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进来,菁儿紧张地说:“萧郎,你怎么起来了?快坐下。”我苦涩地笑笑:“菁儿,你这是干什么,什么送我回家,我曾经的家太远,而现在你就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萧郎,这些天来,你一陷入昏迷,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娘亲,你说,你是无意中才来到这个世界的,你还在想念着那里。作为你的妻子,我不能挽回你的生命,那就是拼尽一切,也要把你送回去,不能让你留下遗憾。”菁儿哭着说。
我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对她说:“傻瓜,我哪儿也不去,只要你陪着我就好!”
菁儿说:“萧郎,我什么都跟师父说了,他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我惊惧地看着天一道长,一时无法言语。只听他说:“公子,可曾听过陶潜的名字?”
我点头,我说不但听过,而且还相识,去年重阳诗会后,在庐山脚下一块喝过酒。
“陶公的文章,天下一流,想必公子见识过吧,就如我手上这篇《桃花源记》,读来真是笃意真古,辞兴婉惬,不知公子还记得否?”
这我太熟悉了,我说:“绝妙好文,不但记得,还能背得。”
“啊,那就请公子背上一遍如何?”
这有何难!我背诵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
背诵至大半,天一道长附掌大惊道:“果然奇哉,看来菁儿此言不虚,贫道的迷团也终究化解了。”
我忐忑道:“道长,这有何奇,陶公的文章天下闻名,尤其是桃花源记,那必是洛阳纸贵,妇孺皆知,在下知晓一点,也不稀奇。”
天一道长说:“公子错了,这《桃花源记》,我敢说,目前也仅有三人识得,贫道昨日受慧真大师之请到南林寺,巧遇陶公,三人座谈多时,陶公一时兴起,现场作文,写出了奇文《桃花源记》,贫道见之心下十分喜爱,临摹了一份,带到观里来,准备今天再细细品味。而公子竟然能倒背如流,如果不是来自于千年之后,又如何解释。联想到公子来时的种种奇迹异端,贫道已觉得公子非同寻常,隐隐中有股不落俗尘的味道,当时还曾赠言公子。但是,给我一个天大的胆子,贫道也不敢猜想,公子竟然来自未来世界,公子早就知道沉鄡阳的大灾难,还有公子那日看到鄡阳舆志图,所表现出的异样,更让贫道猜疑了。”
话已至此,搪塞无用。反正我已经快要死了,那就坦白吧。我说:“什么都逃不过道长的法眼,也罢,今日趁此机会,在下就敞开心扉吧。”我讲起了我的身世,还有我所患的癌症,又如何因为一张地图,来到荒凉的城头山,遇到风云雷动,被巨蛇吞没,穿越到松门山地界......
我几乎没有停歇,这些事,郁在心里太久了,说出来,我反而畅快了许多。说完,我看着他们,天一道长摇头叹惜,菁儿轻擦泪痕,花期满脸惊惧。
我深情地对菁儿说:“菁儿,我想是因为要见你,我才从千年后来到这里,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记得刚认识你时,道长告诫我的一番话,道长说:‘修清为贫道弟子,天资聪慧,将来无论是为人为道,都是殊者。但贫道多次夜观天象,修清却有一段劫缘,贫道苦思不得其解,今日见公子一面,方知天象所应,正在公子。贫道恳请公子能远离修清,回归本来,否则,怕会伤人伤己,于事无益’。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爱恋,无奈道长一语成谶,我的出现,给棠府,给你带来了无尽的麻烦和灾难。你恨我吗?”
“萧郎,我欢喜过,痛过,也哭过,但我从没恨。这世界千千万万人,只有你才是上天赐与我的。”
我牵起她的手,软软的,透着当初的那种紧张。我说:“来,菁儿,我们回家,我哪儿也不去,就这样静静地陪着你,就好!”
我们走时,天一道长陷入沉思,面无表情。而花期,泪眼盈盈,慌张无助。
路上,为了转移菁儿的注意力,我和她谈起了《桃花源记》。她说:“陶公《桃花源记》的田园生活,写得真好,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如果我们能生活在其中,那该多好啊!”我说:“虚无山也不差,我们种的两片山地,种子也该发芽了吧?”
菁儿说:“今天我去看了,已经长出嫩绿的小芽儿,真好。”
“明天我再去浇点水,让它长快点。”
菁儿突然咦了一声,似乎发现新大陆一般,激动地对我说:“萧郎,渔人误入桃花林,里面生活的人竟然不知道魏晋之事,怎么像是你的经历啊?”
“哪里像?”
菁儿兴奋地说:“你看,你来到这里,你说你们已经没有皇帝了,是公元2000多年了,可是,我们也不知道啊。是不是他也有跟你一样的遭遇,穿越到秦朝去了。”
我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又在胡思乱想了,这不过是文学的夸张罢了,知道陶公为什么写桃花源记吗,那是因为他对现在腐朽混乱的政权不满,但他无法改变,所以只好塑造了一个桃花源的美好世界。”
“但我觉得像!”菁儿固执地说。我也不好争辩,也无力争辩,我已经很累了。
是夜,我醒来,听到山里有隐隐的哭声。幸好,菁儿还在我的身边沉睡。
菁儿没有再提送我回未来世界的事。清醒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是松门山、是桃花山。菁儿似乎知道我的心思,托人安排了一艘船,就带着我一路向西。天一道长也在船上,他说他不放心,再者,他也想看看我来的位置。花期也跟着上了船,畏畏缩缩,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
松门山完全断裂开来,不知是下沉了,还是水位高的原因,显得不再险峻。原本李家寨的地方,只剩下平坦的水面,彭蠡庙无影无踪。我想,那条秘道也该淹没了吧。
天一道长顺着我指的方向,凝眉不语。我说那里曾有个神庙,刚来的时候就在那里栖身。那地底下,还有一条通道,可以直通绝壁之上。在那里,我和菁儿还看到了一条龙。
“龙?”天一道长感兴趣地问。
“是的,道长可能听过织棱化龙的故事吧,陶公的曾祖父陶侃曾在此钓鱼。”
“贫道曾听说过。”我说:“今年的正月十六晚上,我和菁儿在矶山石壁上,也看到了水中有赤龙跃起,至今想来还历历在目。”天一道长问:“那还看到什么吗?”菁儿说:“还有殿堂和宝塔!不过随后消失了。”天一道长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完这些,我们回程,但天已经很晚了,水面又刮起了风。天一道长说,不如到南林寺借宿一晚,明天再走。众人上岸,敲开寺门。慧真大师出来,将众人接到方丈室去了。
天一道长为我们引见,介绍我时,天一道长说:“这位萧公子,去年佛道会上曾提出三教合一,想必大师应该还记得。”慧真大师道声佛号,说:“施主,你终于还是来了。”
我大惊,不知所问。
“去年佛道会过后,老衲曾安排徒儿请施主到寺里一叙,可惜那时施主来去匆匆,不得一见。好在今日施主来到寺里,幸甚幸甚。”
我想起来了,那次袁鹤剃度之后,是有个和尚说方丈有请,而我找了个机会偷偷跑开了。想到这,有些不好意思,说:“大师恕罪,在下当时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今夜造访,正好聆听大师教诲。”
“施主言重了,世间万事,无不一切随缘,今日施主来此,即是有缘。正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先不说其他的吧,我给大家引见一个人,想必施主一定欢喜的。”慧真说完,便打发一个小和尚出去了,不一会儿,有人进来。
天一道长说:“陶公,你不是说今日就走吗?哈哈。”我一看,可不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不是陶渊明又是谁。
陶渊明也哈哈地笑着说:“本来想走着,只因贪恋寺里的一壶好酒,才舍不得走的。哟,这么多人!”
我紧走一步上前,说:“陶公,萧越有礼了!”陶渊明盯着我看了一会,说:“小伙子不错,只是精神差了点,你怎么也认得我。”我说:“去年重阳庐山南亭的酒会,不才与谢公同去的,见识了陶公的风采。”
“啊,那次人太多,酒又喝多了,不记得了。也罢,这样也算得上是故人了,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我高兴地说:“萧越。”
天一道长说:“陶公,你可别小看他,他对你的桃花源记可是倒背如流呢?”陶渊明不信:“不会吧,是你教他背的?”天一道长笑着说:“没有,我抄去的那张纸啊,萧公子见都没见过,但他就是会背你的桃花源记,奇怪不?”
陶渊明说:“哼,我才不信呢,牛鼻子老道总是骗人,我都上过几次当了,还是当和尚的实在。”天一道长也不恼,对我说:“萧公子,陶公不信,要不,你给他背一段吧!”陶渊明说:“我才不听你这个老道编排呢,你说没见过,难道就真的没见过?凡是记性好的,看过一遍也就记住了,这有何难。”
慧真大师打圆场,说:“好了,好了,你俩啊,一见面就喜欢争执,我看不如就让萧施主背诵一遍吧,看看到底怎样。”陶渊明倒听慧真大师的话,对我说:“萧老弟,你就背来我听听!”
我这个激动啊,心想可不能出差错,背诵起来非常卖力。我先背桃花源记,他们听得连连点头。我得意起来,背完后接着背桃花源诗,刚一句“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便把他们吓了一跳。慧真大师说:“好了,好了,没有这一句。”
陶渊明说:“谁说没有,这只是开始,萧老弟继续。”
我继续道:“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停!”我一看,这回喊停的是陶渊明,他跳了过来,说:“我下午刚写的,连慧真和尚都没告诉,竟被你给看来了,不能再背了,再背这诗就是你写的了,没我事了!”
我笑笑,说声“得罪。”天一道长取笑道:“陶公,怎么样,萧公子是你肚里的虫子吧,你所想的,所写的,他都知道!”
陶渊明围着我嗅了一圈,连连摇头,说:“不是,我肚子里的虫子肯定带酒味,这小子一身的药味。”众人呵呵大笑,气氛一下轻松起来,我的心情竟然也好了许多。
菁儿说:“陶公,您老说我师父骗人,我看您也骗人呢,这世上哪有桃花源,您胡编乱造了一个,还有理了!”
陶渊明急了,说:“你这小姑娘,说话怎么那么不爱听呢,谁说是我编造的,这故事还是前几天我是听慧真老和尚说的,老和尚,你说说,是不是这样?”
“你啊,还真是冤枉陶公了,这事还真有!”慧真大师此话一出,把我惊得目瞪口呆,把菁儿惊得喜出望外。她故意说:“我不信,连大师也跟着骗人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事并不稀奇,在我们之中,我看也有人是误打误撞的,是吧?萧施主。”
我不敢接话茬,只是求救似的看着天一道长,他却似看热闹一般,并不理采。
“我不信,无凭无据的,我看大师也开始编故事了!”慧真大师说:“好吧,我带大家看一样东西,就知道老衲没有骗大家了,请跟我来。”他走出方丈室,众人好奇,也跟着他走进了一间偏殿。
早有僧人点上蜡烛,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处香台,香台后是一幅画,画上有个人,既不像神也不是仙的,不知何意。“各位施主,这幅画上的人,就是那个渔人,名叫吴江。大约四十年前,他来到桃花山捕鱼,结果就发生了桃花源记里面的故事。”
“真有此事?”不但是我和菁儿,就连天一道长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看来,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这个秘密我保持了十五年,从未对人说起过,只有前几天陶公远道而来,老衲一高兴,便讲了这个故事的梗概,但并没有带陶公来看这幅画像。因为,我一直在等一个人来。”
“等谁?”众人问。
“萧施主!”
我强捺住内心的不安,问道:“为何是我?”
“因为吴江!”
我更加不解。
慧真缓缓说:“此事说来话长,今日难得有缘,老衲就和盘托出吧。还是四十年前,吴江误入桃花源,当他返回后再想进去时却找不到入口,只因他喝了孟婆汤,之前走过的路和记忆,全部忘记了。”
“孟婆汤?”众人问。
“是的,传说中当你离开人世的时候,一种喝了可以忘记所有烦恼、所有爱恨情仇以及全部记忆的茶汤,它是由孟婆配制的,因此又称之为孟婆汤。且说吴江寻路不得,却不肯放弃,终日流连于桃花山附近,最后来到了这里。那时并没有南林寺,只有一间破庙,他栖身于破庙,没有离开。也是机缘凑巧,他没想到的是,这所破庙并不普通,他无意中竟发现,破庙的主人,竟然就是孟婆。”
天一道长问:“你是说世上真的有孟婆这个人,而不是经书里的传说。”
“是的,孟婆生于汉时,一心向佛。她还在世时,从不回忆过去,也绝不想未来,只是一心一意地劝人不要杀生,要吃素。一直到她八十一岁,依然是处子之身。她只知道自己姓孟,于是人们称她为孟婆。后来,孟婆来到这里创立孟婆庙。传说中,因为当时世人有知前世因者,往往泄露天机,因此,上天特命孟婆为幽冥之神,并为她造筑醧忘台,也就是轮台。吴江来到桃花山时,孟婆早已仙逝多年,只留下了一间栖身的破庙,吴江因对桃花源的执念,竟促使他参透了孟婆汤的秘密,找到了传说中的轮台,以及轮台崖洞里的孟婆墓。这些都启动了他的慧根,他不再执念桃花源了,而是学做孟婆,一心向佛,四处化缘,将破庙逐渐修建为南林寺,并取法号为慧源。十五年前,老衲从东林寺到此挂单,与他相见颇为投缘,一见如故。他口述了这传奇的故事,并将南林寺托付给我,两天后即坐化圆寂。这此之前,他还留下了这幅画像,说是十多年后,会有人来寻他,到时他不在,交给他画像就行。我问那个有缘人是谁,他笑笑不答,只留下四句谒语:轮台月蚀夜,碧谭赤龙时,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为了一个承诺,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这个人。去年的正月十六日夜,正是月蚀之时,我赶到轮台边,看到赤龙翻腾,谒语应验,老衲自然不敢怠慢,四处留意那个人,直到去年的佛道之会,见到萧公子。一眼,我便看出了其中的缘分,后两句谒语随之解密,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不就是个萧字吗?”
我发现了一个细节上的漏洞,问道:“大师,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释惑?大师说吴江喝了孟婆汤,忘却了生前身后事,他又如何能向大师讲起,他在桃花源的神奇经历呢?殊不知,他只是编造了一个神奇的故事,却不能自圆其说。”
慧真大师说:“施主果然是细心之人,此事看似破绽,实则更神奇。吴江桃花源的故事,他从未对别人说起,包括自己的徒弟,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完完全全忘记了。但是,在他圆寂的前天,我和他在寺前辨佛道,恰逢月蚀,慧源突然不辩佛了,他说想起了他的一段经历。原来,孟婆汤并不能完全让人失去回忆,在月蚀之夜,往事依然会想起,只不过也就是那么一刻钟,一旦月全蚀一过,立马又会忘记得一干二净。就连月蚀之时,他跟我说了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好一段天方奇谭,除了慧真大师,在场的人全都陷入惊惧当中,好久才回过神来。慧真大师亲手将画像取下来,交给我,说:“萧施主,请收好了,我的心愿也了了!”
我慌忙推辞,连连说:“误会误会,我与慧源大师怎么会有渊源呢,慧源大师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画像交给我呢?”
“老衲说错不了,就是真的错不了,别负了慧源大师的一番心意。”慧真大师把画像放在我的手中。
夜已深,我们该休息了。此次地震,南林寺也倒了一些僧舍,没有多余的空房。后来,天一道长和陶渊明挤一间房,菁儿和花期一间房,我说我与智学相识,晚上有他照顾,应该也可以放心。于是我就挤到智学的僧舍里去了。
智学的僧舍里,除了他,还有一名僧人,自我进僧舍起,一直跪在蒲团上,面向墙壁,无语无声。我的突然到来,智学有些慌乱,颇为令人奇怪。
他先是极力怂恿我到别的僧舍去,我不同意,说就要跟他住。他没法,手忙脚乱地为我打开床上的铺盖,故意聊着一些轻松的话题,全然没有之前的淡然与稳重。我想他心里一定有鬼。
我没能猜出他心头的鬼,但我看见了我最恨的鬼——刘义真。只见墙角的那个和尚转过身来,别说剃了个光头,就算是烧成灰,我也认得这个恶棍。
尽管我很虚弱,但我还是跳了起来,直朝他撞去,狠狠地骂道:“刘义真,你个无耻的小人,没想到还做了和尚,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刘义真并不躲避,痴痴地跪着,一脸安然笑,我这一撞,把他撞向了墙壁,然后弹到地上。他默默地站起来,又跪到蒲团上,仍是安然的笑,不气也不恼。我拿起门边的扁担,轮起就要砸下去,却被智学死死抱住。
我吼道:“袁鹤,你干什么,你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个恶棍吗,有多少性命害在他手上,今天就让我为民除害。”
袁鹤说:“萧公子,请息怒,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你再要砸,随你便!”
我瞪着刘义真,眼里几乎要曝出血来。
“他是个恶魔,但也是个天使!贪嗔让他皈依了佛门,渡过了劫数,更能认清佛果。正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佛祖说:“阐提有性,顿悟成佛,世人皆知行善是修,却无人得知行恶也是修。所谓大道三千,条条可证混元。故放下屠刀,知至恶之厌而得至善,于至善而成佛。昔阿奢世王造作五逆重罪,临终一念,立地成佛。这些佛理,公子应该比智学还要懂些。”
“我懂个屁,我只知道佛道向善,而不是恶人的庇护所。”
智学说:“公子如今陷入了执念之中,大地动之时,我在水中救了刘义真。当时我心里也在想,如此恶人,不如死了干净。后来又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是就把他给救下了。经此劫难,他顿悟见性,对之前的所作所为悔恨难当,并决意与过去决裂。他对我说,错误已经造成,但他还想亡羊补牢。于是就有了后来的鄡阳赈灾,朝廷追封,包括花期姑娘、还有各路神医,都是刘义真的补救措施。试想,如果当初我逞一时之气,弃他于不顾,又何来后来那么多救灾钱粮,又怎能救得了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灾民。现在,你眼中的刘义真已经死了,跪在你面前的,是智悔和尚。”
我抡起的扁担缓缓放下来,我怎么心软了?
智学又说:“你若打死他,正好是超度了他,而你留着他,他会用一辈子的愧疚来偿还,什么是道,什么是佛,你掂量吧!”
我瘫倒在地,无奈抱头痛哭。我想起新月,想起棠荶,还有自己受的那些苦难。这个弯,我转不过来,可是,我已经下不了手。
我决定原谅刘义真,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高尚,或者说他知错就改的行为打动了我,而是智学的那句话:“世道万物,相谐相生,各有各的道理。而公子局促于执念,纵然一片好心,可结果适得其反,有心栽花花不发,搅动一池春水。若不是公子伸手救治义真,又哪来后面那么多事。公子将所有过错推给别人,殊不知始作俑者却是自己。因此佛曰,风起凭他起,水流任他流。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水流任急境常静, 花落虽频意自闲。”
我豁然开朗,原来这一切,不过都是因我而起。存在即合理,任何一个时光,任何一处世界,都如一个精密的机器,按着其本身的规律走着。我的到来扰乱了本来的秩序,于是事情便变了样。换句话说,我干扰了历史进程,所以受到了惩罚。
第二天回程,船离开码头,我无神地看着树木掩映的南林寺渐渐远去。菁儿突然对我说:“萧郎,你看,这像不像那晚的海市蜃楼。”
我懒懒地问:“哪晚?”
“就是矶山那晚,金龙出水的那晚,你昨天也给师父讲过的。”
我一惊,抬头看去,果然,几处殿宇,高高低低的山岩,是那么的相似,除了宝塔不见。
“如果南林寺的宝塔在地震中没有倒塌,那就几乎一样了!”菁儿感慨地说。
我想是的。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上天给我的暗示,抑或只是巧合。一路上,天一道长似对我们的交谈充耳不闻,几乎到达入定的境界。花期也是沉默不语,似是满腹心事,坐船时背对着我们,只能在湖风中,看到她飘扬的裙衫。
回到虚无山,菁儿拿出昨天得的那幅画,仔细地瞧着,忽然惊叫起来,说:“萧郎,这里有一行字。”她的手指,指向了画幅的反面最下处。果然,有这么一行小字:“三生石畔,轮台之上。彼岸花引,孟婆有汤。三千思泪,一片情殇,龙云飞处,两两相忘。”
“萧郎,回家的路,就在南林寺!”菁儿喜极而泣。
我说:“别傻了,菁儿,这不过是个恶作剧而已。我记得是从城头山穿越到了松门山,与南林寺并没有干系。再者说,哪里寻得到孟婆汤呢?”
“慧真大师不是说,那个吴江就曾在桃花山穿越过,而南林寺原本就是孟婆庙,还说吴江参透了孟婆汤的秘密。我想,既然他为我们留下了这幅画,那他一定也会告诉我们孟婆汤的答案。”
“只怕我们来不及参透了,就算知道答案,你说的是真的,又有何用?我来之前,医生已经宣判了我的死期,就算回到未来,我依然会死,却还要付出离开你、完全忘掉你的代价,那样在黄泉路上,我会害怕的。我只想能陪在你身边,即便我先期离开,我也不会孤独,不会害怕,我会记得有一个深爱的人,在那里思念着我,我也会记得等你,等你一起到神仙佛国。你别狠心逼我走好吗?”
“萧郎,别说了,我不送你走,菁儿永远陪着萧郎!”菁儿抱着我,又是哭又是笑。
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痛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炸裂开来。菁儿慌了,哭叫着跑去喊人,我痛至昏厥。不知过了多久,在疼痛的恍惚中,只听到有人说:“哎,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了,萧公子只怕挺不过月圆之时了,我们还是早作打算吧!”
我吓得瞬间清醒过来,只见床前站着四个人,天一、陈延之,菁儿,还有花期。见我醒来,花期惊愕着迟疑了一会,紧紧抓住我的手,放肆大哭。这是一种压抑多时的渲泄。菁儿不见有一点愠色,也在垂泪中。
花期哭够了,哭累了,慢慢放下我的手,就像要诀别一般。我心里万般难受,因为总算知道了自己确切的死期,还是那么的短暂。
花期慢慢往后退去,直到房门口,突然转身,夺门而出。陈延之不放心,也追了出去。天一道长默默离开,菁儿这才上前,抱着我的头,流泪不止。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已是渐盈凸月的样子。
两天没见到花期了,不知去了哪里。问菁儿,菁儿回答说不知道。菁儿不再跟我讨论着穿越回去之类的事,也不再讨论生死之类的沉重话题,吴江的画被藏了起来。她很忙碌,忙着在丝绸上描了我俩肖像,再细细地用彩线绣了,最后一看,竟然就是我和她的照片一般,非常神似。我说我很喜欢这张刺绣,菁儿显得很高兴,把它用一只木匣装了。
菁儿陪着我到城头山上,这里只剩下破壁残垣。我告诉她,一千多年后,这里几乎没变什么样,除了多了些黄沙和草洲。对面的岛,叫棠荫岛。菁儿悲伤地说,原来这一切都是天注定。我叫菁儿扶着我,去试着找寻那个洞口,就是那个见到大蛇的洞口。幸运的是,就在一个略高于水面的地方,我看到了熟悉的山洞。记得鄡阳城还在的时候,我陪着菁儿到过这里游玩,那时并没有山洞,可能还是因为地震的作用,塌陷而成的吧。
我认真地对菁儿说:“我是从这里来的,假如我死了,就请你把埋在这个山洞里,这里能望见我们的草堂,守着你好好活着,也能望见回家的路。”
菁儿掏出木匣,说:“这里也是我未来的安息地,木匣里的刺绣,就代表着我们先暖个地吧,别到时凉着,也显得不孤单。”
我不置可否。于是,我俩在洞壁上掏出一个小洞来,把木匣埋了进去。
刚回到观里,我便听到一个噩耗,花期死了,死在孟婆墓前。花期是为了彼岸花去的,也是为了我去的。她哀求慧真大师,带她到了孟婆墓前,她看到了彼岸花,可是,此时花只见叶,不见花。慧真劝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回去吧!”花期说:“我知道让花提前开放的法子,佛经上也说,此花花叶永不相见,只因积郁了无边的情恨,若是遇到同样的人的鲜血浇洒,就能盛放出火红的花来,照亮孤单的黄泉路。我出生的时候,菊花正开,我踏着菊花而来,现在要为彼岸花而去。”慧真知道无可挽回,独自离去。花期割开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在彼岸花上,直到流尽。
两朵火红的彼岸花,照耀在三清殿前,像鲜血,还有花期对我的深情回眸,在我的泪水中,荡漾着浅浅的呼唤。
此时正是七月十五,今夜便是月圆之时。
下午,我们去了南林寺,去拜奠花期。花期已经入殓,她的墓地就在孟婆墓边,十几个和尚为她诵经超度。我看到了刘义真,现在的智悔和尚,无比的虔诚。通往墓地的道路上,彼岸花在那儿大批大批开着,远远就像是鲜血汇成的河流。我多么希望,这条佛说的“火照之路”,能长长地陪伴花期走在黄泉路上,指引着她的灵魂,走向天界,从此没有爱恨情仇,只有春暖花开。
今夜,或许我也就这样离开,可我不知道,我的灵魂安放在何处。
菁儿寸步不离地扶着我,我神情极为疲惫和痛苦。我想得到超脱,菁儿灼热的爱恋,还有对花期的难舍和放不下,令我全身如烧开的油汤,内心躁热,无比压抑。直到我喝了菁儿递给我的一碗茶,直到她陪我走过三生石。
是的,真的有三生石,就是花期墓地下来的山崖下。下面有一个石圆台,划着明明暗暗的刻度,石台的正中,有一处水潭,潭边几处杂草,错落着几块小石头,闪烁着潭中清幽的光芒。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菁儿静静地陪着我,坐在石桥上,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生怕我一下子就消失似的。而我,想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月亮爬上柳梢,今夜的月儿真圆啊,我无比伤感。菁儿说:“夜色如此美好,不如由菁儿为萧郎跳支舞吧!”菁儿且歌且舞,尽管没有丝竹和管弦,菁儿的舞姿是如此的曼妙,转起了花期的光和影:
步步凌乱兮风起舞,
滚滚红尘兮念卿颜。
萧郎莫忘兮过彼岸,
菁儿月下兮独流连。
忘川流尽兮哀和怨,
轮台永别兮孤影寒。
孟婆汤饮兮不相见,
来世独我兮空缠绵。
菁儿的声音,如泣如诉,凄婉悠扬,似山谷里渐起的缕缕烟雾,从万千柔肠里升成万千忧伤。她余音未了,她停下跳舞,把我推到了石台上,我不知所以,怔怔地看着她。
她就站在离开三步远的地方,站在石台的边缘,水潭里有雾气升起来,落到脸上,像是满天的泪雨。我想走出轮台,可是双腿却像灌足了铅一般,动弹不得,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拉着我往地底下坠落,同时感觉到身体里突然涌出无数只凶狠的蚂蚁,从肠道开始奔向每一处毛细血管,再通过动脉血管汇集着奔向我的头部,一路疯狂吞噬,所过之处俱成齑粉,全身痛楚难挡,头痛欲裂。我惊慌地说:“菁儿,这是怎么了,我太难受了?快来帮我。”
菁儿哭着说:“萧郎,你别过来,也别说话,只要听着便好。萧郎,你现在就站在轮台上,你也已经喝了我给你的孟婆汤。我要送你走进轮回,走上回家的路。”
我似万箭穿心,跪在轮台上,大哭。
“萧郎,我骗了你,其实,我一直想送你回去。你在昏迷中的呼喊,没有一次是我的名字,全部呼喊的是你的娘亲。菁儿知道,你想回家,只是因为舍不下我,才一次次留下来。我和花期恳求师父和陈神医,破解了那幅画的秘密。吴江的画像,隐藏着轮台的位置和年轮的推算之术,靠着画的指引,师父找到了你站立的轮台。而孟婆汤的方子,也藏在吴江的画轴里。孟婆汤里除了几付常用的草药,还须一剂药引,便是两朵彼岸花。传说中,彼岸花只开在孟婆墓前,而且千年才开一次。为了找到它,花期付出了生命。在往南林寺之前,花期对我说:这一辈子她太苦了,她爱着你,甚至比我爱得更深刻,却不能得到你。她只能化身为彼岸花,照亮萧郎轮回的道路。”
“孟婆汤里,有我三千滴眼泪,它是咸的。萧郎已经喝了它,到了轮回的世界,你就会完完全全忘了我。来生相遇,只怕这万千情丝已经化为万丈黄土,菁儿与萧郎从此是路人。今晚一别,来世难再见。只恨我不能上前,擦去你眼角的泪水,那就让我再为你跳一支舞吧,菁儿的舞,只为萧郎一人而跳。”
菁儿轻启朱唇,轻舞霓裳,“步步凌乱兮风起舞,滚滚红尘兮念卿颜......”泪眼朦胧中,有一抹亮影,在月影里飞舞回还,那是我挚爱的爱人,那是我的永恒。
月色黯淡了下来,天边一块云,遮住了皎洁的月光,也黯淡了我心爱的菁儿。我知道她没有停下来,她的歌声变得缓慢。倏忽一道闪电,直直击中轮台,潭中一条金龙冲天而起,我的世界到处一片刺眼的光芒。但留在我脑海中的,是渐渐模糊的菁儿的身影。我不再疼痛,却还留着难以抑制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