打扑克,又是听音乐的,让别的病人还咋休息?”吕斌说。

“管你什么事?看到没有,我们这一位还是喉癌患者呢!癌症,不治之症,这病够重了吧?”二号床的病号,指着那位四十来岁看上去挺坦然的视生死度外的胖男子说着,又过来插上了录音机的插头。

吕斌知道他们一个个的生得不熟样,都不好惹,也知道他们几个是二号床的病号休班的工友。听别的病人说,半个月了,病房里一直是这个样子的,也没有人管一管。

吕斌出来来到走廊对面的医生值班室,冲着在桌子后面坐着的一个小黑胡子的年轻医生说:“医生,病房里乱哄哄的,你们也不去管一管,录音机能带进病房里来吗?”

“管了,不管事!前些天,就提来了。人家说是为了听新闻,关心国家大事。还说要是允许,要把电视机也搬来呢!”小黑胡子医生,冲着吕斌有些嘲讽地说。

吕斌就转身走出了值班室,他要去病房里,和那一帮小青年们理论一番的,不相信他们会不讲理。再不行,看我不把他们的录音机,给摔成了八瓣才怪。来到病房,看到有位老医生穿着白大褂进来查房,过来关了小青们的录音机,停了他们手上的扑克,正在高一声低一声训斥着他们。回头看到吕斌,拉着吕斌的手走了出来。

吕斌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哀求着这位医生说:“大夫,俺爹的病狠吗?求求你们想想办法,救救俺爹吧!”

“小青年,相信医生看病没有磨滑的。你父亲的病,起初我们诊断着以为是肝腹水,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组织切片检查,你父亲的病是肝癌晚期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大夫,你是说我爹的病,很快就不行了吗?”吕斌着急地问。

这位大夫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了别的病房里查房去了。

吕斌两腿软了下来,迈不动步了,眼前发花,无力地蹲在了走廊上。

吕洪武几天水米不粘牙,脸上看上去更瘦,以前黑红的一张脸,现在变成了苍黄得如一张黄表纸了。很是让家人心碎。床单下面的身子,也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进医院之后的第七天的中午。

医生给吕洪武刚刚抽了吊针以后,人又疼得晕了过去。

吕斌急忙去了医生的值班室。

仍然是那一位留着小胡子的青年医生,坐在那儿值班。

“同志,麻烦你再去给我父亲看看的吧!他那么大年纪了,疼得扛不住,昏迷了过去。”

“一会儿会醒过来的。”青年医生冷冰冰地说。

“去给我爹,打上一针止疼的针药吧!”吕斌恳求地说。

“很贵的,一百多块钱一针呢!而且,扎上也管不了多少事的。”

“再贵,我们愿意花这个钱。不管事,我父亲会少一些痛苦的。”

“那你回去等着的吧!”

吕斌回到病房,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医生来给父亲扎针,急得又返回了值班室。看到小胡子医生,仍然坐在那儿没有动。就说:“医生,你快去看看,我爹还是没有醒过来,麻烦你快去给打上一针的吧!我爹也是有过贡献的,当年干过八路,还伤了一条腿。”

“我问过,止疼针暂时没有了。”

吕斌听了,顿觉气愤难抑:“你刚才还说很贵,现在又说没有了。看看你满不在乎的样子,你们医院应该有的没有,该用的时候不给用。你们为了从中捡到便宜,给那位长喉癌的胖男子,和让油管子挤了手的小青年,开上一大堆的雏凤精、蛤蚧精,甚至还给开了一些和看病无关的洗衣粉洗头膏啥的,不就是因为他们是公费医疗吗!你们医护人员,每次都和他们分了那些开出来的物品。就是没有止疼的针药,你们也应该去看看的。你还是一个合格的医生的话,你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医生职责》都写了些啥?在青岛的大医院里,医生对待病人,都是和蔼可亲的,哪像你们这样地不负责任!”

小胡子医生,听了吕斌的一顿指责后,反而心安理得地坐在那儿,和没事人一样。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地冷笑。

吕斌正要退出去,另找别的医生。

这时,芦花哭着跑了进来说:“医生,医生,俺爹快不行了。”看到吕斌,又哭着说,“二哥,快去,快去救救咱爹的!”

吕斌和芦花急忙返回病房,看到病床上的父亲呼吸急促,胸口一起一伏的,大口张着嘴向外面扬着气。吕斌急疯了样地又折身来到医生值班室,冲着小胡子医生哀求着说:“医生同志,刚才是我不对,求求你快去给我爹看看的吧!他真得快不行了。”吕斌的眼圈里,含满了泪水。

这会儿,小胡子医生才起身有些急促地跟着吕斌,向外面走着说:“氧气,你快去推氧气瓶!”没有看到别的值班的护士,又说,“哎呀,氧气房间的钥匙,没在这儿。拿钥匙的护士,回去吃饭没有回来。这会是真的,不信,你去走廊西头拐角处看看,氧气房的门是上了锁的。”

吕斌着急地来到走廊西头,往南一拐,看到写着“氧气房”三个字的屋门上,上了一把锁。狠劲地推不动房门,用脚踢了一下。看到墙角竖着一把打扫卫生的铁锨,一把抄在手里,拼命地朝氧气房门砍了起来。最后,把薄薄一层的门板凿穿,用脚几下踹烂门子,从里面推出氧气瓶,狼狈着急地向父亲的病房而来。

芦花从病房里扑了出来:“二哥,你快去看看吧,咱爹都不行了,他们还围着咱爹那样做。”

从家里赶来的老大吕十五,蹲在走廊上抹眼泪。

吕斌扔下推着的氧气瓶,推开面前的芦花,冲进了病房里。看到在父亲病床周围,围了一圈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护士, 在听着看着那个小胡子医生,两手相叠在吕洪武赤裸干瘪的胸脯上,一下一下地在做着人工呼吸,嘴里在向护士们讲解着怎样做人工呼吸的要领和方法。

吕斌看到父亲双目怒睁,眼睛珠子死死地注视着屋顶,已经不动一动了。面对此情此景,吕斌受不了了。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上前一步猛力推开那些没事人儿一样的女护士,伸手抓过小胡子医生的衣领子,抡起手臂,狠狠地朝着医生的脸上打着耳光。那些年轻的女护士们,惊雀一样地叫着一起涌出了病房。近乎失去理智的吕斌,将小胡子医生揪打着出了病房,在走廊上拳脚相加,雨点一样地落在医生的身上脸上。

从各个病房里,挤出来看事的人们,竟没有一个上前拉架的。

小胡子医生,让吕斌飞起一脚揣进了值班室里,从里面反身关上门插上了门闩。吕斌抬脚撞了几下,没有撞开,翻身回了病房,抓起父亲输液用的铁架子,冲出病房,砸着医生值班室的门子。玻璃哗啦一声破碎了,玻璃碴子落了一地。又抡起铁架子,一个劲地将医生值班室的门子,砸了个七零八落。

芦花跪在地上抱着吕斌的腿,哭喊着说:“二哥,哥哥,你疯了吗?不能砸啊!求求你,不要再砸了。”

吕斌此时哪儿听得进去这些劝告。等砸烂了值班室的门子后,才弯下腰,扶起芦花说:“芦花,甭怕!是他们不对。”

之后,兄妹两个来到父亲的病床边,和已趴在吕洪武的遗体上痛苦的大哥,一起悲声地痛哭起来。吕斌一边伸手,合上了父亲没有闭上的眼睛。

那位得了喉癌的胖男子,走过来,拉起吕斌示意他不要哭了。那位挤了手的油田的小青年说:“都这时候了,你们还哭。要能把你们父亲哭活,我们都帮着哭。你们还是快点想办法,将老人家抬回家去吧!晚了,他们会让你们父亲,进太平间的。在太平间,是要收费的!”

一句话,提醒了吕斌。忙擦了眼泪,让芦花和大哥看着父亲,谁也别动,自己才匆匆回了家,整地排车去了。

老支书吕洪武的死讯,传到了村里,像晴天一声霹雳炸响开来。由于干了多少年的村里的领导,为村里和群众们做了不少事情,同样也惹着了许多的老百姓。有同情的,就有诅咒的,有哀号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村里办喜事的,有不随份子钱的。可是,谁家若是伤亡了人口的白事上,不上账记录的纸钱,却是落不下一户的。几张薄薄的黄纸,拿在手上,来到后揭去蒙在死者脸上的黄纸,瞻仰一下死者的遗容,有的还和死者说上几句告别的话,算是吊唁。这种简单的礼仪,道出了庄稼人的淳朴。平时因为某一件事,而惹下的芥蒂、不对眼的,甚至是冤家仇口,都在死者面前,找到了一种平衡和谅解。因为,在死者的身上脸上,看到了早早晚晚的自己。或发出某一种顿悟的感叹:人啊,活在世上,争来争去的,一闭眼,一蹬腿算完,两只手里,又会抓得到啥呢?人从出生,睁开眼睛,和太阳相伴的日子,才有那么几十年,人真的是太不经活啦!活着的时候,真应该大度和敞亮些。实在不应该,活在斤斤计较婆婆妈妈里,在如影随形丝毫不爽的因果里,轮回起伏的。

前吕寒梅的父亲吕大脚,也让大儿子送来了黄表纸,并吊唁和瞻仰了吕洪武的遗容。代表父亲,表示了对吕洪武去世的哀悼,和对家人的慰问。

吕斌哥几个,还有根子,给村里村外来送纸和瞻仰父亲遗容的人们,不管辈份大小,一律趴在院子里的地上,按照当地风俗给一一磕着头。

之后,哥四个,还有吕大爹,和吕洪武的几个同龄人,守着吕洪武的穿戴停当的遗体,过了一宿。在当地,这种习俗就叫陪缺。吕大爹等几个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已经给吕洪武沐浴剃发,穿上了经过大娘大婶紧急缝制起来的寿衣鞋帽。枕着的寿枕,是缝成直竖着三个角的山形的模样。家人和吕洪武谁也不愿意,也没有想到,人会死得这么急促,早没有准备下送老的衣服。做成的青衣鞋帽的布料,都是去门市部紧急购买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井里,即早早地站满了一院子前来帮忙的乡亲们。

有道是,人死不入土不为安吗!

吕大爹他们几个来到北屋里,和吕斌的家人,商量着如何办理吕洪武的丧事。

老大十五说:“爹在医院里,清醒的时候,和我说过死后火葬。”

“不行,谁也不准再提火葬的事!”吕斌生气地冲了大哥说。

一边的芦花也冲着大哥开了火:“大哥,咱爹白养了你。”

老实的吕十五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吕大爹后,低下了头。

母亲由于经受接二连三地沉重打击,精神差点崩溃了。由大嫂扶着,强打精神坐在炕沿上。

天近傍晌,乡政府里的民政员老王,骑着自行车来到吕洪武家的大门口,下了车子,推着走进院子。让人让进屋里,又让屋里的吕大爹让在自己坐着的椅子上。老王说了几句安慰的客套话之后,又接着说:“你们可不要,给光荣了一辈子的老支书,抹一脸黑呀!要是火葬呢,我们给开一个象征性的追悼会,一切费用民政上出,并送花圈;要是土葬的话,上边可是有明文规定,罚款数百,党员加倍。当然,哪一家日子再紧,这个钱都能拿得出来,可是,老支书负了一辈子责,又是党员,一生没有污点。吕斌你也读过书,多的我就不说了,轻重利弊,你们和吕大爹权衡着办吧!”

这一片处,当年打鬼子和老蒋都死伤过人,各村都有人或是遗属领着民政上的抚恤金。生前的吕洪武,即是其中一个。由最初的每个月几块钱,长到现在的一个月百十元了。就由这个老民政员老王,一个季度,到每个村里发放一回。所以,各个村里的人,差不多都认识老王。

“王大爷,没有人稀罕你们的象征性的追悼会和花圈。打我记事起,村里就没有人火化过。我爹住院的时候,医院连一针止疼的针药,都不肯给我爹注射。我爹扛枪打仗,伤了一条腿,还干了多少年的村支书,冤不冤呢!”吕斌朝着老王吼上了,“现在,我们家不欢迎你这样的人。”

等老王尴尬地出了吕斌家的院子后,吕斌双膝跪在吕大爹和母亲面前,恳求着说:“大爹,娘啊,把我爹烧了,我接受不了。这也不公平。俺爹苦了一辈子,临了还不得善终。你们就答应孩们这一次,把我爹土埋了吧!”

吕大爹弯腰扶起满脸泪痕的吕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不行,你爹不能土葬。”母亲像是拿准了主义地说。

吕斌抬头看到母亲坚决果断的样子,又哀求着说:“娘,把俺爹烧了,我受不了。”

母亲擦了把眼泪说:“孩子,别说傻话了。你受不了,娘就受得了吗?你大爹受得了吗?啥叫不得善终?人死了后,不按照死者临终嘱咐的去办,那才叫不得善终!人死了后,也闭不上眼。在咱们这个村,你爹死了后,不开火葬这个头,就没有人开这个头了。你爹早就觉出自己的病不行了,上院的时候就嘱咐我说,死了后要火葬,不能土埋了。”

吕斌再没有了话说,转而跪爬到父亲遗体旁,将父亲弯曲的十根手指头,一一伸展了开来。哭着说:“爹呀,儿子对不住你老人家,你就放心地去吧!这个家庭的担子再重,我和大哥也会挑起来的。你永远,活在孩子们的心里。”

之后,吕大爹出来指示着院子里的人们,把吕洪武的遗体抬出来,放在准备好的地排车上,让吕蒙德和几个有力气的青壮年,骑自行车拉着,出门出村,去县城以西的火葬场火化去了。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在一片哭嚎声中,打发吕洪武的灵柩上了路。

去村西墓地的路上,穿着白袍戴着孝帽趿拉着鞋的吕斌,竟干瞪着两只眼睛,哭不出一声来。他在想着,在这不到两个月的短短的时间里,所经历的事情,就像做了一个梦一样。今年春上外出打工时,又怎么会想到今天的寒梅成了别人的妻子,父亲会生病而长眠了呢!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平衡,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承认和接受这个事实!他似乎觉出生命的飘渺和虚无,看到前面的人们拉着的地排车上,一个偌大的水泥棺材里,只装着父亲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就像父亲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可又彷佛听到父亲,在呼唤着自己的乳名回家吃饭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在小的时候,自己是无忧无虑的,觉得天塌下来,有父亲顶着。他又彷佛看到在黄昏的暮色里,父亲一点一点地向村里走来的身影。

两旁跟随送葬队伍帮忙和看事的人们,一个个如箭的目光,射在了吕斌的身上。因为,在给父母长辈出丧的时候,儿女不哭视为反常的。连在吕斌身边扶丧的老人,都觉得有些受不了。看看吕斌前面哭得鼻涕垂地的老大十五,和吕斌后面哭天嚎地的猛子和根子,轻声地劝着吕斌说:“斌子,你爹一辈子不容易,哭几声吧!要不,让村里的人们,咋看你呢?”

吕斌像没有听见一样,依然神情木木地向前走着。

来到吕斌自家的墓田里,人们用粗麻绳把吕洪武的棺椁,续进了早已赶来的人们挖好的墓穴里。

在家人子孙围着坟坑缄默地转着圈,和死者告别圆坟时,吕斌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悲恸,挣脱开扶丧的老人,向坟坑里的棺椁上扑去,嘴里惊天动地地喊出一声:“爹呀——儿子不孝啊!爹呀——”吕斌一下扑在父亲的水泥棺椁上,嚎啕大哭着,用双手扣着棺材盖,手指都抠出鲜血流在了棺材上。

在外围指挥着料理丧事的吕大爹见状,疾步上前,喊了一声:“把吕斌给我架上来,填土!”

就着,吕蒙德、吕蒙华等几个人,跳下坟坑,把吕斌拖了上来。

霎时,人们用铁锨一起往里扬土,瞬间,一座硕大的坟茔矗立了起来。

吕大爹等人,将吕十五一行子孙们扔下的柳树枝哭丧棒,深深地插入坟前的土里。柳树枝是从柳树上现砍来的,没有几年,发芽生长的柳树枝,即会长成柳树。用意在于,后继有人。

之后,吕大爹在吕洪武的坟前,圈过一瓶白酒,说着和死者告别的话。将人们来吊唁送的黄纸钱的一部分,点着了。不能一次烧完,要分三次在三年里给死者焚烧完。袅袅的轻烟,扶摇直上,旺盛的火焰跳跃着,轰起的黑色的蝴蝶一样的纸屑,就像死者即刻升天的鬼魂一样,围着坟堆留恋地乱舞着……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虽放晴,可是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地上还是非常地湿滑。多日以来的阴晴不定的天气,终于遂了人愿,闷热的天气,酝酿出闪电雷声和暴风以后,酣畅淋漓地下了一场透地的大雨。已经出土扎根在干旱的土地里的玉米苗和大豆苗,得以在炙热的阳光照射下,进行着光合作用,欢快地生长着。

芦花穿着雨鞋,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吕斌房门前,砸开屋门,闯了进来。走到吕斌床前,冲着这会还躺在床上两天没有起床的吕斌又哭又骂了起来:“二哥,都三天了,你也不吃不哈吗?咱娘都快让你愁出病来了。谁来叫你,也不管事,你要睡死呀你!那咱这个家,就甭混了。要不是你胡折腾,寒梅姐也成不了别人的人,咱爹也不会死得这么早。看看吧,上边来了一张条子,是县医院里的财物损失清单,500多块。咱爹住院又花了不少的钱,还借了不少钱,难道你还要让我、猛子根子和咱娘,去给你还账的吗?”芦花说着,将那张条子,摔在了吕斌的床头上。“我走了。要寻死的话,你也得把咱全家都掐死了,你再去死。”芦花走到门口,又踅了回来,“小玫来信了。信上说,她回去以后,和以前的未婚夫举行了婚礼,让你尽管放心呢!”芦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拍在吕斌床头的写字台上,“你自己看看吧!还有青岛的孙晓光也给你捎信来了,说青岛的工地开工了。”芦花说完,走了出去。

吕斌依然躺在床上,耳畔之间,彷佛听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小玫的倾诉声:


吕斌:

你好吗?

不知道,你是否原谅了我的不辞而别了没有?来到家里以后,我在医院里,找到了我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我又一次地软化在妈妈的眼泪里了。

妈妈虽然不再逼迫我,可是,失去了你,我已经不很在乎面前要嫁的这个人是谁了。既然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结婚,和谁结婚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了。你在我的生活中的出现,在我今后的岁月里,是永远也抹不掉了的!我会把那段快乐的时光,永远埋在我的心底,一辈子都会珍视。因为,那时的我,是真实的自己!如果,我在你的心里划上了一道伤痕,我是无意有情的,你会恨我,可不要将我看成一个卑劣的人!你带给我的那般人生的快乐,将是我人生之中,最瑰丽的一环!

张小玫

1989.8.1


院子里的那一株老桐树,慢慢移动过来的影子,照例又攀爬上窗户台,继而又伸进了屋里,好似一个老朋友一样,探望着屋里床上年轻的主人,慰藉着吕斌那一颗受伤的心灵。

吕斌感觉到屋里稍微暗了暗,知道天又晌午歪了。他心里知道,这一棵桐树投下来的不大的阴影,很快会走过去。用手抓过小玫的已经拆开了的来信,举在眼前,一行行地看完了,不知不觉,两行热泪,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也许许多年以后,这一段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经历,在人们和吕斌心中,想起来,也不过和这桐树投下来的阴影一样,疏忽划过,不会荡起太多的忧伤和寂凉!

世事无常,多变而艰险,日更月替,又有谁会知道多少年以后,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第二天天不亮,吕斌即背上先前的那捆铺盖卷儿,双脚踏着泥泞的村路,出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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