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棠菁那泪水未干的脸,正凄婉地盯着我。我伸伸手臂,还好,只是略为有些酸痛,但心口依然有些紧,心跳非常紧促,好在终归是醒过来了。
“你可好?”棠菁的眼泪,突然就迸了出来。
我微微一笑。
“你还笑得出来,可知......”棠菁哭哭啼啼地说着,却被周围一大波笑声打断,她顾不上我了,羞赧着跑了出去。
棠荶、刘丙等人这才走上前来向我问好。我奇怪地问:“二小姐怎么了,怎么你们一笑,她就跑了?”
棠荶笑着说:“公子醒来了就好,可难为阿妹了。这两天,疯了似的守候在你的身边,连我们靠近都不行,还把天一道长请来了,让全府上下好一通忙活。好在公子康健了,我这阿妹啊,总可以放心了。公子稍歇,我去劝劝她,有什么需要的,找阿丙便可。”
待她走后,我问刘丙,鄡阳台的事怎么样了?
刘丙说,自我晕倒,他就茫然了。最急的,当然还是二小姐,她当时还以为你遭了暗算呢!大家手忙脚乱地将你抬了回来。至于鄡阳台上的那些死囚,全部被处以枭刑,据说河水都染红了。而这两夜,城西遍地能听到鬼哭声。
刘随道呢?我担心地问。
“小王爷没把他咋的,当场把他放了。老爷知道公子牵挂他,安排人将他请到了府里,正在西偏房歇着呢!可也是如同死去一般了。”
听刘丙这么说,我挣扎着起来,要去看看他。刘丙没法,只得搀扶着我,来到西偏房。
床头,坐着一个僵死之人,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几日不见,刘随道变得更加认不得了。我轻轻叫了声:“刘爷!”
听到我的呼唤,刘随道缓缓转过头来,眼里突然如亮起烛光似的闪耀了一下,又瞬间暗淡了下去。他哆嗦着起身,对我磕头,却又因为身体的虚弱,几乎要软软地瘫在地上。
我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刘爷,这是何必?”
“老夫虽愚钝无行,但也懂知恩图报之理。老夫本想到公子床前叩谢,可是无论如何相求,二小姐不肯让我近前,只好苟延残喘至今日,不意公子竟抱病前来探望,老夫心下委实惭愧,请受老夫一拜!”说罢,刘随道老泪纵横。
“刘爷何处话来,想当初在县狱,承蒙刘爷照看,才不至于倍受艰难。前日之事,小的也是尽人事而已,只可恨老夫人不幸仙逝,还请刘爷节哀顺变,养好身体要紧。”
刘随之道凄然一笑:“我这把老骨头了,多活一日少活一日,无关紧要。既然今日已见公子无恙,老夫心里稍安,也就了无牵挂了。这几日,在府上叨扰多时,甚是抱愧,也该走了!”说完挣扎着就要走。
早有仆人报知棠云,棠云、棠顺赶过来。棠云劝他:“刘兄这忙慌慌的干什么,休养几日再走不迟。”
“多谢老爷看得起,我这将死之人又多活了几日,贱内的入土为安,也让老爷操心破费了。老爷的大恩大德,刘某只能来世衔草以报了。”刘随道深深一施礼,说完就要走。
几个人都劝一番,可是他是个倔强的老头,任我们好话说尽,仍执着要走,也就没有办法。棠顺吩咐下人,拿来一串铜钱和几件衣服送给他,他也不肯要。看他微微颤颤走路不稳的样子,棠顺安排两人扶着他,要求送到他家里,这他倒没有拒绝。
看着他伛偻着走出黄昏下的庭院,走进那依然炙热的大街上。我的心下颇为惨然:可怜他一个老人,身体本就不好,之前又受了刑罚,在押往鄡阳台的路上,亲眼见到夫人的惨死,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捱得过。
棠荶跑过来,对我嚷道:“我说公子跑哪去了,害得大家好找,还不快回房吃药去,不然又有人要哭了。”说完抿嘴就笑,全然没有忌讳旁边棠云的目光。
我脸红得紧,再看棠云,倒似没听出什么异样般。我轻声说:“这就来!”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转回去。
回到房内,棠菁正在坐在床边垂泪。见我进来,她站起来,端来一个汤钵,放在案几上,打开盖子,然后静静看着我,不说话。一股鸡汤的鲜味扑鼻而来。
“好香!”我夸张地呼吸着,偷偷一看,她还在哭。
这个样子虽然很美,但我更爱看她微笑的样子。这种气氛下喝汤,可不是滋味。
我轻轻尝了一口,故意“呀”的一声。棠菁吓了一跳,慌忙问:“怎么了?很难吃吗?”
“咸了!”我皱着眉说。
“怎么会呢,这鸡汤是我亲手炖的,还加了父亲珍藏的百年人参,味道是尝过了的,不咸啊!”
“是你熬的汤就对了,看你哭的,加了那么的泪水,能不咸吗?”我嬉笑。
棠菁明白过来,我这是逗她玩呢!她骄嗔道:“你都这样了,还油腔滑调,讨厌!”脸上分明笑开了。
这两天来,估计我是没吃饭,肚子饿得厉害,这一钵鸡汤很快就被我一扫而光。我打着饱嗝,连声说好吃好吃。
棠菁很高兴,又说:“够不,不够我再去炖点。”
我忙拦住她,说:“够了,你看我都撑到嗓子眼了。”仔细看去,她眼影很深,脸上的虽然用胭脂细心妆扮过,但还是掩饰不住的憔悴。我心下一阵怜惜,满怀歉意地说:“这两天来,让你受累了。”
“你这样说,岂不是让我更难过。为了你,我愿意。”
“这样人前人后,我只怕会影响小姐的名声,还怕老爷......”我欲言又止。
“我不管,我只要你好!”棠菁斩钉截铁地说。
我心里一阵激动,刚要说点什么表白的话,门外忽然传来嘻嘻的笑声。“阿姐,你又在偷听!”棠菁喊道。
果然,门口闪过棠荶,她灿然一笑,说:“好不害臊的一对有情人。阿妹,你当然不管,萧公子,我不说你不会知道,这两天,阿妹可是一下都没歇着,全围着你转了,把我爹爹气得,都要不理你们了,还好有我在,帮着圆场,不然的话,嘿嘿。”
“多谢大小姐!”
棠菁抢过话头:“别听阿姐乱说,公子病成这样,又没个亲人在身边,我能不管吗?”
“是呀,没个亲人,多可怜啊,为什么不让刘丙照顾,非要自己来,还不让别人靠近,生怕这个宝贝被人抢走似的,羞不羞。”
“我叫你乱说!”棠菁跳起来,作势欲打,棠荶一下子躲开了,大声说:“公子你不知道,阿妹炖的鸡汤,一口都不让我喝,亏我还帮着她偷了爹爹的人参,真是好人难做。”说完一阵风就跑了。
棠菁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在裙边上搅着手指头。就这样良久,她起身说:“这一次比上次病发得更厉害了,连师傅都无能为力,还是早点歇息吧,莫让我担心。”
我深情地说:“小姐的情意,在下一一记着,小姐也请早点休息,在下命比纸薄,万死都不打紧,若是累坏了小姐的身子,让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就你能说,什么万死都不打紧,这是要气死我吗?记着,我只要你好!”
我只好乖乖地上床,她为我拉好窗帘,这才悄悄离开。
大概是拜人参鸡汤所赐,第二天,我精神完全恢复起来,已经同正常人没有两样。刚刚用过早餐,准备到街上走走,就见江狐大步朝里走来,大声嚷嚷:“听闻公子昨日醒来,王爷很是欢喜,特地安排小的前来,务必请公子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我把他拉到一边,问是什么事?
他笑着说:“好事,决不会令公子为难的。”
这个年少气盛、飞扬跋扈的王爷,会有好事?我不肯去。江狐急了:“公子,真的是好事,我都来三趟了,前两趟你还是病中,不得见,这次就不要折磨小的了。”
也罢,看这小王爷又搞什么鬼事。我跟门口的仆人说了声,就跟他去了王府。
刘义真神采奕奕,似乎还沉浸在鄡阳台杀戮的豪情中,一付踌躇满志的样子。见我进来,嘻嘻一笑:“公子,别来无恙啊!”
我装起笑脸,“谢王爷挂念。”
“哈哈,刀光血影,本是兵家之常事。不承想直接把公子给吓出病来了,倒是让本王大开眼界啊!”
看着刘义真一脸的自负,我心头暗骂:你懂个屁,老子是真的病了。可是脸上还不能表露出来,我不悦地说:“王爷叫小的前来,不是为了笑话我吧!”
刘义真收起笑容,说:“公子莫生气,这不是开个玩笑嘛。今日请公子前来,确实有要事相商。”
“请王爷示下!”
“是这样的,本王到鄡阳,已耽搁了不少时日,现在匪盗肃清,这几千兵马呆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所以本王决定,明日便开拔回江州。”
我心里一喜,这瘟神早就该走了。“小的恭送王爷!”
刘义真似乎看出来了,不满地说:“恭送个屁,你心里巴不得我们早点离开呢!”
我连忙澄清:“哪里哪里,王爷误会了!”
“算了,也不跟你争这无谓的事了,此次唤你前来,是有一项重要的差事安排于你。鄡阳的狗县令,前几日被本王斩了,朝廷一时也委派不了合适的县令来,王刺史建议不如在鄡阳本地寻找一位贤能之士,委以巡守重任,不然,只怕这些愚民又要反了天来。于是,我立马想到了你,凭公子的才能,治理小小的鄡阳县,是绰绰有余的。刺史府的委任状马上就会送来,也算是本人对公子的一番谢意了。”
让我当县令。这幸福来得太快了!想当初,我想考个基层的公务员都考不上,而现在竟然要当一个县令,那是多大的官啊。一想到公务员,我又明白,我毕竟不是这个朝代的人,说不定哪天就回去了,这么个县令当着没什么意思,这个职位,对我肯定是不合适的。我说:“谢王爷抬爱,可是,这县令一职,小的不能接受!”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要不是跟你有交情,本王才舍不得。你要知道,鄡阳是上县,县令是个紧要的差使,别人拿一筐子珠宝来买,我都没卖呢......”意识到说漏了嘴,他连忙打住。
“王爷言重了,王爷对小的知遇之恩,小的心里自然十分清楚。但小的也有苦衷,就怕干不好,辜负了王爷的重托,败了王爷的名头!”
“一个县令,还有不好当的,吃吃喝喝还能发财,谁不会啊。”刘义真不屑地说。
“正是因为王爷看重,小的才不敢造次,不说小的才能平庸,就是这一身怪病,也不能误着王爷的大事。”我只好把病搬出来做托辞。
“病,哪来的病?”
“王爷,这几日,小的其实不是吓的,而是真病了,病得还不轻。我这病,隔三差五的,就会来一次,看遍天下神医,全都没法。”
“有这事?这倒难办了,你这县令,是本王争来的,你却不当,我这说出去的话,安排了的事,落实不了,岂不是令人笑话。”
“烦请王爷换个人吧,现在还不晚!”
“换人,怎么换。对了,你要是不当,也得你找个人来当,反正这事你要周全。”刘义真嘻嘻一笑。
看来被这小王爷给缠上了,突然我就想起袁鹤来,他或许合适。我试着说:“王爷,要说换人,小的还真认识这么一个人。”
“讲来!”
“他叫袁鹤,就住在南门外的桃花山中,他的才能和为人,是小的最为佩服的。再加上他差一点就成了孝廉,他的任用也符合朝廷的用人原则。”
“好吧,听你这么一说,本王就见上一见,如果合适,就依你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安排亲兵,你前头带路,唤他前来。”
我连忙行礼:“谢王爷体谅!”
出得王府,我带着两名亲兵,快马向桃花山而去。昔日的桃花庄,已经是颓废之状,且不说庾府的庄园因为战火损毁不少,就是普通的村居,也是十家有八家零落,几无人烟。我心下恻然。
估摸着来到袁鹤门前,他的破房子已经倒塌,没有人生活的迹象。我心里发慌,担心他已遭不测,站在废墟前,我大喊着:“袁鹤,孝廉!”
从一个破草堆旁转过一个人来,蓬头垢面,衣不裹体,既像乞丐,也像野人。他盯着我看了好久,才说:“萧公子,你喊我!”
可怜的袁鹤,竟混到了这个地步,还好还活着。在这个世道,没有什么比活着更让人高兴的了。我忘情地抱着他:“你可吓死我了。”
“公子今日如何来到这山上,这两位军爷又是谁?”
我说:“他们是王爷的亲兵,小的也是王爷差遣而来,来请孝廉的。”
袁鹤哆嗦起来,拨腿就跑,被我拉住不得行。他求饶着说:“公子放过我吧,我又不是庾府的人,也没干伤天害理的坏事。”
我安慰道:“孝廉莫怕,王爷不是抓你,而是请你!”我将前因后果简略叙述了一遍。
袁鹤不再挣扎要跑了,眨巴着眼睛问:“你为什么不当?却要我当。”
“孝廉空负一身雄才大略,却一直不得机遇伸展,现在机会来了,弃之岂不可惜。再者说,如果我不当,你不当,王爷再派个昏官来,岂不是让鄡阳的百姓更多遭受一番苦楚。还请孝廉以苍生为念,奉命于这危难之秋。”
听我这么说,袁鹤才算点头。回去的时候,拐道去了棠府,安排下人给他洗了个澡,再换上刘丙的衣服。人靠衣妆,果然,袁鹤经过这一番打扮,气宇不凡,颇具青年才俊之气象。
刘义真对他比较认可,于是一纸任命,袁鹤为鄡阳令,即时生效。
从王府出来前,我不忘探询新月的近况,却被刘义真轻轻几句带过,不过却透露出一个信息:鉴于行军危险、舟车劳顿,此次刘义真凯旋,新月并不同往,而是继续住在这临时王府内,一切供应、保卫已经作了妥当安排。
回到棠府时,已经过了午时,肚子也饿了,幸好棠菁早已为我留了饭菜,外加一钵鸡汤。我吃了个风卷残云。在回房时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昨天刘随道归家后,仆人说他家徒四壁,生活用品一样都没有,房屋也倒了半边。棠云今天安排仆人给他送点生活品去,却没见到人,后来在他夫人的墓地边上,看到了一个还未填埋完全的坟坑,坑里躺着已经死去的刘随道,看来是自己把自己活埋了。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此消失,而且是以如此极端的方式。
随着刘义真大军的离开,血腥的杀戮终于结束了,鄡阳城渐渐安定下来,人们都投入了重建家园当中。此时已是农历八月,稻香粟熟,丰收的快乐掩盖了曾经的悲痛,市面变得之前一样繁华热闹起来。
棠府显然已经默认了我和棠菁的恋情,与棠菁的约会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可我倒忙起来,冷落了棠菁的热情,因为袁鹤把我缠住了。
新官上任的袁鹤很忙,不仅仅是事务多,更因为之前刘义真将县衙的差役杀了大半,手下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没办法,我先替他帮了半个月的县丞,在这段时间里,我和他察吏籍、访乡绅、择才录用,总算把录事史、主记室史、门下书佐、游徼、议生、功曹史、户曹椽史、兵曹史、狱门亭长等一干职吏选拔完毕,同时快马向郡州行文奏请,县治工作才正式运作起来。
有那么几天,我心情格外烦躁,开始以为是忙的,后来偷了两天懒,还是不行。问身边的人,现在是什么日子,他们说是八月初十了。怪不得,马上八月中秋,原来想家了。原本并不感冒的月饼香味一下子就让我馋涎欲滴了。我寻遍了整个鄡阳城,竟然没找到一块月饼。这倒奇怪了,心情更加迫切起来。
我央求棠顺跟我弄几块月饼来,谁知我解释半天,这个和善的老人竟全然没听懂意思,对我口中的中秋节更是不知其然,看来中秋节在这个时代还没出现。
八月十五那天,没有月饼,我只得向棠顺要了壶米酒,独自来到后花园,对着那轮明月自斟自饮,想着另一头的世界,想起在家牵挂的父母,归去无望,如何不愁。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边哭边唱,几成疯癫状,把满腔的愁绪,换作满满的醉意。
恍惚中,月光里温情款款走下一位仙女来,轻舞霓裳,百娇千媚。我头脑肿胀,莫名的躁动摧毁了残存的一丝清醒,一把抱过,顺势倒在了花园的地上。我模糊感觉到自己在向一个彩色而奇香的深渊不断下坠,身体越来越重,就在要接近最底下彩虹桥的时候,伴着一阵痉挛,全身似爆炸开来,瞬间疲惫不堪,直至晕去。
待醒来时,四周寂静无声,月亮早已西移,我躺在亭子的长凳上,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一件女衣,秋露使它变得有些潮湿,却掩盖不了幽幽的兰花香味。
已经半夜了。我晃着依然昏沉的脑袋,刚才的梦境又浮现在眼前,隐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秋夜微凉,我想得赶紧回去,只怕后花园的角门关上了,那就得在这过一夜了。还好,角门是虚掩的。进得庭院,大家都睡了,只有西厢房还有一间房亮着微微的灯光,在月光的清辉下呈现出温暖的色彩。我生怕惊扰大家的清梦,轻声慢步做贼似的溜回了自己的住房。
由于这一番折腾,这一晚睡得并不好。第二天起来很迟,还好棠顺照顾周到,吩咐厨房留了点稀饭,吃饱喝足后就显得无聊起来。刘丙不知上哪去了,找半天都没找着人,其实我还是想着跟棠菁唠唠,可那西厢房不太好意思进去,于是假装无意坐在三院的凉亭里,一边看书,实则用眼偷瞄着那里,只盼棠菁出来时,顺理成章地搭讪。
等了老半天,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倒是看见棠荶从外面进来。见我在凉亭里,道了声:“公子在等人啊?”
我心里说:看似大大咧咧的,倒挺能猜别人的心思,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有,在这看会书。”
“别装了,看样子就心不在焉的,告诉你吧,阿妹到观里去了。”
“啊”,我这一惊非同小可。
“啊什么啊,要不是这一阵子不太平,阿妹早就该上观里,这荒废的半个月,不知落下了多少功课。这不,一早就要走,我说跟公子打声招呼再走不迟,她又不肯。看吧,终究还是害公子白等这些时辰。”
“没事,反正也是无聊来着,道业要紧!”我连忙笑着掩饰,心里很是失落。
猛听得街上有锣鼓响,门外人声鼎沸,不时有人高声唱喏,不知何事。一同惊动的还有府上的众人,门口的值班仆役跑进来报告:老爷,喜事,大喜事。大家惊异地来到门前,却见四个衙役,满脸堆笑,立在门口。
棠顺赶紧上前,道声辛苦,欲问是何喜事,他们却高声说,要等萧老爷来才讲。
原来是找我的。众人拥我上前,那四位一见,满心欢喜,高声叫道:“见过老爷!”
第一次听人这样称呼我,还真有点别扭。我连连摆手:“别这么叫,我不是老爷,一个平头百姓而已。”
其中一个为首的说:“萧老爷,您就别谦虚了,小的们都是老爷亲自选拔的,今后要仰仗的地方多着呢,连县尊老爷也是这么说的。”
看着这几位,似乎有几分印象,也罢,就这样的吧。我问:“刚才听人说,有喜事,不知喜从何来啊?”
“老爷,是天大的喜事,鄡阳城百年来第一遭!”头领得意洋洋地说。听他这么一说,围观的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有这等好事降临到我身上?我不自信地嘀咕。
“老爷,县上刚接到州郡的公文,特请老爷于九月初九到江州参加重阳诗会,小的们早就听说了,这重阳诗会,五年才一次,能参加的不过十数人而已,比中个孝廉还难得,这次全郡也只请了老爷一人,可不是鄡阳城的大喜事。这不,一接到公文,县尊就亲自拟好了喜报,命我等报喜来了。”果然,他手里拿了一张大红字贴。
我哑然失笑,竟然是这种事,我还以为是请我当个大官呢!
众人轰动起来,对我是一脸的膜拜。我只好说些“惭愧惭愧”之类的话,客气一番。棠顺似乎比我还高兴,连忙吩咐下去,让人把喜报端端正正贴在大门口,同时客气地把四名差役请到一堂喝茶去了。
经过这么一闹,府上众人都知道了,大家都抢着跟我道喜,听着他们奉承的话,竟然也飘飘然起来,有些骄傲了。是啊,这是多大的喜事啊,按照现代的算法,全市就请了我一人,全省也不过十几人,这是多大的面子。我从棠顺那里支了些铜钱,每个前来贺喜的人都发上几枚,看着他们一个个欢喜而去。
再后来就麻烦了。这消息在街上不径而走,许多不认识的人也来道喜,什么里长、亭长的,刚送走一批,还未能在书房里坐下来,仆役又来催,说是某某来了,要拜见我。这真要命,几次之后,我便嘱咐他,说我出去了。然后溜到后花园躲起来,前面就留给棠去、棠顺应付了。这对他们来说,是光耀门楣的好事,他们做得挺高兴。
清静倒是清静,可是依然很是无聊。刘丙外出进货去了,不在府上。随着新月的出嫁、棠荶回道观,府上只剩下一位棠荶。女眷是不好接触的了,棠立被他父亲安排到北街的几个铺子里实习,作为棠府的接班人,也早该如此了。结果这样一来,我竟然连一个能说话聊天的人都没有。
待这几日热闹过去,我方能出府散散心。街上行人攘攘,总会有几个人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们。我先到县府,袁鹤下乡办案去了。溜达到王府前,门口的亲兵跟本就不愿搭理我,好不容易打听,江狐早同刘义真走了,新月更是见不着。后来来到金行,倒是看到了棠立,他却忙碌得很,正在柜台前核算着账目,只随便讲了几句,也就不好多扰。我只得在鄡阳桥上坐了半天,放眼看去,人来人往的,大家都忙忙碌碌,而只有我一个局外人,他们或许认识我,而我,却不认识他们,难得认识的几个人却又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在身边,不免孤寂彷徨起来:若大的地方竟然没有属于我的,这真不是我的世界。
可我怎样才能回去呢?趁着有空,还是找找线索吧。突然想到,既然在松门江的彭蠡庙里找不到线索,那可是我入世的地方,我想或许可以从出世的地方想想办法,鄡阳城址惊魂的那夜,不就是在城头山的石洞里昏厥的吗?我抬头看看,城头山正处在城的东北角,城墙从山脚下这么一围,就成了一个天然的防御工事。山顶上驻有一个哨所,外人不让进。
没有办法,我只得折回到县府,向现任管事的讨来一纸贴子,才得以允许登临。这城头山在城中看着还行,相较低矮的平房,显得高大,登临却不费事,只有百来米高的样子,周长也不过千步而已,只不过因为屹立在平原中,与王府内的城中山遥遥相对,倒有些伟岸。
接下来几天,我爬上爬下,把城头山逛了个遍。可是除了两段城墙以及那个哨所,真没有什么与其他的山有不同的地方,我寄寓了很大希望的山洞,更是无影无踪。
转眼到了九月初,棠菁还没有转回家来。我向棠荶打听,她说棠菁之前耽搁了太多功课,所以就不回来了。她问我重阳诗会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一想,也是,届时参加重阳诗会的肯定不是等闲之辈,到时莫让他们看了笑话。虽然做诗不会,但是记忆能力还是可以的,到时背诵几首后代重阳时写的诗作,估计能混过去。为了以防万一,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搜肠刮肚记着有关的诗词,并把记得的几首诗用纸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刚刚准备好,袁鹤便派人来催我出发。我一问,现在才初三,为何要这么早。袁鹤说鄡阳至江州,水路有两百余里,不早点动身,怕是误了盛会佳期。我哑然失笑,也对,交通现状就这样,不像前世那样的有高速公路,两个小时就差不多了。
棠顺为我准备好了包裹及盘缠,本来还要安排两名壮仆随行。但袁鹤说为了安全,除了船工外,县衙也安排了两名差役陪同保卫,因此作罢。出发时,袁鹤率县衙一干能吏到码头送行,此外,还有县内有头有有脸的乡绅富贾,当然更少不了看热闹的平头百姓。在这人群中,我没有看到棠菁,我最希望看到的人,来为我做一次真正的别离。
她在做什么呢,她知道我要去江州吗,她为什么不来送我?随着船的顺流而下,岸上的人群渐渐变得远了,我陷入了苦苦的深思中。
船过松门山,我吩咐将船靠岸,走上李家寨。早有人报到山寨里,李环率人迎上前来。一番客套之后,我说明来意,李环异常欢喜,吩咐下去,摆酒设宴,为我饯行。
经过交谈得知,自我走后,尽管鄡阳城外血雨腥风,李家寨倒算得上是风平浪静,除了刘义真大部队离开时路过松门,派过一小队人马上岸滋扰,好在李环早做准备,将重要物资和人群全部撤退到附近的群山中,他们一无所获,就此离开。松门江两岸,土地肥沃,几个月前种下的庄稼,现在已经硕果累累,有个很好的收成。这在之前他们呆在山上,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因此,他们对我当初这一建议几乎是感激涕零。
关于疾病,在防卫庾府时他们又搬到了山上,结果有几个兄弟旧疾复发,待形势平稳后,他们又搬回了松门江边,聚彭蠡庙而居,疾病又不治而愈。所以他们现在除非必要,就再也不敢踏足松门,在他们看来,那里是受到了诅咒的。
在酒宴上,大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把两个差役灌了个熏醉。而我,因为坚持不喝酒,只被上好的猪肉给撑着了。酒饱饭足,我们继续前行,那两个差役醉得不省人事,是被人抬上船去的。李环说彭蠡湖不时有水匪出没,为了安全起见,另增派了一只船,安排了六名壮士,随后护送。
出了松门地界,眼前突然开阔起来,烟波浩渺,白帆点点,极目而望,不见水岸,好一幅水天相接的人间胜境,这是进入彭蠡湖了。这份景致,我看得兴致勃勃,随同的人却比较紧张,警惕地盯着四周,特别是擦肩而过的快船,在他们看来,这里的危险随时有可能发生。
第三天好不容易看到岸边了,认为要到了,船头却一转,朝西逆水而去,水流渐渐急了起来,波涛有时能溅起到船舱顶。水的颜色也与之前清辙的湖水完全两样,变得有些浑浊了。我一问,原来是进入长江了。此时因为逆风逆水,船行得很慢,好在秋高气爽,不至于发生倾覆的危险,只是这严重的颠簸,让我晕船了,头晕脑胀的,再也无心欣赏两岸的风景。
就这样晕晕沉沉地过了一天、或许是更长时间,船头有人欢呼:“到了,到了!”我勉强爬出船舱一看,可不是,就是远处,有一座城池,巍然屹立在江边,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