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溪边,往东峰的溪流方向,发现周边踏青的游人都已被庾府的人清开,水边的石板上摆上了不少低矮的桌子,桌旁摆放着小凳,桌面上一律铺设大红的绸布,仔细看上去,除了花生等果品外,竟然摆放了鲜黄的桔子,这着实令人大吃一惊。要知道,在如此古老的年代,竟然还有将桔子保存到初春的技术,足以颠覆我对这个朝代的原始印象,也足见庾府的奢富。果然,面对游人少见多怪并羡慕的眼神,庾府的部曲们一个个神情高傲得不得了。碧绿的溪水和大红的桌布交相辉映,平添几分景致。对这次上巳节,庾府看来花足了心思,不仅有之前的摆布,对现场的所有部曲杂役,都定做了一样的青色布衫,很是风光气派。
一群人相互客套,穿着华丽不一的宽大衣服,慢慢从上游走了过来,并依序在溪边坐下。棠菁告诉我,马上就要开始曲水流觞了。我急着寻找刘丙,和我同样着急的,还有拿着荠菜花的棠荶。周边经过的人,尤其是姑娘们,都戴着鲜艳的荠菜花。棠荶羞惭地低着头,似乎很委屈地跟在我的后面。顺着溪水,我只得再往上去,终于,在六角亭子下的一个拐弯处,看到了一口精致的大锅,锅里翻腾着沸汽,里面飘浮着酒壶,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再看灶台前,刘丙正满头大汗地往火里添着柴。
我悄悄来到他身边,说:“刘兄,大小姐来了,正要找你!”
刘丙顿了一下,却似乎怕看一眼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棠荶,又埋头收拾着柴火。
看看活动还没开始,灶里的火也挺旺,我强行把他拉到一边,说:“你让小姐等苦了呀,不就是添柴吗,这活儿,我会!”我把身上的长布衫脱下来,递给他。随后,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趁其他人不注意,将其身上的青布衫剥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刘丙急得大叫:“公子万万不可,这是粗活,你干不了!”
我不理会,低着头来到灶前,怕被人认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从灶角掏了一把碳灰,抹在自己的脸上。刘丙的工作其实就是煮酒,这不是什么技术活,我自信能干得好。偷空瞧去,刘丙正在迟迟疑疑为棠荶戴荠菜花,我会心一笑。
突然,亭子上有人大声喊话,杂役们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我也仰头望着。“各位,曲水流觞仪式即将开始,下面有请我家大人致辞!”说话的,肥头大耳,是个管家模样的人。
溪边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向亭子处作揖。亭子里簇拥着一众官员,周边还有几位舞丝弄竹的管乐之士,已是热闹非凡。只见白布纶巾的庾桐站起来,朗声道:“曲水流觞,古有王公兰亭集序,今有鄙府桃花新溪。今日,鄡阳有幸,桃花山有福,督邮潘大人,文学椽曹大人及寻阳四子莅临本山,开启史上未有之盛事,可谓是蓬荜生辉,山水增色。列位文人雅客还不谢过大人?”
“谢大人!”亭上亭下一片欢呼!
“三月三,官民同乐,上下同欢。本庄特对各位父老乡亲全部开放,同时遍邀本郡闻人俊才,共攘盛会,此举上为感天恩,吾皇圣明才有今日之大同盛世,下为谢百姓,百姓支持方能和睦共亲。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曲水流觞既为盛事,特立规如下:曲水流觞共有两处,一处即为亭中九曲溪,请潘大人、曹大人等众位嘉宾屈尊列坐,一处为亭下桃花溪,各位才俊雅客就请随地安坐,凡羽觞停者,取酒自饮,七步之内,作诗一首,已安排专人记录诗集,若不能成,再罚酒三杯,有请潘大人、曹大人作个见证,妥否?”
“大人说的极是!”亭上亭下又是一阵欢呼!
“那好,曲水流觞即时开始!奏乐!”说罢,管乐声四起,大家乱轰轰地坐下,我们也忙碌起来。我这边负责的,是桃花溪旁的一众文人雅客,而亭子里的贵客,则另由一伙青春美丽的女仆侍候,她们身着色彩艳丽的华服,就连添柴火的女仆也是玲珑婀娜,美人美酒,举手投足之间,与我们这边的粗汉,自是风味不同。
一干仆役将烫好的酒从锅中取出,细心地倒入一只只精致的莲叶状小木杯中,再慢慢放入水中,让其顺流而下,此即为“羽觞”。酒杯在水中打着转,或走或停,慢慢往下游而去,恰似朵朵莲花在水中绽放,实属难得一见的美景,想不到古人如此懂得雅趣和享受。
第一只酒杯停住了,在众人的羡慕的目光中,一位读书人模样的中年人欢喜地捞起来,酒还在冒着丝丝热气。他端起酒杯,向亭子里的众人几乎是一揖到地,大声道:“谢大人酒!”亭子里的众人却无人理会,可这也不丝毫影响这位文人的心情,他再次起身,又对着四周揖了一圈,说:“列位兄台,小生不才,姓吴,字子骄,来自海昏,庾桐抬爱,专门派员下柬邀请,忝列盛会,更有幸拾得首酒,吴某在此谢过!”说罢,撩开衣冠,一饮而尽,瞬间脸上便有了酒红色。然后便摇头晃脑地思考着,大概摇了数十下,突然一敲桌子,说:“有了!三月三日好风光,桃花山中浮羽觞。不妨醉里写诗去,何羡温柔梦里乡!献丑献丑!”话虽这么说,但他坐下时,脸上颇有自得之色。
“好诗,好诗!吴兄才思敏捷,令人佩服佩服!”众人奉承一会,就忙着捞近前的酒杯了。一时间,呤诵声四起,随处可见摇头晃脑的人。这边文人忙着吟诗,那边游人忙着欢会,春游的人渐渐点缀着这漫山遍野。我抽空看了看,刘丙和棠荶不知到哪个角落里去了,棠菁也没看到,但凭着感觉,我知道她还在我附近。
随着酒杯的投放,气氛渐渐高涨起来,半个时辰之后,整个溪流上下是一片呤诗作词之声,如嗡嗡的蚊蝇声不绝于耳,他们满脸醉红,或坐或立,或嘻笑,或狂舞,或作摇头晃脑深思之状,或作袒胸露怀癫狂之形,甚至对偶尔经过的姑娘们动手动脚,浪荡形骸,不一而足。
闻着醇香的酒味,我有些要醉的感觉,强行打起精神埋头添着柴火。
“喂,上酒的,给本秀才来一杯!”有人在边上叫。我一看,竟然是城东余秀才,只见他一脸丧气,脸色刮白刮白的,一点都不像是喝酒的样子。
“先生,这里只煮酒,不上酒!请先生往溪边就座!”灶旁的汉子头也不抬,只是忙着往酒杯里斟酒。
“妈的,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今日丧气,坐在末座,他们手快,一到老子这,就没酒了,到现在一滴都没喝着,憋了一肚子的好诗,急死我了。要不然,我还到你这火燎烟熏的鬼地方来。我可是庾桐请来的客人,你一个庾府的下人,我说话没用咋的,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那汉子没法,只好陪罪,说:“先生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少废话,快给本秀才来一杯,渴死我了!”余秀才忿忿地说。那汉子只得呈上一杯。只见他迫不及待地接过来,美滋滋地汲一口,咂咂嘴,说:“果然好酒,一年就这么一次,果真好酒!”喝完,说:“听好了,诗来了,三月三日喝好酒,秀才都好这一口,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完还是不想走。咦,记诗的人呢?不管他了。”说完,又向汉子要有一杯,一口喝下去了。再要,那汉子不给,说老爷吩咐了,不能开这个先例,不然,要惩罚的。
余秀才是蹦蹦跳跳,叫嚷着:“瞎了你的狗眼,不识抬举的东西,我,赫赫有名的城东余秀才,鄡阳三大秀才之首,你敢不听话!”引得众人不知情围观。余秀才蹦得更凶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也真是个人才!我笑着对那汉子说:“兄弟,好酒配好诗,余秀才刚才那诗,写得真叫一个绝,再给他一杯让他走就是了,免得等下又要作诗,你愿意听?”
那汉子嘟嚷一句“什么破诗?”,还是给他递了一杯。余秀才这才停下来,说:“还是这位兄弟明白事理!”喜滋滋地拿着酒要走。突然看到了我,一下子呆住了,目光停在我的仆役服上,接着又哈哈一笑,说:“哟,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那什么萧秀才吗,怎么,今日干上这活了!哈哈,我,庾府的上宾,曲水流觞的贵客,你,一个庾府的下人,在这里烧柴,真是好笑啊。你不是能吗,会做诗吗,你今天倒给我来一首看看,让各位大人评判评判,是你的好,还是我刚才的诗好!”
我不想再生波折,于是忍住笑,说:“张兄刚才出口成章,诗韵绝佳,听起来那是‘响当当、嗡嗡嗡’,吾等甘拜下风。”
余秀才一听,高兴了,说:“今日是庾府的重要节日,不看僧面看佛面,放你一马,让你不至于太难堪!”说完,自得地端着酒杯走了。
等这个瘟神走远,我放声大笑,再一看,煮酒的汉子也笑弯了腰。这时刘丙悄悄过来,把我拉开,说:“萧兄,辛苦你了,你歇歇吧!我刚才还担心你要被余秀才欺负呢!快点换过来吧,待庾府发现了,就麻烦了!”我赶紧将身上的衣衫脱下来,给刘丙换下,再看他,腰带上已系了一只绿色的兰草环,我会心一笑。
棠立过来,递给我一块洁白的丝帕,说:“公子,阿姐让你擦擦汗!”并不时用眼瞄着一处树阴下。我一看,棠荶、棠菁和新月都在那儿歇着呢。新月在关注着来来去去的游人,棠荶则对我投来感激的目光,再看棠菁,两手在胸前绞着,一幅想看我又不敢看我的样子,这幅娇羞之态真惹人爱怜。
“横也思来竖也思!”我心头一阵狂喜,能得到棠菁的垂青,那是梦之不得的事情。我把洁白的手帕细心地叠好放在怀中,只是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渍和柴灰,朝棠菁憨憨一笑。她不好意思地将头扭到一边,不再看我。
我呆了呆,棠立悄悄说:“公子,阿姐刚才一直在树下看你添柴呢,不肯跟我们玩,公子现在不忙了,何不带阿姐一起走走,也不算辜负阿姐心意。”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走到树阴下。见我过来,棠荶她们悄悄地走开了,树下就剩下我们两个人。突然之间,我似乎找不到话题,只好说:“谢小姐手帕,不过小生舍不得用,现还给小姐。”说罢我掏出了手帕。
“木瓜,谁要你还来?”棠菁一跺脚,走开了去。我连忙跟上去,心想:这回说错话了,也是,有还手帕的吗?这多伤姑娘的心,赶紧赔罪。哄了一会,棠菁这才转怒为笑。我俩沿着山路,一前一后往东峰走去。一路上,就在那些山崖边、树丛中,红红绿绿,有情男女们或窃窃私语、卿卿我我,或相依相偎,如胶似漆,看得我是耳红心热。
凌云阁上,清风阵阵,花香袭人,四处风景一览无余。远处的沃野千里之上,一条白色的带子逶迤而来,甚至还看得到白帆点点。我真想牵上她的手,也相偎相依,然而,心里忐忑不敢造次,只是深情地凝望这个令我心动的姑娘。她也勇敢地迎接着我的目光,在那一双美目中,如一潭清辙的湖水,我见到了如花美眷、花好月圆,沉醉其中,慢慢被这一汪水融化。
“不好了,二小姐,庾府的人正在找萧公子呢!”棠府的一名仆役大叫着,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将正沉浸爱情美好中的我拉回了现实。
“出什么事了?”棠菁问。
仆役说:“也不知什么事,城东余秀才正带着庾府的部曲到处找萧公子,说是奉庾桐之命,有请萧公子,大小姐特安排我等来报信!”
棠菁急了,说:“公子,我看来者不善,君子不吃眼前亏,请公子速速回避!”
我不明就理,也紧张起来,起身便下山,不巧,正遇摸上山来的余秀才。如狼似虎的几个部曲马上将我围了起来。
“余秀才别来无恙!”我说。
“少来这套,大家听着,这个人,就是庾桐点名要找的人,带走!”一群人上来就要绑我,急得棠菁顾不得矜持,拉着我的手不放,却被一个部曲狠狠地推开,我一阵眩晕。看着她着急欲哭、楚楚可怜的样子,我雄心大起,安慰她说:“小姐,别担心,庾桐肯定是请我喝酒呢!”然后对着要动粗的部曲说:“干什么,堂堂一个庾府,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有这样对待客人的吗,还不前头带路,否则,庾桐生气了,唯你们是问!”真别说,我这一唬,还真就唬住了,他们不敢动粗了,但依然围着我,簇拥着往山下走。我伸出手指,向棠菁作出胜利的姿势,也不知她有没有看懂。正在游玩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往下走,人群就慢慢聚多了。
六角亭上,管乐声声,庾桐、胡慵、潘浚等一众官员安坐在亭内的小水流边,个个满脸通红,看来酒喝得还蛮尽兴。余秀才走上前,行跪拜之礼,得意地说:“鄡阳城东张某拜见列位大人,狂妄之徒带到。”
“退下吧!”庾桐一挥手,余秀才等众部曲退去,包括抚琴弄箫的人也走了。一众官员依然随意而坐,都直直地看着我。我感觉到有两束寒光直向我射来,庾桐正对我怒目而视:“你就是那狂妄之徒?”
“草民不知所犯何事,还请大人示下!”我微微施礼。
“哼!哼!所犯何事?”庾桐站起来,走到亭边,对着亭下的众宾客和围观的游人,朗声道:“列位,今日流觞盛会,较之往年,繁华更甚,大家有目共睹。承蒙各位支持,共集得佳作一百八十余首,经潘大人、曹大人等众位大人公心评定,上上佳十首、上佳三十首、中佳八十余首,刚才也已经由曹大人宣告,得到大家认同,毫无异议。然而,本山却听闻,有狂妄之徒诬蔑说什么‘响当当、嗡嗡嗡’,实在是对各位才俊的侮辱,是对各位大人的公然蔑视,现在,就让我们看看这个狂妄之徒,看看什么是‘响当当、嗡嗡嗡’,如若不能平息众怒,本山就为大家主持正义,将他剥皮抽筋下油锅!”
“好啊!油炸这狂妄之徒!”亭下一片欢呼!
原来又是余秀才搞的鬼,妈的,这是要把我往死整啊。天地良心,我根本没有听到其他人写的诗作,也根本不想对他们的诗作指手划足。部曲将我推上前,只见岩下已经是乌鸦鸦的一片,在人群中,我看到了余秀才幸灾乐祸的脸。我寻找着,终于看到了棠菁,看得出来,她极度紧张,几乎不能站立,被棠荶和新月搀扶着,两眼紧盯着我。我强作镇定,朝她微微一笑。脑海中却紧急思考着对策。凭着庾府的嚣张跋扈,一着不慎,真的有可能被油炸,那就亏大发了。好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尽着点说好话吧。方案已定,我深深作揖,说:“列位大人,请容草民辩白。”
“快说,看你有何话讲?”亭子里一片申讨之声。
我清清嗓子,大声说:“各位大人,草民仰慕桃花山曲水流觞盛举,谢庾大人慷慨,我等今日才有幸见识各位大人和才俊的神采,自是欢喜得紧,刚才大人所称赞的百八十首佳作,更是字字珠玑,虽屈原再世、曹植重生,也必将佩服得五体投地……。”
曹靖打断我的话,说道:“说得过了啊,我等自不敢与屈原、曹植比肩,不过,说是寻阳第一等,我想,决然没有异议的!各位大人可有同感?”
“那是,那是!”亭中众人个个颔首点头。看来,马屁什么时候都有人喜欢。
“刚才庾大人说草民狂妄,说什么‘响当当嗡嗡嗡’,我承认,我是说过这句话,但苍天可鉴,我绝不是对各位大人的不敬,试想,对如此多的佳作,我学习还唯恐来之不及,怎会有如此大不敬之语。这定是奸人使诈离间蒙蔽列位大人。我这话,其实有段故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快讲快讲”,亭下吵闹声一片。
“草民一直恪守温良恭谦之德,从不敢在人前背后议论短长,但今日蒙此不白这冤,也只好得罪了。请各位忍耐片刻,且听草民先呤诗一首,”我学着余秀才的摇头晃脑的样子,呤道:“三月三日喝好酒,秀才都好这一口,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完还是不想走。”
话音更落,亭上亭下哈哈大笑,有几个人甚至笑得几乎抽搐了,大家齐嚷着:“什么狗屁诗!”
“这不是我的诗,我学的是余秀才!”说罢,我手向亭下一指,大家齐唰唰地全部朝余秀才处望去,余秀才瞬间脸就黑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笑余秀才不在溪边饮酒呤诗,而是跑到煮酒灶前来讨酒喝,喝完后就呤了这样一首诗,不瞒各位,我当时也像大家一样大笑了。你们说,一杯接一杯,杯子碰杯子,不是响当当吗,喝醉了,还不肯走,围着煮酒锅转圈,不像个苍蝇嗡嗡嗡吗,草民不知错在何处?”
“余秀才的诗是不好,不过你也有错,错在损得过分!”庾桐忍不住也笑了!
“你血口喷人!”余秀才大叫。
“有本事不要在下面叫,是不是血口喷人,请庾大人问问刚才煮酒的几位大哥就知道了!”我反击道。
煮酒的大哥很快就被带了上来,一边叩头一边说:“报告大人,公子所言不差。”
庾桐说:“看来是一场误会,别在这里扰了我们的雅兴,还不快下去。”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紧张的心稍稍放松,连忙请安下去。
“公子且慢!”突然,亭中一个中年书生站了起来,拦住出路。
我心头一惊。他一拱手,说:“在下兴雅子,我身边这三位兄台,上首为逍遥子,中间为青元子,下首为木赋子,忝为寻阳四子也,请问公子如何尊称?”
我只得也拱手还礼,说:“见过四位大人,草民为荒野一下人,卑贱至极,不敢报以姓名而污大人耳目,有何吩咐,还请大人明示!”为了明哲保身,我想还是不露姓名为妙。
“也罢!看你也像个粗野之人,不勉强你了。但我有一事请教。”兴雅子说。我连声说:“不敢、不敢!”
木赋子站了起来,说:“你已经敢了,今日我等四子,以文会友,借庾府一方宝地,切磋切磋,难道低落了尔等!”
“哪里哪里,草民不知何时得罪了列位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恕粗野之人鲁莽之罪,放过草民!”我摸不清他们的来路,心想,我什么时候跟他们结仇了。
“一诗走遍天下,一笔写尽乾坤,小子,这是你说的吧,狂得可以啊!听说还有个什么文擂,打遍了鄡阳秀才,还说要与我等寻阳四子切磋切磋,可有真的?”青元子说。
糟糕,这话怎么传到他们耳中去了,估计又是余秀才等人搬弄的是非。看他们一个个学识渊博的样子,与余秀才之流自是不能同日而语,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还是先示弱为主。我点点头:“不错,那句话正是在下的狂妄之语,但那是因我年轻不知天高地厚,鄡阳自古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莫说是与众位先生比较,就是村头老妪,我也只得甘拜下风,更不敢与四位大人相比。对各位大人,我是观泰山而仰止,望四洲而膜拜。那个什么一诗的,就当是放屁,还请各位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你说放屁就放屁!”逍遥子激动地站了起来,似乎觉得这话不雅,忙掩饰说:“粗俗之极,有辱斯文,此等话不要再说了。不管你心里如何想,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是对寻阳四子的挑战,我等若不应战,岂不令人笑掉大牙。还请列位大人做个见证,你我之间,也来一场文擂,看我如何打掉你的嚣张气焰。”
“也好,就依逍遥子而行!我等也瞧瞧这场热闹。”上席的潘浚发话了。
我心一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躲不过,就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我还不信了,一个比他们多进化了一千多年的大脑,一个大学毕业生,还比不过一群老学究。我想了想,转身向潘浚说:“还请潘大人为小民做个主,可否?”
“讲来!”潘大人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我说:“草民迫不得已,才向各位大人请教,虽然自感荣幸至至,然而,在下为粗野之人,言语中难免有冲撞之处,还请各位大人海涵,勿要见怪才是”。
“好,这个主我做了,大家以文会友,自当不能见怪,大家说是不是?我还有个倡议,寻阳四子久藏锋芒,大隐于市,多少文人雅士想一睹神采而不得,引以为憾。亭中窄小,不如将文擂移至亭下溪边的开阔处,一者切合今日曲水流觞盛事,锦上添花,二者也能让众人看个真切,以免有不公之嫌。”潘浚说。
众人齐心附和:“大人说的极是!”
一行人下得亭来,我跟在后面。忽然有人拉我的衣袖,我一看,是棠菁,担忧的眼神真不忍卒看。我又向她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她依然摇摇头。庾府的仆役动作也快,一刻之间,便清出一块地方,四周站成一圈人墙,阻挡着好奇的人往里挤。
照例是列位大人和四子入座,而我,只能是站在一旁。兴雅子示意大家安静,说:“今日好山好水,激起了我等好雅兴,这位兄台,曾狂言说什么‘一诗走遍天下,一笔写尽乾坤’,想必诗才极为了得,所以,今天老朽想代表一郡的文人学士,请教一二。实不相瞒,老朽虽然愚钝,但偶尔也会作些诗,承蒙大家抬爱,赠与兴雅子的称号,今天,我就与这位兄台论论诗道。为了以示诚意,我先呤诗一首:又逢上巳节,再到桃花山,曲水邀欢处,羽觞随波泛。百花争春艳,千鸟相与还,醉卧青松亭,笑看鄡阳帆。”
“好诗好诗!”周围的人在欢呼。
“惭愧惭愧,这首诗虽然刚才被评为上佳之作,但仍属即兴之作,见笑见笑!”他紧接着说:“这位兄台,能否也作诗一首,让老朽领教,时间吗?七步难为你,一炷香行不行?”
我最见不惯摇头晃脑、洋洋得意的做作之态,一时也就忘了低调,心想,一个后现代的人,还怕你这个老古董。仔细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突然记起,大学课本里有羽觞随波泛一句,据说是出自古逸诗,作者无从可考,心里便有了主意。我淡淡一笑,说:“谢大人指教,不过,做诗之前,在下有一事想请大人指点迷津,‘曲水邀欢处,羽觞随波泛’一句,在听大人做诗之前,我已是多次听说过,说的就是曲水流觞的胜景,不知说的可对?”
“这……”兴雅子瞬间脸红了。
见蒙对了,我决定趁火打劫,说:“大人在上佳诗中引经据典,大人果然学识渊博啊!”
人群中响起一片嘘声和欢笑声。兴雅子的脸也就从红变成了白色的了。他怒道:“先别说我了,你的诗呢?”
“大人要有一炷香的功夫做出一首诗来,这真是难为我了,七步成诗,更是万万不能的,”我故意停了停,引来一群取笑声。兴雅子又得意了,说:“难不成,大家要等你一个时辰?”
我不急不慢地说:“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我看,就三步吧!”说实话,我很享受看到了兴雅子突然的那种怒恨交加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在他们惊异的目光中,我故意走了三步,背了一首诗:“胜日寻芳桃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大家安静了一下,突然又都欢呼起来,说:“好诗好诗!”我心想,当然是好诗,人家朱熹写的名句,还会差了。我熟读唐诗宋词,反正你们还生活在晋代,抄个诗,还不唬弄死你们,嘿嘿。
兴雅子满脸羞惭地坐下。我正想喘口气,木赋子站了起来,说:“今日让老夫大开眼界,也想向兄台请教一下!”
“见过大人!”我客气地施礼。
木赋子说:“刚才兴雅子老弟以做诗见长,而老朽则喜好赋体,兄台才华横溢,想必对赋体也颇有研究,还请满足老朽的好奇之心。”
我心头暗暗一惊,本以为他也是请教诗的,谁知弄来了赋,看来,他们是决心要把兴雅子丢掉的面子给挣回来。我咬咬牙,心想,好奇心会害死人的,老先生不知道吗?
木赋子说:“我朝陆机先生在《文赋》里曾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可谓是对赋体入目三分的见解,不知兄台有何高见?”
这简直就是大学里的古文考试,这点应该难不倒我,我说:“赋是以“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为手段,陆先生的概括,自然很有道理,但是”,我话锋一转,又说:“但是诗和赋,不宜作机械的理解,诗也要体物,赋也有缘情,它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果硬性割裂,则无异于缘木求鱼。”
“兄台果然是狂妄之人,竟敢如此说三道四,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说这些大道理没用,关键还得看真材实料。上次,我来鄡阳城,曾为该城赋一首,不如借机抛砖引玉,请兄台指教!”说罢,自顾自地呤了起来:“桃山夭夭,鄡原泱泱,四水萦绕,一城中央。汉初置县,名为鄡阳。琼楼玉宇,丽府华堂,万家灯火,辉映星光……。”
好不容易他才呤完,不知是中午温度上升的影响,还是激动所致,他有些累得气喘吁吁,脸上微微有汗。
“果然是诗赋名家,将鄙县写得如此淋漓尽致,妙哉妙哉!”鄡阳县令胡慵率先欢呼,引起潘浚等频频颔首。在众人的奉承声中,不但是木赋子,就连其他的寻阳三子,脸上都是自得之色。木赋子更是向四周作揖一圈,笑着说“见笑!见笑!”一圈忙下来,不忘看着我,用眼神告诉我,该你了。
我一抱拳,说:“刚才大人的一首鄡阳赋,真是文采飞扬,令在下佩服。在这,我也有一首不久前写成的赋,在此献丑,不成敬意,还望海涵!”
“我等倒想洗耳恭听,不知是写哪里来的?不会是柴门茅房吧?”木赋子哈哈大笑。笑得我很不舒服。虽然我写不来赋,但背诵一两篇还是不难的,记得高中时期就学了《阿房宫赋》,这回正好派上用场。
“半年前,在下北方游学,曾到阿房宫旧地,心有所触,才有此赋,若说阿房宫是柴门茅房,那大人家的柴门茅房岂不是阿房宫了。如果不怕污了列位大人的耳目,在下愿向各位诵读!”
“读来,读来,看你是个如何好法!”木赋子自信满满地说。
“献丑了,”我双手放在背后,也学着摇头晃脑起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竟然背出来了,虽然有几句记得不太真切,于是干脆漏掉,但还是忍不住佩服自己。不过,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摇头晃脑真够累的,摇得我几乎晕倒。但是,上下一片欢呼的声音告诉我,我背的这篇赋,让我又赢了。虽然这里的人都比较自大,但好在品味还没变差,也算对得起杜牧了。
“诗赋再好,只是锦上添花之举,诗赋之流,怡情可以,但若论治国济世,而得算是经学!”说这话的,是青元子。
“汉武帝以降,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成为众学子宝典,这位兄台应该是熟读的了?”
“在下略懂一二!”我说,这是实话,我是真的从课本中学了一点点精华的部分,却从没有通读过,反正,高考又不考这个。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今日不说其他,就与兄台议论《春秋》,请问,‘有年。有年何以书?以喜书也。大有年何以书?亦以喜书也。此其曰有年何?仅有年也。彼其曰大有年何?大丰年也。仅有年,亦足以当喜乎?恃有年也!’作何解?”
这下可把我给问住了,要知道,过去研究经学,那是繁不胜繁的,不是翻译一下就行的,还要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比重新写个作文还累,且同样一句话,每个人都能得出不一样的观点,最后恐怕就要争得个不亦不乎,无休无止。最重的是,对这一块,我基本是一窍不通。
见我无语,青元子继续说:“经学,讲的就是微言大义,圣人之言,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隐藏着万千真理,若能明白一二,那一生就用之不尽。兄台可有指教!”
靠,这是将我军了。我灵机一动,决定剑走偏锋,反问道:“大人,我先问个问题,如此读书穷理,意义何在?”“当然是领会圣人圣训,只有多读书,多思考,才能培养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离开经学的读书穷理,一切空谈。”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是,现在只能强辨了:
“大人谬矣!在下认为,经学的重点不在读经,而在心学。读书不能成为圣贤,圣人之道须‘先发明人之本心’,岂不闻圣人言,‘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将精力花费到注解诠释古代经典上,以探求精微大义,只会使人迷惘。”
“荒谬,圣人什么时候说过‘古圣相传只此心’的话了?”青元子着急了。我心头暗笑,这是几百年后的陆九渊说的,你要是知道才奇怪了,却不忘挪揄他一下,说:“大人熟读经书,或许记差了也未可知!”说得青元子脸红耳赤,看神情似乎还真的在脑海中搜索圣人是否说过这句话了。
我想,时候到了,我再问:“今日能一睹大人风采,实乃三生有幸,恕在下冒昧,不知大人现在是官耶、民耶?”
“老朽现归隐田园,有何干系?”
“大人刚才口口声声说,经学能成就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然而,似大人您皓首穷经,却隐于田园,于国于世,又有何用,所谓经学,岂不沦为酒足饭饱后的诗赋之流,仅仅怡情而已。”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再微微一笑,说:“所以,经学重点不在学,而在圣人之心,有圣人之心,才能济世匡时,否则,只是老学究而已,失去了经学的本来面目。在下说完了!”说完,青元子羞愧而退。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暗自庆幸,总算是把话题绕回来了。
“好一个伶牙利齿!老朽本对诗赋经学什么的较为生疏,看兄台如此健谈,口舌锋芒,不禁技痒,也想来凑下热闹!”说话之人,是逍遥子,脸如红枣,手持拂尘,颇有点仙风道骨。
“在下逍遥子!”他向我一抱拳,我也连忙还礼。心里暗暗发急,诗赋和经学都比了,难道还有,有这么欺负人的嘛。表面上却不敢半点露怯。
“《老子》有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自魏以来,玄学光辉,清谈之风大甚,今日我也愿与兄台海阔天空一次,可否?”
清谈,我心里真没底,犹记起刘禹锡的诗来:清谈如水玉,逸韵贯珠玑。高位当金铉,虚怀似布衣。却一不小心念了出来。
“兄台果然才思敏捷,那就开始吧!兄台刚才可是骑马而来?”
“不是。”
“那有谁骑白马而来?”逍遥子向四周问道,没人应声。逍遥子急了,嘟嚷着:“没有白马,这可咋好?”看得我莫名其妙。逍遥子转向庾桐,说:“大人,庄上可有白马?”“有。”“可否借白马一用?”庾桐一招手,一名壮汉飞奔而去。
难道清谈时还要骑白马,老天,这可真是个难事。不一会儿,一骑白马从庄内飞奔而来,来到溪边,只听白马一声嘶鸣,踏溪而过,稳稳地落在逍遥子的面前。逍遥子眉开眼笑,连声说:“谢大人,现在可以开始了!”然后,他转向我,问:“兄台,这可是马?”
“当然是马!”和我一起回答的,似乎还有不少围观的人。
“错,它不是马。”逍遥子高兴地说。白马非马。原来逍遥子忙前忙后,竟是为了这个,这个老头,真是迂腐得可笑。我决定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故意道:“为何?”
“为何!就因为马指的是马之形,白马指的是马之色,所以白马不是马,比如说,我要骑马,黄马黑马都可以,而如果要骑白马,黄马黑马就不行了,所以说,白马非马。”
这老先生竟直接将公孙龙的观点搬过来了,也不加工一下,竟然还要了匹白马来,难道这个故事其他人就没听说过,也太不自量力了。我说:“大人错了!”“啊,错在哪里?难道你认为白马就是马了吗,如果白马是马,那其他的黑马是什么东西?”
我说:“错在对‘非’的理解上。”
“请讲!”
“如果在下没有记错,白马非马辩题应是公孙龙的首创,但他这个非字其实指的是‘不等同’,而不是‘完全不相同’,有《白马论》一句为证:即马固有色,故有白马,这就肯定了马中是包括白马的。而大人要将非字理解为不是,那岂不是牵强附会了。”
逍遥子哑口无言,见状,庾府的人又将白马骑牵开,只见此马又是一声嘶鸣,再次踏溪而去。我突然有了灵感,想到古代西方的一个哲学难题,正好可以用用。
“在下倒有个问题想请教,刚才白马两次跃溪,那么问题来了,它是否踏过的是同一条溪!”我问。
“当然!”
“错,马不可能踏过同一条溪,就像人永远不能走过同一条河流一样。因为溪水是流动的,每时每刻,它都在发生着变化,下一刻和上一刻相比,毫无相同之处。所以,它永远不可能是同一条溪。”
“别说一条小溪了,就是世间万物,都不可能有一成不变的”,我拨起脚下的一棵草,继续说:“如这棵草,还是刚才我拨的草吗,不是,不仅是因为它刚才长在地上,现在在我手上,还因为它的内部结构,它的细胞因为新陈代谢都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细胞?”逍遥子茫然不解。
我意识到说漏了嘴,连忙说:“就是小草的组成,好比溪水由小水滴组成那样。推而广之,就是大人您,也同刚才的您完全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您已经不是您了。”
“我不是我!”逍遥子颓然坐下,陷入了苦思中。
“精彩、真精彩!”我有些忐忑地接受了围观人群的欢呼。猛一回头,却见潘浚、曹靖人、庾桐都乌青着脸。不好,光顾自己得意了,寻阳四子都是请来的贵客,我却一一得罪了,试想让他们的面子何存,可怎么是好,明哲保身要紧。
我连忙转向潘浚,说:“大人,草民献丑了,如有不妥之处,还请重重责罚。”
潘浚干笑几声,说:“本督有言在先,以文会友,共攘盛会,责罚何来之有。刚才看公子巧言舌辩,简直是大开眼界,前途不可限量啊!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谢大人夸奖,草民惭愧。刚才大人们问我姓名,我不敢说,那是因为我,只是庾府的一个无名下人。要说天外有天,心里实在羞愧难当,今日能有此小成,完全得益于潘大人、曹大人督巡有方,庾大人、胡大人忠君爱民,寻阳、鄡阳人杰地灵,圣学先贤繁如浩星牟,参加与此次盛会,已是万分荣幸。能向各位前辈讨教,更是祖上福荫。今后自当谨小慎微,铭记列位大人教诲。”这马屁一通拍,果然有效,他们的脸色慢慢舒展开来。尤其是庾桐,显然欢喜多了。一次性说这么多违心之语,我只感觉到一阵恶心。
“潘大人,曹大人,我一个不知好歹的下人,让诸位大人见笑了,庾某代为赔罪。”说罢,装腔作势就要行礼。潘浚等人赶紧搀扶,说:“哪里哪里,没想到庾府的一个下人,都足以与寻阳四子相抗衡,庾府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啊,可喜可贺。”
“来人,打赏!”有人上前,端上来一锭黄金,看得我眼都花了。不要白不要,我刚要谢过,突然一阵痛麻感击遍全身,慢慢萎顿于地,在丧失最后一缕知觉之前,我朦胧朦胧胧地看到有一个影子向我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