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一夜过后,雪下了那么一会,也就终于停了。鸡鸣时分,我终于止不住睡意,倒在棠菁的旁边睡去。醒来时,火堆的烟火未熄,我身上盖着棠菁昨夜盖着的绒被。棠菁不在庙里,我冲出庙来,被暖阳刺着了眼睛,外面已经是一个大晴天了,看看日头,竟然已是下午。
河边很热闹,在一群人中,我看到了棠荶和刘丙,陪同前来的还有天一道长。原来昨天夜里风雪停后,李环不放心,连夜派人摸着雪路,翻山越岭,将棠菁生病的消息告之了棠府。
棠菁在棠荶的搀扶下,正要上船,我喊了声:“菁儿。”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不回头,犹然加快了脚步,背对着我径直走进船舱,坐下,放下窗帘,将我凝视她的视线就此阻断。
刘丙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憨厚地笑了笑,说:“萧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好?”我抱住他说:“好,好,你怎么样?”
他说:“我现在过上了好生活了,饿不着,冷不着,看这,”他指着身上的皮袄,“棠老爷赏给我的。”
我俩正聊着,天一道长来到跟前,道了声:“公子,别来无恙啊!”
我一揖首:“在下见过道长,不知菁儿的病情现在怎么样了。”
“好教公子放心,爱徒之病,昨日实属风险,可今日所诊,徒儿脉象平稳,气色转舒,这病应该没有大碍。刚才喝了一服药剂,加以稳固,估计再疗养几天,徒儿的病就能痊愈了。听寨民讲,徒儿能挺过一难关,全赖公子所配的神丹,老夫一生钟爱杏林之术,对公子的神丹颇为好奇,不知公子能否让老夫长长见识。”
我不好意思起来,说:“惭愧惭愧,哪是什么神丹,我也是急病乱投医,歪打正着。这药很普通,不过昨天我全部用掉了,只剩下个盒子,道长要看,我自当遵命”。我从怀中掏出那空板阿莫西林来,递给他。他瞧了半天,竟然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果然是神仙药,这字似认得又似不认得,还是请教公子,这药如何称呼?”
我客客气气地说:“阿莫西林。”
“阿莫西林,阿莫西林”他一连念了两遍,又摇摇头,自嘲地笑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多谢公子成全。”
“道长客气了,道长这一路辛苦,在下心里已是感激不尽。”
“贫道这一路辛苦归辛苦,可并不是为公子而来。”天一笑了。
“在下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子请说。”
“菁儿留在此地的风波,想必道长早已听说。此次回去,请道长劝劝她,莫让她再来这里。这里艰苦危险,比不上城里,更比不上道长的观里,就算是要修炼,跟着道长修炼岂不更好,免得令棠府上下担心。”
“公子放心,就算公子不这样说,贫道也要把她留在观里。没有别的,是因为廿月廿的南林之会,她是万万不能缺席的。”
“什么是南林之会?”
“说来话长,自老子创《道德经》,我道便兴盛于华夏。而佛教自天竺传入,也有数百年。佛道两家,这谁正谁上的纷争也就少不了,原来鄡阳城只有贫道的白云观,本也清净,但在二十多年前,慧真法师从东林寺渡湖而来,于城外的南山创立南林寺,这佛道的理义之争也就带到了这方清静之地。在每年的廿月廿,鄡阳的佛道两家就要在南林寺争辩佛道,佛方即以南林寺为代表,而道方自然是以白云观为主。贫道与慧真法师争了几年,也都没有个什么结果,这南林之会,竟然已成惯例。今年慧真法师同贫道商量,说争辩来争辩去,就两个老朽,没什么意思。现在徒儿们学有所成,不如改由南林寺智字辈的沙门同本观修字辈的道士论道。南林寺智字辈颇有几个得意弟子,而贫道门下的修字辈虽然不少,但大多仅称得上是勤勉有余,若说天份和悟性,也就修静和修清两人而已。历年论佛道,虽说只限于义理之争,可关乎佛道两家各自的面子,不得不重视。修静年龄尚小,一人难当大任,修清是半修半俗,最近又生出不少波折,这修业肯定不够精进。这一回去,贫道还要严加督促,补上落下的功课,以备论道之需。”
佛道之争,这倒是挺有意思,我说:“如此甚好,菁儿能留在道长身边,在下自是放心。这南林之会,我等俗人可否到场观看?”
“公子若有意,当日不防到南林寺一行,依公子的名望,一份请柬应该是少不了的。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天一道长告辞。
看着众人上船,他们朝岸边挥手,然而,我所关注的那个挂上帘子的船舱,却默然不动。不知里面的棠菁怎么样了,但不管怎样,能够回去,也算是让我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可是随着船的渐渐远去,我的心为何这么失落。真到船帆变成一只黑点,变得消失不见,我才不愿意回头。若大的码头,人们已经走光,不远处,李环还在看着我。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他也笑笑,却是那样的意味深长。
李环很细心,也很精明,每天都派人到城中打探棠菁的病情,回来便立刻向我报告。果然,棠菁回城后,便住到白云观里去了,风寒的症状几天后就完全消失了,只是身体有些虚弱。这点倒不用太担心,一者有道长的秘方疗养,二来还有棠府配送的高汤,恢复的不错。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过去,忽一日,有官差上岸来,送来县令袁鹤亲笔书信一封,还有一张请柬。书信的内容是说廿月廿南林之会马上就要到了,这是鄡阳的一大盛事,他将在南林寺静候我的大驾,请我务必光临。随书附有请柬一封,如此云云。
遇此盛会,不看白不看,也算是长长见识。于是我便回书一封,答应前去。自此便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十二月十一日半夜时分,我便在两位寨民的陪同下,从码头起程,前往南林寺。听他们说,南林寺在鄡阳城东南二十里远的南峰山上,离李家寨水路约七十余里,上岸后还得走上两里山路。山不高,所谓有仙则灵,自建南林寺后,颇有仙境气象。
一路船行迅速,紧赶慢赶,终于在辰时赶到了南峰山。只见山峦中,一座红墙金顶的佛寺浮现在眼前,颇为庄重典雅。我真没想到,在鄡阳县,竟然也有此等台面的寺庙。
南林寺不算大,粗略看去,除了大雄宝殿这一正殿外,其余都是些小殿堂,神奇的是,竟然在大雄宝殿后,有一座七层佛塔,一下便吸引了我的目光。
寨民不进寺,说就在寺外守着,等我出来。寺道上有不少信众来往,寺门前两个沙弥正在扫地,看了看我手中的请柬,道声阿弥陀佛,引我前往,绕过大雄宝殿,径直向后山走去。不多时来到塔旁的一处竹林,竹林正中有一处开阔地,已经坐了不少人。僧人引我在左边的一个空位子坐下。我看人群中,右僧左道,各有十几人的样子。一些本地官绅模样的人,则在四周坐着。僧道中间,正坐的是袁鹤,看来他是作为全县最大的官儿来的。他也看到了我,笑着点了点头。他的左边是天一道长,右边是一个红光满面的和尚。我悄悄地问身边的人,那位法师是谁,那人轻声告诉我,说是慧真大师。
大家刚坐定,只听三声钟响,慧真大师道了声阿弥陀佛,朗声道:各位施主,各位方家,又到廿月廿南林佛道之会日,天公作美,高朋盛情,南林自建寺以降,自是无上荣光。真理不辨不明,义理自在人心。今日佛道两论,不争胜负,只为明理,如无异义,就此开始。道长,可否?天一道长微微一笑,颔首同意。大家瞬时屏住呼吸,只待精彩辩论开始。
右座上的一个沙门,年约二十有余,首先发难:“小僧智勤,请教道长,何谓之为道,道何类也?”
棠菁回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无不在,无所不通,宇宙、天地、万物、人类,何处非道之所在。“大道”之大,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但是无所不在。故人当知道、明道、得道、守道。得道不失,乃可“长存”。在下倒也有一问,请教师傅,佛为何谓乎?”
智勤说:“佛者,乃道德之元祖,神明之宗绪。佛之言觉也。恍惚变化,分身散体,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能圆能方,能老能少,能隐能彰,蹈火不烧,履刃不伤,在污不染,在祸无殃,欲行则飞,坐则扬光,故号为佛也。”
棠菁说:“佛道至尊至大,尧舜周孔曷不修之乎?七经之中,不见其辞。”
智勤说:“书不必孔丘之言,药不必扁鹊之方,合义者从,愈病者良,君子博取众善以辅其身。尧事尹寿,舜事务成,旦学吕望,丘学老聃,亦俱不见于七经也。尧舜周孔且犹与之,佛不见记,何足怪疑哉?”
开始两方问答还算客气,一问一答,波澜不惊。但几个回合过后,辨题渐渐集中在佛道孰优孰劣上来,唇枪舌剑,渐渐激烈。
另一个叫智能的沙门辩说:孔老治世为本,释氏出世为宗。道教仙化以变形为上,佛教泥洹以陶神为先,变形者白首还缁,而未能无死,陶神者使尘惑日损,湛然常存。泥洹之道,无死之地。故我教自然胜于道教。
修静马上反击说:“老子入关之天竺维卫国,国王夫人名曰净妙,老子因其昼寝,乘日精入净妙口中,后年四月八日夜半时,剖左腋而生,坠地即行七步,于是佛道兴焉。无道即无佛。道在华,佛在夷,其入不同,其为必异。佛为破恶之方,道是兴善之术,兴善则自然为高,岂能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
智能说:“道长谬矣!经云:佛遗三弟子,震旦教化。儒童菩萨,彼称孔丘;光净菩萨,彼称颜渊;摩诃迦叶,彼称老子;钭知老子非佛,佛为其师,其亦明矣。且我佛法在华,乘者常安;戒善行交,蹈者恒通,功莫大焉。”
陆修静说:“好一个乘者常安,戒善行交,蹈者恒通。贫道有一事不明,且请大师指点:佛教敦厉引导,劝行人所不能行;逼强切勒,勉为人所不能为,上减父母之养,下损妻孥之分。会同尽肴膳之甘,寺庙极壮丽之美。割生民之珍玩,崇无用之虚费,罄私家之年储,阙军国之赀实,张空声于将来,图无象于未兆。故世人学士多讥毁之,谓佛教伪妄,耗财伤民,致使国空民穷,入国即破国。”
智能一时答不上来,智勤机智答道:“佛教穷理尽妙,故明二谛以遣有,辨三空以标无,四等弘其胜心,六度振其苦业。伪妄之毁谤,无伤于佛教。夫塔寺之兴阐扬灵教,功立一时而道被千载。至于破国,小僧倒有一问:在我佛传入前,华夏也有战乱,佛教传入后,中国也有盛世,非秦末多沙门而汉初无佛法也,验古准今,何损于政?破国之文,又从何取说?”
修静说:“师傅用佛经解此理,是子之辨也。”
智勤微微一笑:“不是我善辩,只是由于我见闻广博,所以才不不惑。”
修静说:“僧徒下弃妻孥,上废宗祀,遗弃二亲,孝道顿绝,服属永弃,悖化犯顺,五逆不孝,不复过此,破家之举,又岂能称之为我佛慈悲?”
智勤说:夫孝理至极,道俗同贯,虽内外迹殊,而神用一揆,学道拔亲,则冥苦永灭。且释氏之训,父慈子孝,兄爰弟敬,夫和妻柔,备有六睦之美,有何不善,而能破家?
接连两个反问,修静一时语塞,看得出来,他很是焦急。其实他今天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作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道士,能问出一连串犀利的问题,足见他的天分,只是由于年龄尚小,学业不精,才让对方占了上风,可是也已经令观众啧啧称奇了。
棠菁见状忙说:“《孝经》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今沙门剃头,何其违圣人之语,不合孝子之道也。且僧徒一有毁伤之疾,二有髠头之苦,三有不孝之逆,四有绝种之罪,五有亡体从诫,凡此五种,入身而破身,师傅常好论是非、平曲直,而反善之乎?”
这一问,算是问到了和尚的痛处,这种不忠不孝的指责,足以令佛教无生存立足之地。智勤与智攻面面相视,又低头商量了一下,这才答道:夫身之为累,甚于桎梏,老氏以形骸为粪土,释氏以三界为火宅。出家之士,故宜去奢华,弃名利,悟逆旅之难常,希寂灭之为乐。苟有大德,不拘于小。豫让吞炭漆身,聂政皮面自刑,伯姬蹈火,高行截容,君子为勇而有义,不闻讥其自毁没也。沙门剃除须发,而比之于四人,不已远乎?又何破身?
不知不觉,双方互辨已近两时辰,不得不说,辩论至此终结,南林寺更胜一筹。天一道长倒也不恼,对慧真法师呵呵一笑,说:“贵寺学精业纯,贫道受教了!”这意思就是认输了。
慧真也笑了,说:“佛道之理,辩无穷期,今蒙道长承让,争了个不分伯仲,殊为难得。”话虽这么说,慧真还是挺高兴的,而他的两个徒弟智勤和智能,脸上更是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再看棠菁和修静,低着脸,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袁鹤站起来,宣布说:“大家都见到了,刚才佛道两家,各不相让,难分高下。此等精彩,实为鄡阳十年难遇的盛会,本来会已至此,已是功德圆满。但是袁某不才,想来个锦上添花之举,既为此会增色,也可为我解惑。袁某不才,自算是为学之人,从刚才的辩论得知,智勤、智能两位小师傅多次用儒学精神阐释佛理,也可知儒佛道三家,其实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非完全的分界线。可是袁某天生愚钝,对三者关系不甚参透,心生遗憾。好在今日我特意请来了一名高人,或能为我等释疑解惑,萧兄,有劳了!”
这着着实实令我难堪了一下,我怎么也想不到,竟要在这么重要的会上插上一脚,关键是对这些佛啊、道啊什么的,我是真的不了解。若是作两首诗,我还能应付过去,对这么专业的东西,我只能是无能为力了。我推辞说:“这,这可不行,萧某惭愧,皮毛学识,焉能在此逞能,扫大家的兴”
“萧兄,别谦虚了,请吧!”袁鹤催促道。整个会场的目光都向我投射过来,有仰慕的,当然也有怀疑,以及看笑话的。慧真法师是第一次见面,所以他并不很在意,甚至觉得袁鹤在故意捣乱,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发作而已。天一道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付高深莫测的样子。我红着脸站起来,看到了棠菁那满怀期待的目光。她的目光让我突然感受到了勇气,脑洞大开。
我记得历史上有过三教之争,但最终好像是流行于三教归一。看来我得从这方面胡扯了。好在我的记性很好。于是我说:“既然县尊执意要求,在下也就只好斗胆了,如有冒犯,还请各位大师见谅。”
“在下认为,佛道本是同源,两家都认为,老子与释迦牟尼颇有渊源,如不论先后师徒,却足以证明佛道可相融相通。如佛有地狱、饿鬼、畜生、天、人、阿修罗六道轮回,道有神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五道转世,都是劝善弃恶。儒家之道也是此理。无论是成仙、成佛、成圣,根本上都是一致的。佛道,是佛之道;道教,说的本来就是道;儒道,则是孔孟儒家之道。总而言之,在下看来,佛教见性,道教保命,儒教明伦,纲常是正。”
“故此,在下认为: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红莲白藕青荷叶,无限风光是会融。”
说完这番话,我都有些佩服自己了,记性怎么就这么好呢!
“妙哉妙哉,三家本为一家,佛道两家,何必争个高低上下,到头来,还是归于儒家总结。萧公子此番见识,自是不同凡响,令人佩服。”天一道长表示同意。慧真法师虽然心有不甘,可对我这种和稀泥的论调,也不好放下身段来反驳,好在也没伤佛家的面子,于是捻着佛珠,道了声“阿弥陀佛”。
袁鹤拊掌大笑:“公子之言,果然精彩,化佛道两家纷争于无形,也为在下释疑解惑。今日之盛会,足以载入史册。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称是。
袁鹤突然满脸凝重,话锋一转:“众位或可认为,是袁某故意为之,请来公子和稀泥扰乱盛会。现在会已结束,在下可以公告原委:说实话,请萧公子前来,袁某是带了一定私心的。多年来,袁某一直参透儒佛道三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佛说佛好,道说道强,而我身为读书之人,对孔孟之道又难以割舍。若说这鄡阳,有一人能解我惑,那就是萧公子了,除他之外,更无旁人。故今日将萧公子请来,是想借这盛会之机,一解心结。果然,萧公子一番话,令袁某茅塞顿开。”
众人窃窃私语,我也很不解,袁鹤这卖的是什么关子,佛道两家跟他又有什么重要的影响呢。
似乎看出了大家的心思,袁鹤说:“各位可能还在疑惑,袁某此番的真意。多年来,袁某勤习孔孟之经,学济世之道,曾指望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故能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几月前,蒙萧公子抬爱,再三谦让县令一职于在下。袁某心怀感恩,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只想在其位谋其政。然而袁某才疏学浅、力所不逮,有负公子重托和百姓厚望,是以生退出之意,发问佛道之心。然则从儒道到佛道,多有叛师离经之顾虑,纠结不已。今日萧公子一语点醒梦中人,三家本是一家,也就无背叛之罪恶,袁某也下令决心,从此罢官隐山,皈依佛门。而不入道门,并非轻视道家,只因道家修今世,佛家炼来生,今世袁某已无所作为,只望来生能修成正果了。”
说罢,袁鹤取下头上的官冠,离开座位,转向慧真大师,扑通一跪,纳头便拜,口中大呼:“弟子决意向佛,剃度为僧,拜大师为师,请大师成全。”
遭此变故,全场惊愕,静得只能听到山风穿过竹林的声音。慧真也吃了一惊,站了起来。我反应来,袁鹤是要当和尚了,这唱的是哪门子的戏。于是一跃而起,冲到袁鹤跟前,就要拉袁鹤起来,袁鹤却死活不肯。
慧真大师说:“大人请起,大人前程似锦,尘缘未断,再说南林小寺,何能住得下您这个大人物,大人如此大礼,折杀老僧了。”
袁鹤说:“弟子万念皆空,尘缘已了,请师傅收下弟子。”
“礼佛之人,以苦为师,以戒为师,大人可受得了!”
“就算是餐风啮雪,弟子也甘之如饴。”袁鹤决然地说。
慧真一拂袈裟,叹了声“阿弥陀佛”,说:“也罢,佛渡有缘人,为师收下你了,明日吉时,剃度受戒。”
天一道长率众弟子离开,我目送着他们下山。棠菁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一起离开的,还有鄡阳城里的官绅名士。袁鹤把衙役打发走了,而我想,一定要在他剃度之前让他改变主意,所以留了下来。
中午南林寺的斋饭很简单,小半碗米饭,一小碗萝卜汤,半点油星都没有,但并不难下咽。这一半是饿的,一半是对佛祖的敬畏。袁鹤一直在沉默不语,万念俱灰的样子让人看了着急。用斋一结束,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拉到了小竹林里,两人进行了一番长谈。
我质问他为什么好好的县令不当,却要做这深山庙里的和尚。曾经穷困潦倒时,你尚能坚持独善其身,坚守治国平天下的梦想,现在成了鄡阳的父母官,为何反倒如此颓废。是的,我用了颓废这两个字,我总觉得,只有颓废且绝望的人,才愿意遁入空门。
袁鹤突然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他满怀激愤地说:“你看我是颓废吗?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但不能说我颓废,这对我是一种侮辱。就在今日上午,就在这里,公子不是振振有词,说什么儒佛道是一家吗,佛家不是普渡众生吗,这与我的梦想并不违悖。”
该死的三教归一!我暗骂自己,谁叫你逞能了?我劝道:“袁兄错了,佛家的普渡众生,是寄托在虚无飘渺的来世,还不知道有没有呢!放着眼前大好的前程不要,放着眼前造福鄡阳百姓的事不做,却去追求虚无的东西,袁兄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袁鹤黯然长叹:“这人世间的事,又岂是我想做就能做的。”他挽起衣袖,让我看他干瘦的手臂,然后又袒胸露怀,让我看了他高高突起的肋骨,我几乎没发现,在他破旧的官服下面,他竟然已经消瘦成这个样子,再看他的脸,如果不是满头白发,几乎会误认为是披了一层皮的骷髅。几个月不见,袁鹤已变了大模样。
袁鹤慽然一笑:“想我袁某,虽家境贫寒,但不甘自弃,自幼饱读圣贤书,总想一日成就匡国济世之举,然而多年来不得如愿。所幸遇见公子,公子舍身相让,让我得以入主鄡阳,为百姓父母之官。在下感激不尽,只愿重整河山,还鄡阳一片富乐之地。不怕公子笑话,我这个县令当的,还不如当初穷居桃花山时。公子知道,自半年前鄡阳兵祸,小王爷免鄡阳赋税一年,以让百姓有喘息之机。这是天大的好事,但同时也把县衙的日常所需给断了。根据历朝惯例,县衙所有一切用度开支,均在本地赋税中列支。为了节约开支,勉强度日,我亲自种田,甚至是动手扒粪。然而这收成,还得待明年来取。这衙内几十号人口,总不能饿死。于是我又成了个讨饭的,向境内豪门富府化缘,这才勉强维持至今。对此,袁某毫无怨言,拳拳之心苍天可鉴。”我真没想到,一个县令竟当得如此艰难,怪不得袁鹤生出退隐之心。从这点上来说,我深表理解。
袁鹤接着说:“只要鄡阳百姓有益,我吃苦若甜,受累若轻。假如全县百姓有一人饿死冻死,我希望那个人是我。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纵然不求青史留名,但求问心无愧,可鉴日月。”我肃然起敬,这才是儒家的风骨。
我不解地问:有此决心,为何辞官?“今日突然辞官,实属无奈之举,只是为自己稍存些颜面而已!不瞒公子,就算我不辞,也会被上面罢官。”袁鹤激愤地说。从他接下来的讲述中,我听到了一个目瞪口呆的故事。
每年的十二月,是各州郡县官吏年考的月份,今年又逢新帝开元,故更加重视,除了年例考核外,还有实行九品中正法。即由司徒府定设各州大中正,大中正再设定各郡小中正,全权负责对官员的评议,按照家世、道德、才能,对人物作出高下的品定,是为“品”,品共分为九等,即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根据评定的品级,决定官属的升迁和去留。
公文早行文到县,有司接着,向袁鹤报告。公文上说,此次评定由三方组成,一是州大中正的得力属员一名,潘浚潘大人,由原寻阳郡督邮升任,代表大中正行使职权,二是郡小中正桓斌桓大人及若干属员,三是现任寻阳郡督邮王任之王大人。时间则定为十二月上旬。
袁鹤对自己的政绩颇有信心,在他的努力治理下,鄡阳城重现了规矩和秩序,百姓安居乐业。所以他并不太放在心上,他对县丞说:“来就来吧!”县丞却愁眉苦脸。
县丞姓安,饱读诗书,做事干练。袁鹤刚上任的时候,开始是我临时做了半个月县丞,没办法,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后来听说在鸡冲山中,有这么一个人,曾做过刺史大人的幕僚,颇有清名。于是就把他请来辅佐袁鹤,我这才得以抽身。他也勤勤勉勉,尽心尽力。
安县丞说:“大人要提早做准备啊,这九品中正制,可是十分的重要!接待方面更是不可等闲视之。”
袁鹤不解说:“评议的是家世、道德和才能,家世不可比了,但是安先生,扪心自问,你觉得袁某的道德如何,才能又如何?”
安县丞老老实实地说:“论大人的道德,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苛刻待已,全心为公;论大人的才能,满腹经纶,胸怀悯农之方,手握济世之策,鄡阳百姓对大人是感恩戴德,敬若神明啊!”
袁鹤满足地笑笑:“安先生过奖了,袁某只是尽心做事而已。至于评议,自有公认,上品不能,中品足矣。”
安县丞迟疑地说:“大人说的在理,可是小的心下不安,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名为上下,实为兄弟,袁某若有不当之处,先生尽管道来,我照办就是了!”
安县丞说:“小的虽然才能平庸,才混到这般地步,但曾在官场浸淫多年,多少懂些规则。我知道这九品法,首先偏重的是家世,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大人发迹于桃花山,出身寒门,这第一关,大人就难过了。”
袁鹤叹了口气:“这我何尝不清楚,这家世害了多少人啊。不过现在是新朝代了,公文上不是说,评议的还有道德和才能吗?”
安县丞说:“这就是第二难关了,家世是摆在那里的,谁也无法改变,籍谱上记载着。但道德和才能就不一样了,你有道德和才能,上官不认,也是白搭。这决定权不在你我,也不在百姓,而是掌握在中正和督邮大人手中。所以,接待是很重要了,让他们开心了,你就能捞个中品,他们不开心了,大人一定会是下品。”
袁鹤犹然不信,说:“公文上说得明明白白,新元伊始,万象更新,要公正评议,再加上本县百废待兴,接待上怎能讲排场呢。”
安县丞急了,说:“大人,接待是重中之重。如不早做准备,到时恐怕会后悔莫及的,还请大人三思啊!”
“那依你之见呢?这接待该如何办好?”
安县丞说:“至少这三个环节要搞好,一是迎接的气氛要热烈。如街面要洒水净街,河道两旁多扎彩旗,中正大人到县之时,还要安排沿途百姓夹道欢迎;二是吃住安排要无微不至。吃的方面,酒菜要上好的,要有鄡阳的特色,住的方面,鄡阳城内有天然优势,驿馆是不能住的了,请大人下令征用沿河客栈,加装华灯异彩;第三,还要......”
袁鹤听不下去了,他怒问:“还有第三,第三是什么?”
安县丞心一横说:“正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大人要准备呈贡的礼物。”
袁鹤慷慨激昂地说:“好个接待三条,你说说,哪一条不是劳民伤财,哪一条不是贪污腐败。一分一毫,都是民脂民膏,县衙度日尚难,如果这样做,势必要从百姓中索取,加重百姓的重担。这侵害百姓的事,打死我也不会做。这样的接待,免谈。如果真如先生所说,袁某也甘愿承担所有责任,大不了,这官不做了。昔时陶公不肯为三斗米折腰,我又何必贪恋这官权呢?”
安县丞尴尬地说:“大人教训的极是,不过,大人可否想过,陶公家势显赫,祖荫深厚。他的高祖父陶丹,为东吴将军;曾祖父陶侃,曾“都督八州军事”,官至大司马,获长沙郡公”爵位,祖父陶茂,任武昌太守;按照恩荫惯例,即使陶潜是个白痴,只要他愿意,随时会有官帽戴。陶渊明能做彭泽县令,也就是因为他任三山郡守的叔叔陶夔一句话的事。而大人您呢,在当县令之前,只是一介布衣,祖上九代,都没有个从政的。一旦有事,谁来护佑大人呢。大人若被罢官,小的仍回山中去就是了,可是大人的满腔抱负呢,大人就甘心放下鄡阳的万千百姓?鄡阳数十任县令,除大人外,哪一个不是刮地三尺,大人若是走了,接任者又是昏庸之人,这鄡阳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袁鹤心里仍存天下为公的幻想,对安县丞的一片好心,并未放在心上。他说:“若是叫我违着良心,去做巴结讨好之事,那是万万不可的。此事不予再议,要相信上司自有公正。传我令,一切接待从简,若有借机扰民者,决不姑息。”
县丞叹息而退,也就真的什么都不准备,事实上对这个穷县来说,也没什么好准备的。
十二月初五,有役来报,列位大人已至鄡阳县界,请袁鹤前去迎接,袁鹤不为所动。县丞无法,只好叮嘱他整理官服,一定要到城门口迎接。而他则驻在驿馆,做好相关接待工作。
袁鹤来到城门口,时间尚早,冬日的太阳暖烘烘地照着,袁鹤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着城外的田里,有不少百姓在忙活。他手痒了,也赤脚下到官田里垒田泥,做好来年春耕准备。
上午过半,差役来报,中正等列位大人已到城门口,这才洗手上岸,两脚泥泞地跑去迎接。
“袁县令呢,怎么还不出来迎接,好大的架子!”远远地便听到有人在斥喝。门口的几位衙役慌张不敢回答。
袁鹤大喊:“列位大人,下官来了,不能远迎,万望恕罪。”
来人上下打量他一翻,只见他一身泥泞,白发杂乱,破衣旧袄,傲然地问:“哪里来的顽民,敢在此称下官?”
袁鹤不亢不卑地说:“大人,下官即为鄡阳令袁鹤,恭迎列位大人。”众衙役也称是。
督邮王任之本对无人到县界上迎接是一肚子气,此番更是火冒三丈,怒斥道:“堂堂一个县令,竟穿着如此寒酸,与顽民无异,毫无威信可言,成何体统。此等作态迎接中正大人,是为大不敬。也罢,此事以后再作区处。”
袁鹤无奈地笑笑,引着一行人往城里驿馆走去。好家伙,这一行足足有二十多人呢,大人、椽吏、马夫、戏子不一而足。驿馆内算上马棚,也不过十来间客房,这如何住得下。
安县丞不好做主,只好请示袁鹤,袁鹤胸有成竹地说:“没事,除了三位大人,其他所有人三个挤一间。你遵照办理就是了。”
大家本就对安排在驿馆好大的不乐意,现在还要挤通铺,心里头更不乐意,三位大人顾及面子,不好发作。那些属吏可就忍不住了,想他们这一路来,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个县令不把他们当菩萨一样供着奉着,住的是最好的客栈,吃的是最好的山珍,现在倒好,竟要挤驿馆。他们吵吵嚷嚷的,就是不住,要求安排全县最好的客栈。
袁鹤不急,谦卑地说:“小县穷,条件有限,还有各位大人将就。”众人不吃这一套。袁鹤又拿出公文来,说这黑字红印,明明白白,不论官职品位,一律住驿馆。
见搬出了公文,州里来的中正潘大人只好干咳两声,说:“大家别吵吵,这成何体统。用度从简,廉洁奉公,是我等为官之人应有之义,袁大人做得好,大家莫要无理取闹,不然休怪本大人不客气。”
见最高长官发话了,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各自住进去了。
中午用餐的时候,驿馆内摆了满满两大桌。大家饥肠辘辘,只等好酒好菜上来。结果等来的却是一大盘红烧猪肉、一大碗青菜,外加一壶汤,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更别说酒了。
袁鹤还厚着脸皮说:“各位大人莫客气,这是鄡阳城最好的菜了,多吃点啊!我叫厨下多煮了饭,一定要吃饱啊。”
众人心里那个气啊,这不是寒碜人吗?这是人吃的东西吗。可是饿了,又不能不吃。只好皱着眉头吃着。
袁鹤率一干衙役,则站在旁边,啃着干馍馍。潘大人本想客气一下,请袁鹤也入座,可是心里头有气,再加上菜本来就不多,若是这个土包子上来一通猛吃,到时属从可能连喝的汤都没有了,于是就装着不理会,低头扒饭。
用过午饭后,本来要到县衙里听一听袁鹤述职的。潘浚同桓斌、王任之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听头,知政失者在草野,不如实地察看下街道吧,听听民情,访访民声。于是安排了属员六人,分作三队,各自访民去了。三位大人则在驿馆睡觉。袁鹤反倒无所事事了。
大家本以为晚餐吃得丰盛点,结果端上来一看,同午餐毫无别样,酒依然是没有的,连饭还有部分是中午剩下的。潘浚皱了皱眉,筷子都不拿一下,说:“大家慢用,我不饿,这好菜好饭,别浪费了。”说完就走,桓大人和王大人一看,也跟着溜了,呼啦啦二十几个人也全站了起来,都说中午吃得太饱了,现在没胃口,也都走了。
袁鹤不管他,既然都不吃,那就自己吃。招呼衙役上前,大家早就饿坏了,片刻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
正吃着,有人来报,说是上差们一个个换了便装,出门去了。袁鹤笑笑,说:“他们自己出去找吃的,就去找好了,我们当作没看见。”
袁鹤在驿馆等着,谁知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们还没回来。正担心有什么事发生呢,夜幕里跌跌撞撞跑来一个老人,连哭带喊的,找袁鹤袁大人!袁鹤扶住他,听他的哭诉得知,他是醉仙楼的掌柜,天黑时分,来了一帮人,要吃要喝的,好酒好菜伺候不说,临终了其中一个领头的,竟然对他年芳二八的女儿动手动脚起来,还说什么看上她是她的福份,要娶她做妾。他老婆上前劝阻,被众人打晕了,现在,还不知道他女儿怎么样了?
还有这等事,还有没有王法了!袁鹤义愤填膺,带着一帮衙役就往酒楼赶去。冲上楼来,果然,是那帮中正带来的属吏,正在发酒疯,老板的女儿被其中一个人逼到了墙角,吓得直哭。
见袁鹤上来,领头的哈哈一笑,说:“兄、兄弟们,咱们的酒、酒钱有着落了,欢、欢迎袁、袁大人!来、来,袁大人,你我再喝一杯,不醉不归。”众人起哄。
袁鹤认得,这是潘浚的一个属下,暗骂一句,喝你个头!他留心地看了一下,不见三位大人,暗吁一口气。不由分说,安排差役,将一众人员捆了,说:“带回衙门去。”
回去的路上,袁鹤一直在想着两全之策,如何能把此事摆平,又不伤了那三位大人的面子,毕竟打狗也得看主人呢。这事得速战速决,不然怕是不好收场了。
他问县丞,三位大人在哪里,县丞说当时看到他们也一起出去了,驿馆肯定不在,估计也在酒楼里。袁鹤安排人员悄悄打听,三位大人到底在哪里喝酒。不一会儿,差役回报,说找到了,他们在河边一处清雅的小楼里喝酒呢!袁鹤计上心来,跟县丞如此这般一番。
潘浚三人正喝得有滋有味,偶尔痛骂袁鹤不懂礼节和规矩。突然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声问:“什么人,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有人回答:“回大人,我在找州郡来的大人呢!他们的属下喝酒闹事,被抓走了。”“你这猪脑子,州郡来的大人岂能来这烟花之地,各位大人都在驿馆歇着呢,你要是再乱说,我非撕破你的嘴不可。”那人连声诺诺:“是,是,小的糊涂了,小的这就回驿馆找大人。”
声音渐渐远去,三人目瞪口呆,这算咋回事?属下闹事,还被抓了,这如何得了。三人又暗自庆幸,幸亏他们没找上来,不然三位大人偷跑出来喝酒,就算不被弹劾,也要被同僚笑死。这酒啊,是不能再喝了,走吧,等下还得捞人呢!
酒保上来,索要酒钱,被感觉很没面子、窝了一肚子火的督邮王任之打了一巴掌,说好大的胆子,竟敢讨要酒钱。潘浚连忙劝道:“算了,算了,就不要再生波折了,这钱,我出。”付了钱,三人急急地往驿馆赶。
在酒楼的墙角边,袁鹤紧盯着三人离开,露出一丝微笑。
三人偷偷回到各自的客房,刚坐下,便听到袁鹤在门外求见。于是都正襟危坐。袁鹤煞有介事地将有人闹事说了一遍,最后诚恳地说:“各位大人的清廉之名,卑职早有耳闻,对喝酒滋事之辈,深恶痛绝。有人在酒楼闹事,这要是传出去,败坏的是大人的名声,这是万万不可的。于是卑职斗胆,将他们押了。还请大人区处。”
潘浚苦着脸,干笑着说:“这些人,稍加放松,便放浪形骸,是可忍孰不可忍,袁大人做的很好,不知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回大人,已带回驿馆。”
“袁大人辛苦了,等待他们的,必将是严惩。此事不宜张扬,还请袁大人代为保密才是。”潘大人说。
袁鹤心里暗乐,连声说:“卑职遵命。”
事情已了,时间很晚了。袁鹤准备回去,却被小中正桓斌和督邮王任之留了下来。王任之故作亲切地说:“袁兄啊,主政鄡阳也有几个月了吧?这一路走来,可不轻松啊!”
“回大人,已有四个月了!”
“袁大人从一介平民,突然升迁至一县之尊,可喜可贺!”
“谢大人!”
“袁大人的辛苦,我是知道一些的。上任伊始,百废待兴。好在袁大人克己奉公,鄡阳已有新兴之象啊!”
“谢大人夸奖,卑职愧不敢当!”这突然的表扬,袁鹤还一时适应不了。
小中正桓斌说:“督邮大人说当得,自然当得。这鄡阳所在,人杰地灵,真是物华天宝,物华天宝啊。”
袁鹤不明其意,说:“鄡阳穷乡僻壤,民生艰难,哪称得上物华天宝呢。”
王任之说:“袁大人啊,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这鄡阳,谁人不知是个繁华之地。远的不说,就是一条鄡阳河,就来往着多少奇珍宝贝。还有城内的商铺,就是州郡,都不可有此规模,还跟我哭穷。”
袁鹤老实地说:“是真的穷啊,不瞒大人,莫说百姓,县衙都揭不开锅了。”
王任之急了,说:“袁大人这是装憨呢,还是真的听不懂,也罢,我就不绕弯子了。这鄡阳,我是来过多次了,并不企求什么,但是新上任的桓大人,还有一众属下,到鄡阳可是第一次,这是鄡阳的光荣,总该有所表示表示吧,总不能空手而归吧?不说海外珍奇,送些黄白之物也行。”
袁鹤心里道:他妈的,这是赤裸裸的索贿了。他刚要说什么。王任之摆摆手说:“你不要多说了,你要明白,你的前途,不是掌握在我的手中,而是中正大人手中,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说你自会明白。明早我们一行,就将赴海昏县,你筹备的东西,我自会安排人与你接洽,望不可等闲视之。最后,本大人还要提醒你一句,通过下午的民访,袁大人官声尚可,但也听到了一些不好的反应,比如说袁大人不务正业,不管公务,整天弄得像个农人,啊,这点今天我们都已见识过了。如果说这只是有辱斯文,但有一条反应你不得不知,有绅士反应大人经常向大户人家索要,如果这是真的,性质就严重了。这是公然索要,是要治罪的。你好自为之吧。”
“大人,向大户人家化缘,只是因为......”袁鹤刚要辩解,就被桓斌打断了,他说:“别为自己找理由,不管什么理由,袁大人的做法,都是很不妥当的。还好碰上我们,顾惜大人的前程,否则当场就可将你拿下治罪。督邮大人的话语重心长,你要务必谨记。”
“大人教训的极是!”
“好了,我们也要休息了,你退下吧!”王任之挥挥手,袁鹤只得离开。
这一夜,袁鹤没有丝毫的睡意。这一天的经历,比他此生以来所感受的都多,也刺破了他长久以来坚持的理想泡沫,那所谓的大同世界,朗朗乾坤。
他把自己关在房内,任何人也不见,包括安县丞。
安县丞不放心,一夜徘徊在他的门外,一者怕袁鹤有什么想不开,弄出什么事来,二者,还要请示明早准备什么礼物,因为上官的差役,那个耍酒疯的的人,已明明确确地说,明早要叫到该送到的礼品。袁鹤说什么也不送,他决定执拗到底。
安县丞深知官场的规则,如果真的什么都不送,那可就什么都完了。可是,他也发愁,在这能饿死老鼠的县衙内,能拿得出什么好东西来呢,难不成这半夜又到大户豪门化缘去。思忖再三,他决定首次主张一下,安排曾做过渔夫的衙役,连夜下河打鱼,打到多少算多少,这样不需要多花钱,也算有点东西了。
这冬天的夜,虽说有月亮,可冷得出奇,几个衙役忙乎了一夜,捞起两篓鱼来,几乎冻死。袁鹤得知,疼出了眼泪。
驿馆内,清晨的阳光散着冰冷的光芒。袁鹤站在两篓鱼中间,浓烈的腥味弥漫着整个院落。潘浚、桓斌、王任之,还有二十几个下属,一个个铁青着脸,掩着鼻子,对袁鹤和一众衙役视而不见,鱼贯而出,连句官场上普通的客套话都没有。
既然上差不要,袁鹤说那就把这两篓鱼送到市场上,卖点钱来,换点药来,为昨夜冻坏的兄弟们看病,然后黯然回到县衙。
安县丞开始收拾行李,向袁鹤辞行。他说:“大人,你是我所见到最清廉的官,也是最不能当官的人。大人故意冷淡上差,令上差将三天的行程缩短为一天,节约了鄡阳百姓多少钱帛,我替百姓谢谢你。现在中正大人走了,我的县丞也到头了,大人的官也到头了,我就先行离开。不过,只要大人有召唤,我安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袁鹤满怀愧疚地送他去城,送他回山里。对这位同艰共苦的兄弟,虽然共事时间不长,但是,是真正志同道合的。
三天后,从海昏传来消息,经三位大人评议,袁鹤的品级为下下品,按照朝例,只要是被评为下下品,就要罢免官职。评议的结果,只待州中正上报司徒审定,便能立马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