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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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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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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鄡阳》连载

第三十四章 初现鄡阳湖 再见舆志图

菁儿恢复得很快,没几天就宛若常人一般。而我身体似乎被掏空一样,没什么精神劲头,还经常犯迷糊,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一直强忍着,只盼过几日也能好起来。

灾难还在持续,就连观里的建筑倒塌大半,所幸地势高,才不致淹没。这天也是作怪,连日瓢泼大雨,就像是天破了一般。山下的水,已经涨过了山门,把观前的小屋淹了半深。不时在水边能发现漂浮过来的物体,有木板、各种各样的家什,以及死于这次大灾中的遗体。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

这雨疯狂下了十几天,就没有再下。而水位自淹没了观中的荷池后,也没有再上涨。天气终于在一个午后放晴,站在山上放眼看去,满目疮痍,全是大灾之后的凄惨景象。

山下一片汪洋,出现了一个不见边际的大湖,昔日繁华的鄡阳城,城廓、街道、田园完全没了踪影,只剩下城头山及王府内的城中山,孤独地露在水面上。就连远处的桃花山,也成了水中孤岛。有消息传来,因为强震的作用,彭蠡湖的闸门松门山已经断裂,并在地震中下陷,甚至松门山整个山体沉入大半。而之前在鄡阳干旱的时候,彭蠡湖水位猛涨,最终借此机会,汹涌的湖水向地势低洼的鄡阳平原倾泄,再加上震后的强降雨,人烟稠密的鄡阳平原,完完全全沉没在了水中。

此次大震和随之而来的大水,不但令鄡阳几百年的繁华付诸东流,城中及四周的百姓,更是十成之中死了五六成。风平浪静下的水面上,随处飘浮着触目惊心泡得浮肿的尸体,远远地就能闻到恶臭。岸边则是幸存的人们,他们呼儿唤女的声音,在岸边如游魂野鬼般的哭喊。对冲到岸边的尸体,他们一处处地辨认,若是找到了,则呼天怆地,找个易于挖坟的地方埋葬后,才逃难到后方去。若是没找到,则继续沿岸边向上游或者下游寻找。

这个悲剧,本可以不如此悲惨,如果他们真心听取我的警告的话,甚至,如果不是刘义真的好大喜功,将城中的人们全部集中到鄡阳台,或许死伤还可以少点。想起刘义真,我恨得咬牙切齿,真希望他和他的走狗们,同样被这场大水吞没。

我扶着菁儿,在水边也找了很久,希望能找到李环和张寻的遗体。我不断向幸存的人们打听,但最终都是失望。没办法,死人太多,这水面又太广,想找到无异于大海捞针。一想到此,我愧疚不能自己。李家寨的几名老人也找到白云观来了,他们正是听了我的警告,在李环的带领下,往北走了几百里才安顿下来。这次地震,他们除了几个人被山上跌落的石头砸伤,其他人都安然无恙。

他们问起李环和张寻,我沉痛地告诉他们,两位兄弟为了救我血染刑场,英勇就义,可是紧接着就来了这天灾,两位兄弟的遗体不知被冲到了哪里。

他们和我一起流泪叹惜。他们说,尽管他们都曾是人见人怕的水匪,可是他们最为敬重的,还是道义二字,为了自家兄弟,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萧公子对李家寨有天高地厚之恩,这次也正是公子的警示,才得以保全寨人的性命。当看到公子被王爷抓捕的通告,李寨主和张寨主召集全寨的人开会。寨主说,萧公子遭此大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李家寨人顶天立地,决不能让人耻笑。这边要安排几个兄弟到京城一趟,多带金银,备作打通关节之用,将写好的状纸想办法呈递给皇帝和太子。太子和刘义真是死对头,如果投诉有门,萧公子的冤屈或能得到昭雪。另一头,想办法在重兵围困中营救公子,虽然这难以成功,几乎就是送死,但只要死得其所。为了不做过多无谓的牺牲,寨主决定一人前往刑场,其他人都在寨子里安分守己。寨主说,他不能让公子一人走得孤独。公子知道,寨主平时就一言九鼎,众人不敢违背,只有张寨主非要跟着,说是他们曾结拜盟誓,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李寨主不好勉强,于是两位寨主就这样走了,这一去就没有回来。所幸的是,公子鸿福齐天,脱得如此劫难。

我说,我哪来的鸿福,如果不是两位寨主劫法场,只怕早已做了刀下之鬼。我和菁儿的命,是用两位寨主的命换回来的。

众人相顾叹惜。

他们匆匆又走了,他们说,时间不多了,就算走遍这湖,也要把两位寨主的遗体找回来。

天一道长忙了起来,带着观里所有的人,就地掩埋无人认领的尸体,防止这些尸体因为长久的暴晒,出现瘟疫。在他们的带动下,一些热心的青壮年也参与进来,忍住悲痛,跟着他们一起工作。后来实在是因为尸体太多,处理不过来,只得改为火葬,将几具、十几具遗体一起烧掉,再洒入山林,立木碑纪念。这是从南林寺学来的经验,佛家流行火葬,他们也积极投入到了这场善后中。

好在这段时期的气温不算很高,再加上尸体处置及时,没有出现大的瘟疫。只是这湖水越来越平静,虽偶有涨落,却丝毫没有消褪的意思。我明白,鄱阳湖,就这样以一种狞厉的姿态,来到了鄡阳。它成了人们口中的鄡阳湖。

幸存的人们从干涸的泪水中逐渐走出来,他们还得继续生活下去。没有办法重返水中的家园,却又舍不得离开这片家园,有一些人离开了,去了谁也不知道的远方,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他们搭起草篷,点起生生不息的炊烟,就着水岸而居,从山上伐下木料,做成筏子,在湖上作业。讽刺的是,这新的湖泊,渔类竟然十分的丰富,他们每每都能满载而归。他们或者在山上的岩石缝里,硬是扒拉出大块小块的旱地来,靠着从南林寺或是白云观里借来的种子,种下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我和菁儿无处可去,只好暂时落脚在观里,帮着打打杂,也到山上开垦。菁儿偶尔念念经,还有照顾依然没有苏醒的棠老爷。幸亏当初菁儿力争,把棠老爷送到观里,躲过了一劫。其他空余时间,她就陪着我劳动,并不忌讳其他道士的目光。我们过起了你耕田来我浇水的田园生活,观里的生活非常清贫,尤其是在这灾后的艰难时候,每天都只能吃两顿,还基本是清汤寡水,我一直闹头疼。

那天,菁儿陪着我到湖边担水,这里曾是观里的荷池,现在与鄡阳湖连在了一起。我想起第一次到观里时,新月和棠荶告诉我,这里有只神龟。我从怀里掏出一块黑馍,这还是陆修静给我偷偷留着的大礼,预备晚餐用。我把馍扔进湖里,菁儿很是舍不得,不解地看着我,担心我晚上要饿肚子。我告诉菁儿,我们的命就是荷池里的神龟救的,是它驮着我俩到了白云观。菁儿不信,说再大的神龟也不可能驮得起人,还两人,是幻觉吧。

我说,是真的,就是这荷池里的神龟,头有这么大,腿有这么粗,我忙着比划。菁儿笑了,说:“好了,好了,我信了还不行吗?”两人对着湖水出神,黑馍先是飘远,然后估计是吸饱了水,慢慢沉了下去,水面归于平静。

我站起来担水,却眼花缭乱,头痛得厉害,一个站立不稳,摇摇欲倒,视线也开始模糊,最终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这一次,我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菁儿在床边守了一天一夜。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疲态,我笑着安慰说:“没事,这莫名的昏倒,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都已经习惯了,前几日没空昏,我都觉得不习惯。”

菁儿恼了,说:“就你嘴贫,我去给你端粥来!”粥就在屋边的炉火上,菁儿一边守着我,一边守着火,只想我一醒来便能有热粥喝,这是当前观里最好的营养品了。粥似熬了多时,喝起来如糖般粘嘴,喝完一碗,刚想叫菁儿再盛,菁儿竟然靠在床边,睡着了,她实在是太累了。我想轻轻抚摸她的肩头,手却软绵绵的,不能着力,我暗自叹了口气。

第二天我依然躺在床上,有个和尚不打招呼就进来了,把我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袁鹤。几个月不见,他不见长胖些许,依然是那么精瘦,眼睛炯炯有神。

他说是受慧真师父的差遣,来找天一道长商量事情的,听到我的消息,便顺道过来看我。我笑道:“你一个和尚,找道士商量什么事,一个神仙一个佛祖的。”

“哎,还不是这天灾地动闹的!活着的人,侥幸躲过了灾难,却怕是难以逃过大灾之后的饥荒啊!青壮年还好说,能够打点鱼,而幸存的老弱妇孺,他们失去了最亲的家人,也失去了生活来源。鄡阳城没了,官府也没了,没有人领导救援的事。我佛慈悲,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可是寺里确实没有食物可以救济了,本来指望道长这里能宽裕些,谁知还不如寺里呢,就连保证观里的人生活都艰难。这可如何办好?”

袁鹤虽然当了和尚,身处佛门净地,可还是不改忧国忧民的初衷,外加一付菩萨心肠。

“那怎么办?”

袁鹤满脸愁容,说:“没有办法,佛说一切随缘,因果报应,或许是这鄡阳之地,戾气太重了,上天要惩罚。只愿这些枉死的人,能以今生的苦,修来世的福吧。”说罢就要告辞。我其实想跟他多说说话,故意说:“我的智学大师,何必如此匆匆呢?你说来看我,从进门到现在,竟然对我半句慰问的话都没有,还讲不讲情分了!”

袁鹤头也不回,只说:“公子平安在床,贫僧心喜,再说慰问的话,就显得虚情做作了,阿弥陀佛!”我阻拦不得,只好任由他去。

我身体恢复得很慢,整天有气无力的样子,有时会好转,有时又会晕厥。菁儿怕是我营养跟不上,又没有什么营养滋补的东西,于是偷偷托陆修静给我掏了几个鸟窝,这可是不符合道教戒律的。我吃了几个鸟蛋,也不见起色。我想恐怕是身上的恶疾加重了,毕竟我已远远活超了医生宣布的死期,。可是,面对菁儿,我只能强撑着说没事,我不想让她太担心,她已经很累了。

昔日辉煌的棠府沉到了水底,过去衣食无忧的二小姐家破人亡,这种打击不可谓不大,换做一般人,恐怕早已挺不过去了。棠府的家人,自那夜慌忙逃难,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她最牵挂的棠顺和棠立,生死未卜。好在棠老爷还在观里,虽然人事不醒,但这是菁儿坚强挺住的一根稻草。她曾哭着说:只要爹爹在,家就在,她就不会孤独。每天,除了陪伴我,她就会去棠老爷的病榻前坐一坐,自顾自地说着话,就像是平常人聊天那般。然后,她的心情会好起来。

可是如今这根稻草也要失去了。那天,我被人扶到了棠云的房里,说棠老爷突然醒了。他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呼叫荶儿,痛哭着说对不起荶儿。良久,再对着跪到床前菁儿说:“菁儿,你也受苦了!”

菁儿泪水里含着笑,说:“只要爹爹无恙,菁儿就不苦!”

棠云摆摆手,正要说什么,看到了我,迟滞的眼神亮光一闪。他说:“萧公子也来了?”

我走上前说:“见过老爷!”

“唉,悔不当初听从公子劝告,枉费公子一片好意,把亲生女儿送进了鬼门关。”棠云老泪纵横。

我安慰道:“老爷不要过分自责,老爷本是出于爱女之心,谁料世事发展如此,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你康复便好。”

棠云摇摇头,喃喃自语地说:“你在就好!你在就好!”又对神情肃穆的天一道长说:“道兄,又要辛苦你了!”

天一道长说:“棠兄,你我多年的交情,何来如此客气话,有什么心愿就说出来吧,我为你见证。”

“还是老朋友懂我!”棠云这才笑了,拉起菁儿的手,又向我示意过去。他说:“菁儿,爹爹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嫁得一个好人家,萧公子为人不错,值得托付。爹爹看你和萧公子情投意合,天生一对。本来爹爹就准备去年让你们成婚,结果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才拖到现在。今天趁着大家都在,我想再做回主,把你许配给萧公子。你们能满足我这个心愿吗?”

菁儿哭着说:“女儿愿意,不过,女儿要嫁,也不争在此一时,待爹爹完全好起来,再来办这件事,可好?”

“傻孩子,再不说就晚了。萧公子,菁儿的幸福,就拜托给你了,上次你食言不辞而别,让我空欢喜一场。这次,我要你亲口答应。”

我说:“我答应,爹爹!”

“哎!”棠云欣慰地笑了,“有你这声爹爹,我就可以放心地去了。还有,菁儿,从今天起,你要把师父当成爹爹侍奉。老朋友,身后的事,全凭你做主了。虽然舍不得,可我,还是走吧!”棠云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沉寂。

菁儿几声大叫“爹爹”,晕绝在地。

棠云的丧事非常简陋,连一副薄棺木也是天一道长想办法,扒掉一间柴房才凑齐的。在一个简单的法事之后,他安葬在虚无山的一个山腰上,正对着原来鄡阳城的方向。送行的人群,除了菁儿和我,就是一众道士了。虽然托人打听了,棠顺棠立还是没有消息。

炼丹房内,香烟袅袅,两人,一桌,一炉,静到能听到阳光散落的声音,它们从格窗里爬到天一道长身上,迸裂出来自空灵世界的回响。

我强打起精神,坐在他的面前。他沉思良久,才说:“公子之疾,感觉是否好点?”

我说:“用了道长悉心调配的药,似乎好些了!”

“这并非贫道不尽力,而是依贫道来看,公子之疾,怕是已深入骨髓,且贫道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这种疾病,苦乏良方啊。”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道长费心了,其实道长不必过分在意,前有医者断言,在下活不过半年,可至今已超一个春秋了。今日竟然还能与道长清谈,这已是上天的眷顾。生死有命,凡事强求不得,不若顺其自然吧!”

道长说:“就算贫道不在意,也还有更在意之人。难得公子对生死看得如此豁达,颇令贫道意外。顺其自然,一切随缘,要做到何其难也!世人总会落入勉强为之的执念当中,孰不知,这些努力在天意面前,脆弱不堪一击。公子还记得地动之前,你我的一番对话吧。那时你一片赤诚之心,牵挂鄡阳安危,恨不得去警告每个人,结果又如何,没有几人相信,公子反而因为妖言惑众押赴刑场。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就是天意啊。”

我无言以对。

道长翻开桌上的舆志图,指着其中一页,叹息说:“繁华的鄡阳,如今完全变了模样,山岳异形,河流改道,城池淹没,这幅舆志图,怕是最后的绝响了。”

我看着这幅地图,山川、田园、阡陌、城池一目了然。我越看越觉得眼熟,突然想起,这不就是我穿越之前,偶然捡到无名女子遗失的地图吗?甚至在图的右下角,我看到了一小块油污渍,与那张图几乎一模一样,我大为惊异。

道长觉察到了我的异常,问道:“公子,是否有不妥的地方?”

“不瞒道长,此图在下曾见过,之前还一直带在身边,也因此来到了鄡阳,因此觉得惊奇。”

“这并不奇怪,舆志图全天下并不止这一份,公子当然有可能见过。”

“可是,这图上的油污渍却是一样的,这也太巧合了吧。”

道长说:“这或许有点稀奇,图在哪里,公子可否借贫道一看?”

我不好意思起来,说:“我刚到鄡阳时,便不知何故遗失掉了。”

道长觉得有些惋惜。我说:“不过,也有不同的地方!”

“在哪里?”

“在这里,”我指着图上左上角的一小片空白处说:“这里有一首诗,所幸我还记得,不知道长是否愿听?”

道长说:“世间万物,离不开一个缘字,听公子所言,贫道倒感起兴趣了。公子别急,待我取得笔墨,不若趁兴把这首诗也题在这里吧。”说罢,取来一点水,放在墨砚里,磨了一些墨,才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这首诗我记得很熟悉,于是我呤道:“陌上红尘霏似雾,云间明月冷如冰。蛰伏金龙云化雨,雷鸣壁影破地心。”

道长一边感慨好诗,一边工工整整地写在舆志图上,待墨水稍干,递给我,说:“公子,你看是这样的吗?”

我接过来一看,几乎吓得灵魂出窍。太像了,这字体,这笔迹,包括每个字的位置,与印象中的几乎没有差别。我忍不住怀疑,天一道长在耍我,他其实见过我手中的地图。而从字体上看,这图分明就是他写的。而我,却是在距今一千多年后才无意中得到,这怎么可能呢?

我的惊诧自然没有逃过道长的眼睛,他问:“是不是差不多?”。

我害怕了,忙掩饰道:“道长真是一笔好字,在下受教了!”

道长紧盯着我,瞧得我恨不得钻到地洞里去。他说:“公子言不由衷,莫非公子还要隐藏什么?”

“没有,真的没有,在下曾以代写书信为生,自诩书法了得,今日见到道长墨宝,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才震惊而已。”

道长陷入了沉思,良久缓缓地说:“也罢,我这是强求干什么,公子不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或是没到说的时候。公子别紧张,贫道只是想解开一些谜团而已。”

我不敢多呆,站起来就要告辞。道长示意我坐下,说:“公子对故人之托怎么看?”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故人之托?”

“棠老爷临终之前的托付,公子与徒儿,啊,现在应该叫棠府二小姐的婚事。”

“这?”

“公子有何为难?”

“我钟情于菁儿不假,甚至我愿意为她牺牲性命,也正因为如此,在下才不敢。”

“为何?”

“道长不是不知,在下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哪天说走便就走了,这对菁儿来说,是何等不公、何等残忍,在下因此才踌躇。”

道长叹道:“公子是谦谦君子,可是一个情字,又折磨了多少男女。公子与菁儿的缘分,是上天注定。这事贫道不好勉强,公子还是看看菁儿再作打算吧,只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就行!”

临走时,道长给了我一盒丹丸,说是新研制的药方,先试试药效再说。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如何向菁儿解释,如何为自己找理由。菁儿最近都留在了棠老爷过世前住过的房里,我进去时,她正在发呆,脸上犹有泪痕。

菁儿说:“爹爹在,家就在,爹爹走了,家就没了。而现在,我只有萧郎一人了!”

只一句,便让我刚才所有的踌躇、犹豫消失了,就让那些理由见鬼去吧,这个心爱而正在心碎的女人,我无力也无法拒绝。我抱着她,紧紧地抱着,轻轻地感受着我们的心在同一个频率上跳动。

尽管我们知道天一道长的好心好意,但是,在道观里成婚肯定是不合适的。好在道观后面,还有一间作柴房用的土房。于是,天一道长安排几个人帮着收拾一下,砌上灶台,用砖木搭了一张床,被褥是旧的,还算厚实。再就是一张桌子,几条凳子,权作新房了。

我们没有举行婚礼,天一道长择了个吉日,我们就搬进去住了,陪同的人除了天一道长和几个菁儿的同门师兄,袁鹤也过来了,就那么几个人,大家坐在一起,吃了几口酒,也说了些祝福的话。菜是观里送来做好的,也不过几碗而已,在饥荒时节,已经很不容易了。

菁儿很高兴,脸上是如花的笑容。可是,在笑容的背后,我看到了极力隐藏的憔悴和忧伤。这就像是一层漂亮而温暖的窗户纸,我不忍心去捅破。

洞房之夜,我紧紧地抱着她,对她说:“菁儿,尽管我的到来让你惊奇并受尽委屈,但我向你发誓,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爱人,我就是你的家,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是年轻还是老人,我都尽我一切所能陪着你!”

菁儿一遍遍地呼唤我的名字,我心无杂念地深陷在了她的泪水里。

我们开始了诗人眼中的田园生活,虽然比起诗情画意,现实生活更多的是艰辛和苦痛。我开始学习砍柴、打猎,甚至还有捕鱼。菁儿操持着家里家外,开垦出了一小片山地,种下了种子,也种下了希望。

这种生活对我来说,并不算太难。毕竟刚到鄡阳时,我跟着刘丙的那会,所吃的苦比这多得多,只是因为身上有病,我做农活时并不能坚持太久。每次外出,菁儿都不放心,总担心病情突然发作,要跟我一同前去。回到家后,还要忙碌吃的东西。这对原本衣食无忧的富家女儿来说,是何等的辛苦!就是普通农家人熟练的柴火,她也不知被烟熏了多少次才学会点燃,她并没有半句抱怨。道观里经常接济我们,还有一些小道士自发过来帮忙,总算也能维持。我们是快乐并艰苦着。

希望很快就来了。从江州传来好消息,赈灾的粮食已经启运,不日便到鄡阳,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总算有了曙光。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白云观和南林寺都接到了驿报,要求找地势合适的地方,各自修建码头,限定三日内完工,以备不时之需。接到驿报的一刻,天一道长终于放开了紧皱的眉头,立马集中了道观里的道士,同时找了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劳力,在观前开辟了一个新码头。

没过两日,浩浩的湖面上,真的就出现了大批船队,他们一船接一船,纷纷朝码头而来。是的,船上装载着令人垂涎欲滴的救命粮食,还带来了刺史府的公告。公告上大意说:鄡阳和海昏这次大地动和水患,令朝野震惊。当今圣上体国恤民,为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子女日夜忧心,特令江州全力救灾,对死者抚恤,对生者赈济,宣扬圣德。鉴于鄡阳县在此次地动中沉入水中,县役不见其影,官府也失其踪,不利于救灾安抚,而南林寺、白云观在此次地动中基本得以保全,且在县境内颇有民望,特此决定两处代为履行赈济职能,并各自安排督官一名。首批先拨粮食一万担,麻帛六千匹,钱币二十万,两处各半,再依赈灾情况酌情追加。鄡阳县城范围及周边二十里范围内的救灾一应事宜,由白云观负责,其他乡亭则由南林寺负责。物资的发放领取情况要登记造册,并三榜公示。若有损公肥私、优亲厚友者,一律加重问罪。对虚报冒领、多吃多占之人,一经发现,即行处决。

具体执行是这样的,凡是灾民,无需证明,只要依据原有地域,自己到白云观或南林寺申报就行,就地发放半个月的救灾物资,每人稻谷两升,粗粮四斛,麻帛半匹,钱币五十文。半个月后,再接着发放下一批。对老弱病残不能前来申报的,有家人的,则由家人代为申报,经督员现场确认无误,一并发放。若在灾难中失去了家人且不能前来的,可由督员带领相关救灾人员,送物品到家门。申领当场造册登记公示,由于大水淹没县城,户籍资料全部遗失,因此对全县灾民重新登籍造册,一般发自由民身份,记入黄籍。若之前是大户人家的佃户或是部曲等,并有大户出具证明,则由本人自由选择,是继续作为大户的依附民,还是自由民。

对于死者,则抚恤其幸存的家人,每名死者均发放粗粮两斛,以示对其家人的慰问,若是绝户,则下拨一定的钱粮,存入义庄,修建公墓。

这样的救灾,颇具人情味。赈灾过程中,并没有出现拥挤或者哄抢的行为,大家都表现得比较有序且公允。我看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救济是丰厚的,甚至于这样力度的救济所发到手的物资,足能使人们不至于有饥荒之忧,这就算在风调雨顺的年代,辛勤劳作的人们都是不敢奢望的。二是查处冒领行为毫不手软。在第二天出现了一起冒领事件,有灾民自发举报,督官审理属实后,按公告所说,当着众位灾民的面,处以极刑,以儆效尤。自此,重压之下,再也没有人敢冒领了。

除了直接救济,还有以工代赈项目,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能激发人们上进的欲望,以免颓费而滋生事端。由督官把关,挑选了不少年轻力壮的汉子,为官家做事。如清淤筑堤、修建道路等等。做事也有工资,每人每天粗粮半升。这在瑶役苛税猛于虎的年代,对做惯了义务工的灾民来说,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大家都恍惚在梦中一般,所以做事格外卖力。

白云观、南林寺本来就有救济的传统,办起赈灾之事轻车熟路,效率颇高,难得的是,江州派来的两名督官,更是兢兢业业,几乎到了为工作拼命的程度,所作所为,一律出于公心。这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我实在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竟然真的有如此坚持原则和清廉的人。

在白云观里的督官,姓常,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两眼深陷,颧骨高耸,看上去精瘦还带点病态。他一点官架子都没有,也从不闲着,清点物资,校对户册,入户核查,工作比谁都忙,让人发自心底里敬佩。

我和菁儿也领到了物资,没有多分也没有少分,同大家一样,两个人四升稻谷,八斛粗粮,麻帛刚好整匹,还有钱币百文。菁儿很高兴,叫我一起,把稻谷碾成米,只勺出了一碗,就用袋子扎了,让我吊到了横梁上。我说,怎么不多弄点,肚子好饿。菁儿白了我一眼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知足吧,还有好长的日子呢。对于整匹麻帛,她说过几天,她就能为我做好一身衣服了,看你身上破破烂烂的,哪有风雅儒韵的样子。关于一百文钱,她本想全部留着,后来咬咬牙,给了我十文,说这钱你去买点酒喝吧,最近这么苦。我笑着说:“这时节,上哪买酒去,酒糟都没有!”菁儿也笑了说:“也对,那这钱又省下了,不给你了。”真的也就都藏了起来。

当晚,我们吃了这一个多月来的第一顿饱饭,相比之前在棠府衣食无忧的时候,今天的晚饭,竟是无比的香甜。此时相信在鄡阳,还有无数人的家里,点起了幸福的炊烟,洋溢着米饭的香味。

菁儿在洗着碗筷,我则在草房前看着星星和黑夜。道观里,忙碌的人们渐渐静了下来,但是有几处灯光还在亮着,我知道有一处是天一道长的,还有一处,则是督官的。突然心里一动,要去会一会这位清廉的常督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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