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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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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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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鄡阳》连载

第二章 落魄彭蠡庙 栖居桃花庄

羊肉、牛丸、鲍鱼……饿极了的我拼命将食材往火锅中倾倒,却怎么也倒不完,身上越来越热。突然有人惊呼:“着火了、着火了!”

慌忙中我一瞧,糟糕,衣袖烧着了。情急之下,赶紧灭火,却无济于事。旁边似乎又有人在喊“往地上滚、往地上滚”。我往地上一趴,拼命地左右滚动,不提防头狠狠地碰在了桌子边上,“哐当”一声。

火锅店以及喧嚣的食客,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是个梦。我发现自己正躺在河边,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因穿着羽绒服,热得满头大汗。

四周除了风声和偶尔传来的鸟叫,一片寂静。“我死了吗?”我一边问自己,一边艰难地梳理记忆,徒步城址、留宿山洞、奇异的电闪壁影、金龙的血盆大口……

“这是阴间?”一想到这,我不禁毛骨悚然,张皇四顾,看看有没有恐怖的牛头马面。还好,除了自己,似乎还没有其它能动的东西。大约十步之外,有一只黑乎乎的箱子。

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还好,什么都没缺失,手能动,脚也能动,除了头疼。我摸了摸,疼的地方已凸起小包,估计是梦中滚动时撞上了旁边的大石块。于是我站起来,来到箱子边。

箱子四周全是泥渍斑斑,这就是我的行李箱。打开来里面的东西都在,还发现几包糖米果,想必这是母亲偷偷塞进去的。

虽然肚子很饿,根据户外的经验,我只吃了两块,其他都留着。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担心找不到其它的食物,省着点吃。

我想知道现在的时间,可惜手机坏掉了,不能开机。看了看日头正中,我决定好好休息一下,养精蓄锐。虽然以前并不迷信,可是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也只有信了,或许等下还要随牛头马面到地府登个记。

可直到日头西沉,还不见个鬼影来,这真是要命。本来我认为,至少会来点什么,告诉我这是哪儿。

气温在慢慢下降,看来阴间也有白昼之分。我看着冒出新芽的小草,猜测现在正处于早春,晚上应该有点冷。既然牛头马面还不来,就先想办法捱过这一晚。

借助斜阳,我粗略判断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东南方向过了河岸,便是一马平川,视线尽头才有山峰,看似良田万顷,但不知为何荒芜,没有人烟。而西北方面,同样不见村落,只有山峦叠翠,远处一峰独秀,与庐山很是相像,特别是那五老峰比较好辨认,看来我离家不太远。

四周依然一片寂静,宽阔的河面没有船只往来。所幸的是,我在东南远处的一个河湾边,发现了一个类似小屋的建筑——那里会不会有渔民?我拖起行李箱,迫不及待朝小屋走去。

这是个类似土地庙的地方,墙壁是土夯的,屋顶盖着茅草编扎的席子,没有庙门,更没有门楣和楹联。里面供奉着一个陶俑神像,古代女子的模样,很美,却没有观音菩萨的瓶子和莲花宝座。庙的四壁挂着一些染红的麻布。想到鬼也供奉神灵,我不禁哑然失笑。

神像之前没有香烛,也没有供品,神台上积了一层灰,估计很久没人来朝拜。

神像后面刚好有个约两米宽的地方,晚上只能在这凑合了,好歹前面有神像,能稍稍挡些河边吹来的冷风。

我把行李放下,走出庙门,看着河水发呆。河水真清,清澈见底。我用手捧着喝了几口,只觉沁人心脾,甚至带着一丝甜甜的味道。

在天完全黑暗下来之前,我拾捡了不少干草,回到庙里,铺在神像后面的空地上。再对神像说声得罪,把四壁悬挂的红布条取了下来,一大半铺在地上当床,另一小半准备睡觉时当被盖。

躺进红布堆里,红布泛着霉尘的味道,好在比较暖和,只好忍着。

白天没见到牛头马面,估计晚上会来找我。这样一想,便怎么也睡不着,一有风吹草动,便怀着又怕又好奇的心情,偷偷往庙外望,可惜,什么也没有。最后我忍不住一次比一次浓烈的睡意,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外面依然是艳阳天。我习惯性地掏出牙膏,准备洗漱,想想还是算了,随便捧了口河水,漱了几口。然后从行李中掏出一包糖米果来,无奈地嚼着。

想不到做鬼肚子还是饿得厉害,我想应该出去找点吃的。于是我站起来,走在河边的草滩上。本以为能在芳草中找点花根什么的,可惜什么也没有,就连蓠蒿还没一寸长。

我失望地站在河边,又喝了几口水,看着河床。河底的沙石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金光,可这不是我需要的。鱼儿不少,欢快地游来游去,可我抓不到。好在还能捞几捧螺蛳,个头都比较大。

我在行李箱中拿出打火机,找些枯草点燃,再把螺蛳扔进火里,进行最原始的煨烧。折腾了好久,螺蛳才算煨熟,渐渐有了些肉鲜味。不过要把这些没盐没油更没辣椒的小东西剥出来,再咽下肚子,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我折来一根小树枝,把它们一个个从火堆里拨出来,再一个个捡起来,再用手扯出螺蛳肉,勉强吞下,满口腥味。吃完用水漱了漱口,找来一根更小的树枝,百无聊赖地剔着牙齿,就这样捱到了天黑。

晚上,我披件外衣,继续坐在门槛上望着夜空发呆。或许冬眠的虫子还未醒来,夜风有气无力地吹着,四周静得怕人。想起前世今生,不觉悲从中来,满眼蓄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河面上突然有了动静,只见一行火把从西边逶迤而来,夹杂着嘈杂的人声和船桨激荡的水声。

“终于来了!”我霍地站起来,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地府的工作人员,心慌得紧,连忙提起行李一溜烟出了庙门,躲在东侧的一处茅草下。想到这是难得一见的场景,黑暗中摸索出数码相机,屏住声息。

火把渐渐近了,并停在了庙门前。在火把的照耀下,我惊奇地发现,里面根本没有牛头马面,一共来了三艘小船,大约有十几个人,个个敞胸露怀,长发覆面,草皮裹脚,亮着明晃晃的钢刀,跋扈乖戾。

他们叽里咕噜地吵闹着,一窝蜂地涌到庙里,庙里瞬间灯火通明。

出于好奇,我壮起胆子,慢慢爬近,只见里面的人都趴在神像前,一个领头的人在大声说着什么,因隔得远,听不太清楚。

领头的人说完,大家又都伏了下去,把头磕得咚咚响。想不到,这些凶神恶煞的人还挺虔诚的。

一套仪式结束,大家都站了起来,领头的人一挥手,身边两个精壮的汉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红布,把神像包起来就抬走,令我目瞪口呆——这唱的是哪出戏?难道,陶俑是文物,很值钱。

正在胡思乱想,庙里有人大呼大叫。糟了,他们中的一个人估计发现了神像后面我留下的痕迹。除了抬神像的两个人外,其他人全部执钢刀在手,冲出庙门,四处搜寻。

眼见有三个人慢慢朝我的藏身处搜寻过来,我高度紧张,悄悄往后退,谁知慌中出错,触发了相机的快门,“喀嚓”一声,闪光灯亮了一下。

我惊恐万分,借着闪光灯,我看见前面的三个人一下子也不知所措,而其他人看到闪光灯,逐渐靠拢来。显然已经藏不住了,不容多想,我只得站起来,对着他们又按了一下快门。

或许是闪光灯吓着了他们,或许是我与他们不一样的装束吓着了他们,或许他们心头本就有鬼。他们一声呐喊,几乎是连滚带爬着退到了庙门口的小船边,火把扔得到处都是,却不放弃神像,迅速登上小船,一会便消失在夜空中。

待四周完全寂静下来,我才感觉到全身已被冷汗湿透,心头暗自庆幸不已。看他们害怕的样子,估计不会再来,于是又爬回开始藏身的地方,找到行李箱,依然回到庙里住下。

偌大的神像被移走,小小的神庙更显空旷。“这到底是哪儿?”我再一次问自己。可回答我的,只有风声。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以庙为家,糖米果已经吃完,每天四处拾捡螺贝、拾掇野菜充饥,身上的衣服肮脏不堪,臭味难闻,不过我也懒得洗。

自从那群凶神恶煞般的人来了一次之后,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没有。每天日落之前,我都用石块在庙壁上刻下一条深深的横线,提醒自己又过去了一天。我不止一次感叹:前世关于阴间的设想是多么的荒谬,就目前来说,牛头马面几乎可以肯定是杜撰的。

所幸这些天来天气都是难得的好,但在我刻上第十二笔后,天气糟糕起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冻雨。这其中我还因病情发作而晕倒过一次,这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经过十多天来螺蛳和野菜的洗礼,我感觉到身体和精神越来越差,全身浮肿,按一下腿肚子,青一块紫一块的。

这一天我再也无力出去找吃的,软软地瘫在神台的背后,听着外面的风雨声,绝望的情绪渐渐弥漫开来,在饥饿的困扰中,我渐渐陷入昏迷。

恍惚中,我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烤鱼香味,我努力睁开眼睛,惊喜发现庙里已升起一堆火,一个全身湿透的人,正在一边烤着火,一边烤着鱼。

我顾不了那么多,求生的本能令我利用残存的一丝力量,慢慢爬到火堆旁,并向他手中的烤鱼伸出了黑乎乎的脏手。

难以想见,年轻人对我的出现竟表现出如此的骇怕,他先是惊呆,尔后把正烤着的鱼往火里一扔,发出一声嚎叫,便跌跌撞撞冲出庙外。

我无力喊叫,只是颤颤地从火中捞出鱼来,顾不得扒干净火灰,狠狠地咬了下去,真是鲜香。更令我惊喜的是,鱼的外面洒上了一层盐巴,说它是佳肴绝不为过。

但我并没有享受多久,就在我大快朵颐的当口,一柄鱼叉直直地指在我的胸前。举着它的是一个年轻人,因为激动,他两手颤抖,满脸通红。

我把手高高举起,挤出一丝笑脸,说:“你好!”

他戒备的眼神紧紧盯着,好久才吐出一句:“你是人是鬼?”

听着这难得的乡音,我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鬼,只是快饿死了。

我注意到,这个人身上穿的衣服与我不一样,看上去像裙子。很显然,我的话语及怪异的衣服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北方来的流民?”他问。

我点点头。他终天放松下来,把鱼叉往地上一扔,也坐了下来。

“这里离郢都有多远?”一开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个我最想问的问题。

“郢都?没听说过!”他摇摇头。

“那牛头马面在哪儿?”我再问,他又摇摇头。

“阴曹地府你总该知道吧?”我急了。

他突然大笑起来,“看来你真是饿昏了头,阴曹地府要死了才能去呀!”

“这不是阴间,我还没死?”我惊叫。

“当然不是,这是人间。”

天,我几乎是跳了起来,想到自己还能大难不死,精神陡然好了很多,甚至恨不得紧紧拥抱他一下。但是,我刚开始的热情举动又把他吓得够呛,只得作罢。兴奋过后,我不免疑惑起来:“那这个陌生的地方,又是哪儿?”

“这是松门,诺,”刘丙将手往门外一指,“这就是松门江,一直往西去则上松门山,松门山往北,就会到彭蠡湖,而顺着松门江往南,就是桃花庄,往偏东一些,就到鄡阳县。”

“彭蠡湖、鄡阳县!”据我所知,鄡阳县在一千五多年前就消失了。天啊,我再一次惊叫起来,“我竟然穿越到了一千多年前!”

他对我的大呼小叫很不以为然,说:“什么穿越,饿出毛病来了吧?”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说:“瞧我,真是饿糊涂了,刚才不好意思,把你的鱼吃了!”

“没事,同是一般苦命人,船上还有几条,我再去拿来烤!”说着话,刘丙就出去了,转眼拎了三条半大的鱼儿来。

我则抱来铺下的茅草,一点一点扔在火堆上,火越烧越旺,接下来则是大享美食的过程。闷了十多天的我,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他却言语不多,有问则答,没问则不开口,默默地做个踏实的听众。

通过后来的交谈得知他叫刘丙,还得知松门山上盘踞着上百水匪,专门打劫过往行人客商,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官府对此无能为力,任由水匪在此横行,导致松门人烟几乎绝迹,过往商贾只要说到松门,谁都害怕,北上一般都绕道海昏县。

我告诉他一伙人抱走神像的事。刘丙说:“怪不得,我说神哪去了?这是彭蠡神,灵得不得了,我庄上就有一座,逢年过节,大家都会祭祀,祈求万事平安。”

“你家住哪儿,又为什么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呢?”我问。

“我住在桃花庄,爹早就过世了,去年闹春荒,我娘也饿死了。那时,我也快饿死了,还得卖身葬母。所幸开豆腐铺的王员外好心收留,我卖了十日夫,再借了些债,才安葬了娘,自己也捡了条命,直到现在,我还欠他人十匹绢的债。”说起家事,刘丙一脸伤悲。

“什么是十日夫?”我不解。

“就是每个月都要为东家做十天工,这十天工是没有工钱的。剩下的二十天,其中有六天我要服官家的徭役。由于没有土地,其余时间我靠打渔维持生计。前几天债主逼得紧,没办法,只好冒险来到松门江,想多打点鱼还债,没想到,碰上这鬼天气。”刘丙说完叹了口气。

“对了,你是干什么的?”他问。

我张了张口,要告诉他我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想想又咽了回去,编了个慌:“我来自北方,原来是个私塾先生,唉!生活艰难啊,沦落到这里,还差点饿死!”

“要是你没有亲友投靠的话,不如跟着我,两人一起打鱼也好有个照应,看上去你也有把力气,之后打的鱼,两人平分。”刘丙真诚地说。

“那真是求之不得,”我大喜过望,为了表达诚意,我把行李箱拿来,找出一件毛衣,帮刘丙穿上。

刘丙固辞,耐不住我的好意,把湿漉的破衣服脱了下来,抱着疑惑的态度把这件在他看来奇形怪状的衣服穿上。“北方的东西真好,真是暖和!”刘丙感激地说。

他真是一个质朴憨厚的人,我在心头感叹!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没搞清楚,我问刘丙:“现在是公元几年?”

“公元?”刘丙一脸不解。我意识到自己又犯错了,公元是前世的说法,看来得换一种问法:“现在的皇帝是谁?”

刘丙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这些年天下不太平,皇帝换得厉害,这只有我们庄上的孝廉才知道,过两天回村,我带你去找他。”

“传说中的孝廉!”我欢呼起来。

“什么传说中的孝廉,孝廉是同村人对他的敬称,官府评了几次,都没评上。”

茅草烧完了,鱼也吃完了,我俩有些累了,凑合着都挤在神台的后面休息。对这样的生活,刘丙似乎很习惯,而我,因为解决了心头的疑惑,又饱餐了一顿,简直是心旷神怡,好久才进入梦乡,竟然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发现外面的雨变得很小了,我跟着刘丙上了他的小木船,一路向东而去。

细雨下的松门江升腾起层层雾气,向两岸弥漫,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恍若人间仙境。

刘丙边行船,边察看江面,碰到合适处才撒网,我则帮忙收网。随着中午过后太阳冒出了头,气温渐渐升了上来,网鱼也渐渐有了起色,有时一网下去,有两条、三条、五条,甚至还捞上了一条三斤重的大红鲤鱼。看着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儿被我捉进带水的鱼舱,真是一种享受。

鱼舱越来越满,江上的鱼船也渐渐多了起来,人烟也渐渐稠密了起来,江边,还有些妇人在洗衣服。

刘丙松了口气,告诉我,现在出了松门地界,这里比较太平。

船只缓缓前行,前方江水突然分成两个支流,一支向东,江面宽阔,水流平缓,一支向南,江面很窄,水流较急。我们的船只径直向南,逆流而上。刘丙指着向东的河道告诉我:“那是鄡河,再往东走,就是鄡阳县城。”

这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

傍晚时分,船行至山前停了下来,山高几百米,很是秀丽。更奇特的是,进山的水路上,两块巨大的岩石斜着支撑在一起,岩下刚好留有一个约三人高的洞口,恰似一道山门,溪水从洞口潺潺而下,竟是这道支流的源头。

“到了,下船吧!”刘丙招呼着,首先跳到岸边,我赶紧跟着跳下。同刘丙一起,顺着他的吆喝,拉起船头系着的一根粗壮的草绳,拼尽全力,拉着船往山门走去。

河道两边种了很多的桃树,只不过季节未到,还未长出新枝,要是能全部花开,该是多么美丽啊!

“这是哪儿?”

“桃花山,这条溪就叫做桃花溪,我家就在山门的里面,叫桃花庄。”刘丙介绍说。

“好地方!”我感叹。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这些都不是我们平头百姓的。那座山,包括这个桃花溪,所有的土地,都是庾府的,如果我们租种了土地,得向庾府交地租,就连在河里打的鱼,也得交一成的租金。”

“那我们这几天在松门江打的鱼呢?”

“也一样,那些豪门大族不管这些,他们家世显赫,又有官府撑腰,府里养了不少部曲,平头百姓斗不过。”刘丙无奈地说。

终于把船拉过了山门,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只见土地平旷,几处村落高高低低依依山势而建,随处可见桑竹桃柳,鸡犬相闻,好一个桃花源记中的美景。

刘丙的家坐落在村东南角,看上去,没有小院,只有一间小草房。说其是草房,真是一点都不为过,因为四周的墙壁不是由土夯筑成,更不是由青砖砌成,而是由草木及野藤等编织成的篱笆围成,房顶也是由稻草盖着。

船刚停好,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趾高气扬就来到了跟前。刘丙满脸堆笑:“刘爷,您辛苦!”

刘爷两眼一翻,不阴不冷地说:“刘丙,收获不小啊!”

刘丙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说:“托庾爷和刘爷的洪福,打了几条!”

“明白就好,交租吧!”刘爷爱理不理。

刘丙连忙在岸边扯上几棵草,钻进鱼舱,挑了四条大鱼,用草串好鱼腮,然后又挑了一条一斤多重的鲤鱼,同样用草串好,来到刘爷面前。

“刘爷,这四条鱼是孝敬庾府的,这条,是孝敬您老的,请赏脸。”刘丙恭恭敬敬地递上鱼。

“还是你刘丙会来事,行,就这样吧,我也不检查你到底捞了多少鱼了,哈哈!”刘爷拎着五条鱼,扬长而去。

直到刘爷的身影消失在村角,刘丙才擦了擦汗,拿来两只竹篓,招呼我一起将鱼舱里的鱼捞进篓子里,然后再放进家里的水缸。

看到我慢吞吞不愿动手的样子,刘丙无奈地说:“别心疼那几条鱼,要是刚才让他上了船,这里面的大鱼会一个不剩。你瞧,这条最大的红鲤鱼还在这呢,我藏好了。”顿了顿,他又说:“刘爷是受庾府任命的里正,乡里乡亲的,好歹顾些情面,要是遇上庾府更狠的部曲,非要被他抽一半走。”

忙完这一切,我们都很累了,便坐在他家的土坑上稍作休息。趁着天还没有黑,刘丙拾掇来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外衣,逼着我换上。然后拎上一条半拉大的鱼,拉着我就去找他口中的孝廉,一路上讲述孝廉的故事。

“孝廉名叫袁鹤,与我同年,他祖上发达过,但现在落难了。小时候他念过不少书,是庄上唯一会认字写家书的人。他对娘亲孝顺,那是没得说,去年冬天,天寒地冻,桃花溪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他娘亲病得厉害,也饿得厉害,想吃鱼,你说那么冷的天,哪来的鱼?孝廉后来想了个办法,脱光了衣服,趴在冰面上,硬是将冰融化了一个陶盆似的大洞,说来也奇怪,就在我们发现后,将冻得半死的他抱起来时,一条半斤多重的红鲤鱼竟然跳到了冰面上,可能是老天保佑吧!”

“孝廉身体本也不行,手无缚鸡之力,打不了鱼,只能租种庾府的几亩土地,却又不会伺弄。碰上年成好时,能勉强填饱肚子,若是年成不好,就会天天闹饥荒。邻里虽然都很困难,但看在他是个大孝子的份上,又会写点对联、家书什么的,都会接济一点,这些年才这么着过来了!”

就这样说着,转眼来到了袁鹤门前,仔细一看,他家也是草席做墙、茅草盖顶,但比刘丙家更破败,看上去过得非常窘迫。

“哥,在不?”刘丙在门外大喊。

随着屋里传来一阵含混的应答声,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眯着眼睛迎了出来,这种初春的时节,竟然打着赤脚。他虽然穿着类似乞丐,但举手投足之中,颇像个书呆子。

听我们说完来意,袁鹤一手接过刘丙送来的鱼,一边卑谦有礼地把我们迎进屋,搬来一条长条木凳,让我们坐下。看来家里还没有生火,袁鹤端上来两只破了边的陶碗,再从水缸里用竹勺打上凉水,递给我们,这才在土坑上坐了下来。

“哥,这位北方来的朋友想知道现在是谁做皇帝?”刘丙说。

袁鹤挠了挠头,想了想,说,“年号应该是元熙,已经是第二年!,”

为了印证,袁鹤走到中堂前,郑重地取下一本黄黄的小册子,翻到第一页给我看,果然那上面写着元熙二年。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黄历吧!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通过仔细回忆所学过的历史知识,总算明白了,我来到了东晋末年的元熙二年,也就是前世所说的公元420年。

辞别袁鹤,天已完全黑了,村庄上的住户慢慢都点起了油灯。我跟着刘丙,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他黑暗的茅屋。刘丙安排我坐下,说了声“我去引个火”,便摸索着独自出去了。

不一会儿,刘丙拿着点亮了的火把进来,茅屋里亮堂不少。刘丙把火把交到我手上,又在西墙角,那里有些茅草和劈好的木柴,只见他各抱了一些,放在堂中,并用火把引燃茅草,等火势旺起来后,迅速吹灭了火把。

看我不解的样子,刘丙解释说:“留着下次用,家里没有油灯,也买不起火石,所以做了这个火把。每到夜晚,在别家引来火种,在家做个火堆,既当照明,又做饭。”

刘丙所说的做饭是在火堆上用铁架支起一口铁锅,在缸里捞起一条鱼,洗干净后,放在锅里用水煮。不知他何时弄来几把野菜,洗净后也一起扔到了锅里,然后便专注地往火里添木柴。

鱼熟了,屋里泛起一股幽幽的香味。刘丙拿来两只陶碗、两双竹筷,放在火堆旁的一块大石头上。我看了看,陶碗边沿破得厉害,像狗咬了似的,竹筷倒是半新的。刘丙用竹勺在锅里捞了捞,先盛了半碗,再从竹筒里倒出一盐在上面,递给我。

然后,刘丙才给自己盛了半碗,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说实话,这种白开水煮的鱼,绝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好吃,不过,相对饿肚子来说,这已经很好了。

我勉强吃了两个半碗,实在是吃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很饱,而是那野菜的味道混合鱼的腥味,实在有点恶心,远不如在彭蠡庙里吃的烤鱼。再吃,恐怕我会把刚才吃进去的全部吐出来。

见我是真的不吃了,刘丙倒不客气,直至把锅里最后一勺汤吃完,才算作罢。就着余火,刘丙将锅碗稍微用水洗了一下,便小心地放在屋角的地上。

“火要熄了,前两天都在船上,身上又腥又臭,去洗个澡吧?”刘丙说。

我正求之不得,身上的臭味实在是太浓烈了。我说:“我帮你去提水来烧。”

刘丙摆摆手,说:“不用,我们到溪边去洗。”

“现在是初春,很冷的!”我不同意。

“我们都是这样的,不太冷,忍忍就行!”刘丙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我就到了庄前的溪边。

我用脚探了探水温,冰凉刺骨,说什么也不肯下去。刘丙不耐烦了,不再管我,全身脱得精光,纵身一跳,便钻入溪水中。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看着他一付怡然享受的样子,还真是动了洗一洗的念头。

我对着他喊了声,“我回去拿东西”。便摸索着回到他的茅屋,再摸索着找到行李箱,拿出手电筒,再找出自己的毛巾。本想打手电筒出去,但想到当前这还是个古怪东西,怕吓着他人,所以又把手电筒放进行李箱,只拿了条毛巾,依旧摸索着来到溪边。

刘丙这时刚从水里爬出来,光着个身子,就着溪水,将脏衣服搓揉了几下,算是洗干净了,正在用衣服擦干身上的水。我忙递上毛巾。

尽管天很黑,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瞪起的大眼睛,“这是什么?”

“毛巾!”我说。

他试着擦了擦,高兴地笑了起来:“这玩意儿真好,比我那破衣服好用多了。”

当他洗好后,我只是胡乱用溪水擦了把脸,便要回去。刘丙却不同意,硬是将我的衣服剥了下来,按着要给我洗澡,溪水浇在身上,冰冷刺骨,我直冻得呲牙咧嘴,全身哆嗦。

幸好我的衣服是刘丙回家后才给我穿上的,不要再洗,所以一待洗完,我就赶紧穿上。刘丙却没办法,光着身子,把刚洗好的衣服晾在屋前的树杈上,说是明天还要穿。

一切忙活停当,我们躺在土坑上准备睡觉,土坑上铺有干草,很软,很舒服,不过也带有霉尘味。被子上散发出难闻的怪味,盖在身上,没什么暖意。据刘丙说,被子里面不是棉花,而是前年秋天上山采来的绒草。

不一会儿,刘丙便鼾声如雷,我却睡不着,仰看着屋顶发呆。心里反复在想,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啊!

好不容易才睡着,又听到模模糊糊的声响。我努力睁开眼来,点点星光透过稀松的草墙照进来,只见有个黑影从水缸里捞鱼往鱼篓里装。

“谁?”我低声喝问。

“我,”黑影放个手中的物什,来到我跟前,原来是刘丙。

“你醒了,我得赶紧到城里卖鱼去。”

“要到鄡阳城去卖吗?”我一下子醒了。

“是啊,这附近都是渔民,都会去的,城里的集市四天才开一次呢,错过了就卖不出去了。”

“现在几点?”话一出口,我后悔了,忙改口,“现在几更天了?”

“不知道,乡下哪管几更天,”刘丙看看了外面,说:“估计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这么早,会有人买鱼吗,这里离鄡阳城又不是很远,何况我们还能划船过去。”我不解。

“划船,这可不行,划船就要过鄡阳关,要收什一税。我们要走去,路上也有关口,也要收什一税,但我们能躲开。”

“什么是什一税?”我问。

“就是过关时要交一成的税,比方说十条鱼,他要收一条。”

听明白了,他们是要偷税漏税,我一骨碌爬起来,也要去。刘丙不肯,说我是北方人,又没户籍,怕出事。我可不想错过与鄡阳城的初次约会,只好再三央求,好说歹说,刘丙没法,只得勉强应允。他再三叮嘱,找来一双草鞋让我穿上,换下我的运动鞋。同时要我扮成个哑子,不能开口说话,否则我的口音会露馅,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随着刘丙担了小半筐鱼来到村外,本来我还要多装些的,刘丙担心我担不起,只肯分出这些来。村落里黑影重重,却很安静,难听一丝声响。原来很多村民都起来了,大多挑着鱼,悄悄往村外走。虽然已是初春,气温却很低,估计在十度左右。大家都衣着单薄,却很有精神,只有我冷得嗦嗦发抖,又不敢支声。

虽然我对自己的体力比较自信,但挑鱼爬过一座山后,我便明显落后于大家,体力有些跟不上,气喘吁吁。刘丙没法,又从我的鱼筐中分出一些,减轻了我的负担,督促我快点。

也不知爬了多少山,星光渐渐稀了起来,我累得不行,原来轻飘飘的担子越来越重,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开来,脚板被草鞋硌得生疼,同赤脚没什么两样。说实话,这样的超负荷行军,还是穿着草鞋,我生平是第一次。

刘丙渐渐满头大汗,步履有些迟缓。见我落得远了,停下来,歇了会儿。待我一到,便将鱼筐里的鱼全都移到了他的筐里,然后把我空的鱼担藏匿在路边的草丛里,做了个小标记。

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刘丙反而低声谢着我,说我为他担了这么多路,本来他也要一个人担的。

我轻问:“绕过关口没有?”刘丙说:“差不多了”。他手往东北方一指,“你看那过山口,有一点点灯光的,就是关口了。”

我看了看,模模糊糊的,却看不甚清楚。

没有了鱼担,我轻松了不少。感觉转了个大圈,在拂晓前,我们终于赶到了城门下,我的心陡然激动起来,传说中的鄡阳城啊,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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