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打赢了一次文擂,竟然让代写书信的生意起死回生了。当天就有顾客上门,赚了三四十个铜板。王掌柜与小二对我的态度也完全不一样了,开口闭口都是先生、先生的称呼,简直让我受宠若惊。我按照之前的约定,跟王掌柜四六分成,他客气地说推辞着,直到我说还请他买点纸墨来,他这才欢喜地接下。看得出来,他的高兴,其实并不是这个小钱,而是从我身上看到了赚钱的希望。
晚上我仍住到桃花山上,每天早出晚归地到店里做点生意。每每走在街上,我就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行人中总有那么几个人,会停下来,指指点点地看着我。看来,我终成了“名人”了。而我到店里时,总会有几个顾客在等着。后面陆陆续续进来的顾客,写信之余,还会看看店里的饰品,把王掌柜忙得个不亦乐乎。有这么多的书信往来,看来鄡阳确实是一个繁华的商埠之地。
其中有几个人看上去实在可怜,于心不忍,我没有收钱,只收下了他们的笑脸和感谢。当然也有一些商人,财大气粗的样子,因为好奇才来的,不在乎两个小钱,来了也不写信,而是请我呤诗作对,对这些土豪,我也不客气,随便背了几首小时候学过的唐诗,把他们唬得不行,简直要膜拜了,求着我写在纸上,宝贝似的带走,当然最后都会留下一串铜钱当作酬金。这样一天下来,我算了算,随便也有个一两百文,外加几匹上好的丝帛,除去付给王掌柜的提成和饭钱,颇有盈余。看来,这样下去丰衣足食是不成问题的。
我把这几天赚的钱加在一起,只留下十几文及两条丝帛备用,其余的都给了刘丙,叫他把之前的欠债还上,能还一点是一点。他开始不肯要,不过,在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下,他还是接受了。毕竟他挺难的,这十几日,他忙着十日夫和庾府的瑶役,没空打鱼,没有一文收入。接过钱后,刘丙激动地将我身上的脏衣服剥了下来,就着村头的溪水,洗得干干净净。
工作之余,我也有苦恼。我一直在想,这一切改变的背后推手是谁?是谁在帖子里加了那个“无人敌”的狂话,又是谁留下了《论语》中的雪天垂钓图。我问了王掌柜多次,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是说当初我说不干了,他便报告了月姑娘,月姑娘说暂时不要撤掉文案,等过几天再说。原本也想把门外的帖子撕掉,但听月姑娘这么说,就暂时放下了。但字是谁加上去的,是真的不知道。
看来这件事跟新月有很大的关系,可是她曾亲口告诉过我她不识字,不是她又会是谁呢?雪天垂钓图只有画,没有题词,放在书中又有什么深意?
我想去找她问下详细,可是一天天的顾客盈门,一时也走不开,有钱不赚岂不是傻子,再者说,唐突地找一个姑娘,似乎也不太合适。最终我决定守株待兔,正常情况下,这几天新月应该会来一趟的。
那天上午,送走一位给远方丈夫写信的妇人后,新月终于来了。她风风火火跑进来,对我说:“秀才,这几天忙不忙?”
我连忙笑着感谢,说:“承姑娘的福,忙死了,一天写到晚的!”
新月笑着说:“那算了,不耽误你做生意。原本还以为你不忙,约你出城转会去!”说完就要走。
我连忙起身,把她拦住了,说:“月姑娘别急着走,我有事想向姑娘请教!”
新月说:“那快点说,我还有事呢!”
我说:“莫名其妙打了一场文擂,我到现在还是稀里糊涂的。姑娘能告诉我,那三个秀才为什么会打上门来,我可没有挑衅他们。”
新月莞尔一笑,说:“让你问着了,惹火那三个秀才的,是我。”
我不解。
新月说:“你只是个读书人,做生意确实不行。那天你跟王掌柜的说不干了,我便替你想了这个法子。我啊,派人到三个秀才那里拱了几把火,说你是如何的狂妄,把他们说得一无是处,这不,就急了。”
“哎哎,这不是把我也往火上烤嘛!就不怕我把事情弄砸了!”我说。
“这点我也想过,但你反正是不准备再干了,一个寂寂无名的外地人,输了也没关系,我也顺便看看你的真才实学。不过,这样一比,我还真服你了!文擂时我前前后后都看了,他们与你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月姑娘真诚地说。
我说:“见笑了,总算侥幸过了这一关。姑娘天资聪慧,竟想了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什么死而生的,你要知道,棠府可是商贾世家,这点生意场中技巧,三岁孩童也比你懂得多!怎么样,现在你成了名人了,想怎么谢我?”
我说:“对姑娘的大恩大德,我将永远铭记在心,今后如有驱遣,请随时吩咐,我绝对是鞍前马后。”
新月说:“你这态度我挺喜欢。”
我接着问:“那又谁帮我写了帖子上的狂言狂语?还有这幅冰雪图是谁遗落的,也请姑娘一并告诉。”
新月盈盈一笑,说:“你不问我倒忘记了,你知道我不识字,字是我请人写的,但这幅冰雪图却是真的不知情。先不管他了,怎么样,那幅字跟你的文采相比,不差吧?”
“简直好多了,请姑娘告诉我是谁,也好当面酬谢!”
新月笑得更开心了,说:“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我频频点头。
“那好,我今天就带你去见识见识你的恩人。”
正说着,门口突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清纯秀丽的女子,一个则是文质彬彬的少年,一身上下,罗绮锦绣,一见便知是富贵人家。见两人进来,王掌柜连忙起身,跑到跟前行礼:“小的给大小姐、少公子问安!”
女子略作谦让,少年却拉着他,径直来到文案前。
女子说:“阿月,你怎么呆这么久,与萧公子就有这么多话要说吗?让我们等那么久!”
新月忙着介绍说:这位是棠府大少姐棠荶,也是我,你之前也见过面的,这位,就是棠立少公子啦!”
恩人来了,我连忙行礼:“谢谢大小姐、少公子大恩。”
棠荶咯咯一笑,说:“萧公子别客气,既与刘丙是亲戚,自然也是我朋友,今后可直呼棠荶就可以了。对于这小子”她一指棠立,“随便怎么称呼都行,反正还是个小孩子!”
“姐姐又说我,我马上就十岁了,还当我是小屁孩。”少年委屈地说。
众人大笑。
棠荶说:“萧先生刚才说的大恩,是什么大恩,把我都说糊了”。
新月乐不可支,说:“萧公子真是个书呆子,我又没说是阿姊,就这样胡乱感谢。”
这也太尴尬了。
新月把前因后果一说,棠荶也大笑不止,说:“当然不是我,一说到呤诗作对,我就头疼得要命,大字不识几个,哪写得出一笔好字。”我央求她们告诉我到底是谁,她们却都笑得不亦乐乎,就是不肯说。但关于那幅冰雪图,三人异口同声地说,确实不知情。
棠荶说:“初春时节好风光,我们要出城踏青去,或可见着你的恩人,不知先生有意同往?”
说到出城踏青,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来到枭阳也有好久了,一来因为人生地不熟,二来迫于生计,只是往返于县城与桃花山一线,从来没有好好玩过,今天有此有好会,更何况还有美人同游,何乐而不为。我连忙答应下来。
四人走出店来,门口早有一驾马车在等候。待我们坐好,车夫“得哩”一声,便驾车往城外驶去。
或许是心情的愉快的原因,我发现今天城外风景是格外的美丽,春日暖阳,塘边柳树已吐出新芽,桃树也已长出了嫩叶,遍地小草青青,三三两两的农人在田里忙碌着,不时有不知名的小鸟从车外飞过。车上,棠荶和新月在嘀咕着什么,不时传出玲珑的笑声。棠立则趁机向我请教论语等杂七杂八的问题,好在我都一一应付过去了。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我们已经来到一个山谷里,枭阳城只能看到远远的城墙。路边有个道观,定睛一看,这不是我两次迷路时问路的白云观吗?
门口一个正在扫地小道士,正是第一次迷路时为我指路的人。看见我们,他远远地跑了过来,欢喜着说:“姐姐,你们来了!这次可带好吃的来了?”
棠荶伸手轻轻打了他一下,说:“你这馋鬼,就知道吃!最近没惹道长生气吧?”
“哪能呢?你看,我正在门口扫地呢!”小道士可爱地笑了。
“先别顾着讨吃的,来,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下,瞧见没,这是萧公子,让枭阳三秀才下不了台的先生,还不快过来行礼。”新月说。
小道士赶紧过来向我行礼:“见过萧公子!”
我也行礼:“见过道长!敢问道长法号?”
见我这付认真样,棠荶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说:“他算哪门子道长,还法号呢,我看法号就叫小虫子好了!”
“公子别听姐姐们的,她们总喜欢取笑我。我是有法号的,我姓陆,叫修静!”小道士翘起了嘴。
我再施礼,说:“上次迷路之时,多亏道长指路才不至耽搁,却一直未能当面致谢!”
“哟,你俩还认识呢?快讲讲,怎么迷路的。”棠荶奇怪起来。
我把上次迷路的过程简单地介绍了一遍。说话的过程中,大家也就绕过影壁,走进了山门。
我粗略地观察了下,道观很大,看似一个四合院,正对山门向北的中轴线,首先是幡杆,然后是一个小型的钟鼓楼,透过钟鼓楼,呈现在面前的是一个规模适中的正殿,上书“三清殿”三个金字,估计供奉的是三清、四御、玉皇、五岳、真武等神仙,屋顶上铺满了琉璃瓦,重檐下有三层斗拱和鸱吻、脊饰,使得屋檐伸出深远,本来沉重的大屋顶看上去透逸典雅。再加上在直立厚重的墙壁和殿宇下宽阔的崇台的衬托,使整个建筑显得十分庄重和稳定。中轴线两侧,则是很小的配殿,也供奉着大大小小的神仙。走过大殿,则又是一个小四合院,东边为道士住房,西边为斋堂,北边为执事房和客堂。
我正想深入地游览一遍,他们却“阿姊阿姊”地大呼小叫朝道士住房走去,我也只好跟着。他们推开第二间虚掩的房门,里面却没有人,倒是一股暗香轻轻袭来。
这味道太熟悉了,也太能摄人魂魄了,我恍然记起冰雪图中飘散的香味,莫非……
修静说:“师姐可能到后山采药去了,我们不如等等吧!”
我好奇地问道:“阿姐、师姐是谁啊?”
棠荶满含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说:“公子莫急,待会自见分晓。”
我四周看了看,道房里的陈设非常简单朴素,仅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却异常干净整洁,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墙上一幅水墨画,天高地阔,意境悠远,联想到冰雪图中的写意,突然觉得似出自同一人之手。大家站着等了一会,觉得也没什么意思,棠立提议不如到后山玩儿去,说不定还能碰到阿姊。我也正有此意,连忙附和。于是,除了小道士修静有事先忙去了之外,大家向后院走去。
穿过一个小角门,只觉眼前突然一亮,后院竟然是别有洞天。只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虽是早春,已是鸟语花香,好一派花园美景。对这些,除了我有些好奇之外,他们似乎司空见惯,不作过多停留,而是绕过一个两人高的假山,途中看到一处湖泊,几亩大小的样子,绿波盈盈,周边长着一些水草,朝中间看去,深不见底。
棠立最快跑到湖边,不知何时竟然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馍馍来,往中间扔去。然后他们都趴着湖边看。我好奇地问:“看什么?”
“嘘!”新月忙示意不要出声,我只好忍着那份好奇之心。
看了好久,却没有动静。棠荶站起来,说:“算了算了,今天不知游哪去了!”大家这才起身。我好奇地问:“看什么啊?”
“神龟!”棠立说。
感觉受到了愚弄,我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是龙呢,一只乌龟有什么好看的!”
“别说亵渎神明的话,那是太不敬。你见过最大乌龟是多大的?”棠立问。我说:“大概手掌大小吧!不过,我还见过大海龟,那就有脸盆大小了。”
棠立不屑道:“那算什么龟,这个神龟,大如面席,据说有千年之龄了,是镇观之宝。今日不知到哪云游去了,才没有现身。”
我大吃一惊,有这么个大龟,这真是个稀罕物,有机会得一定看看。可是,一只龟能云游到哪里去,不就是这个几亩湖吗?
其实不然,棠立告诉我,别小看这个湖,那可是通江达海的,反正从没有干涸过,神龟可能就是借此通道,时隐时现。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当时我是吓得一楞一楞的。
从湖边西北角,有一条上山的小径,后山较为高峻,郁郁葱葱,云遮雾罩的,在春日艳阳之下,挺有仙境气象。我们抬级而上,眼前是各色野花含苞欲放,耳旁是宛转鸟鸣,十分惬意。
来到半山腰处,远远的,便看见西边一处山岩边,有一道士装扮的人,亭亭玉立,衣袂飘飘,一动不动,似对着山下及远方的城廓沉思,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站成一幅绝妙的美画。
棠立眼尖,欢欣地叫着:“阿姊,那是阿姊。”说完便欢蹦乱跳地上去了。棠荶和新月紧跟而上,我回过神来,也跟了上去。还未近前,我便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是与道房里一模一样的清香,莫名激动起来。
来到岩上,原来是个女道士。但不知是阳光的作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难以看清她的容貌。见众人到来,女道士很高兴,一把拉起棠立的手,嘴里也是阿姊阿弟叫着,倒把新月和我冷落在一旁。
我问新月,“她是谁?”
“秀才你个呆子,还没看出来,她和棠荶长得一模一样吗?”新月嗔道。
我恍若回过神来,犹记起那次拎着鲤鱼经过道观时,见过一个法号修清的女道士,当时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回城后待见过棠荶姑娘,觉得很是相像。当时也只是惊奇了一下,没往多处想。
“她也是我表姊,芳名棠菁,与荶姐属双胞胎,荶姐早一点出生。”新月正说着,棠菁转过身来,一双美目看了我一眼,突然间脸上竟然一片绯红。
一刹那,我看清了那张美艳如花的脸,与棠荶相比,丝毫不差,更多添几分清雅和韵致。
“见过道长!”我一揖首。
棠菁呆了一呆,脸色更是红艳,几乎可以媲美盛开的红牡丹,惹得棠荶抿嘴偷笑,新月也笑了,说:“阿姊,修清道长,你失礼了。”
棠菁有些慌张地一揖礼:“见过萧公子!”
棠荶故意大呼小叫起来:“阿妹,你怎么知道他是萧公子,莫不是?”
棠菁的脸上又是一红,双手有些扭捏起来。
“好啊,阿姊,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去见过萧公子了。”新月说。
我忙说:“上次迷路时,在道观前遇到修清道长,当时道长还问我红鲤鱼卖不卖?就是那天刘丙委托我带给大小姐的那条!”。
棠荶笑着说:“没想到,你俩还有这等渊源。”
棠菁说:“我那时得知阿姊多日没有买到红鲤鱼,也是心急,见到公子提了红鲤鱼,就想着先买下来,没想到公子就是给阿姊的。”
“是了,是了,想不到公子与棠府还颇有些缘分。”新月抚掌大笑。
看看时近中午,肚里早已饥肠辘辘,我和棠立提着棠菁采来的草药,仍下山回道观。看起来,不止因为棠菁是道士的缘故,观里的道士们与棠荶他们也是熟悉得很,尤其是修静小道士,在忙完了手头的杂活后,便跟前随后。知道我们来了,他们竟然在斋堂里准备了便斋。便斋很简单,在一个简单的诵经仪式过后,我们便就着萝卜条、青菜叶这些清汤寡水,胡乱吃了一些,看道士们那慢条斯理的样子,我们还不敢多吃。但就是这样,坐在对面正中位置、鹤发童颜的一位道长,还是以一种异样的眼神对我瞧着不放,几乎就没动过几下筷子。看得我很不好意思,好像有讨饭吃的感觉,就更没有胃口了。
我心想,值得吗,不就是几根萝卜条,亏得你的小道士们客气,却碰上了你这样一个抠门的师傅,倒霉。
看来大家都没吃饱,我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修静小道士看到我们的到来,首先就是讨要吃的,修行还真是个苦差事。
饭后我们来到了棠菁的道房,大家帮着收拾东西,看样子是棠菁准备离开的样子。见我不解,还是新月厚道,一五一十介绍了原委:原来棠荶和棠菁是双胞胎姐妹,但从小不知是什么原因,棠荶身体一直虚弱,常年生病,直到现在还时常需要药物治疗,刘丙送的红鲤鱼其实就是药引,而今天棠菁上山去采的草药,也是预备给棠荶用的。小时候有一次,棠荶病危,寻遍郎中都不能起死回生,最后遇到白云观的天一法师,也就是刚才对我看个不停的道长,来到棠府前化缘。天一法师颇懂医道,当时勉强救下棠荶一命。最后,天一道长说,他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棠荶这病,是上天注定,基本无解,不过上天也有好生之德,荶菁相伴相生,如果棠菁学道,为姐积累功德,或许可保棠荶今生平安。因此,在棠菁五岁时,便被送至道观,学道之余,也兼学医。也来也怪,自此之后,棠荶虽然还是小病在身,却也平平安安。
“看你们收拾的样子,今天是棠菁学道结束的日子吗?”我问。
“今日我们是来接阿姊回府,但她还得继续当道士。不过她这个道士是逢双月必须在道观清修,单月则可以回家,本来还有几天才可回去,但三月三就要到了,我们按老爷的吩咐,提前接小姐回府。”
我这才明白,原来今天的春游,不过是接棠菁回府的副产品。
东西其实很容易收拾,两三个包裹就搞定了。修静跑进来,对棠菁说:“师姐,住持师傅叫你!”棠菁哑然失笑,说:“忘了,临走之前,还得听一次师傅的传道,我去去就来。”说罢,便随修静走了。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棠菁回来了,可是,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对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了一会,才对我说:“公子,住持师傅说要见你,他在客堂等待你的大驾光临!”
“住持,我不认识啊,是哪个?”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住持刚才问我,怎么认识公子的,我简单把过程说了一遍,然后住持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为何,住持为人自是没得说,不过公子还是小心点为是,你初来乍到,莫要冲撞失礼。”棠菁叮嘱。我点头称是。
我一个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客堂,只见一个老道士如入定一般,双目紧闭,双腿盘坐在团座上,令人陡然而生肃穆之感。再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在斋堂里对我瞧了又瞧的那个老道士嘛!
“小生拜见道长。”我深深揖礼。
老道士突然睁开双眼,犹如一道精光,直射我的内心。突然间又突然暗淡下去,再看,如年迈的老农,暮气沉沉。
“公子请坐!”他示意前面的圃座。
我只得学着他的样子,坐了下来。
“自公子进门之时起,贫道便注意到了公子,如有唐突,还请见谅!”老道士缓缓道。
“这是在下的不是了,突然造访贵观,是为仰慕得紧,还请道长恕在下的唐突之过。”我小心翼翼地应对。
道长突然又是双目一闪,“贫道在此地修行多年,已近花甲之岁,一生阅人无数,但从未有如公子这般令我心神不宁者。能与公子相交,莫是贫道前世修来的缘分。”
我暗暗心惊,只好应道:“道长之言,在下愚鲁,不得甚解,还请道长详示!”
“公子从何处来?”
“从北方流落此地,借鄡阳一方宝地,勉强生存!”
“公子又要到何处去?”
“我无处可去。”
“贫道观公子,天生秉异,绝非常人,亦非从北方来,鄡阳之地,更非公子长久之地。鄡阳的青山绿水,如花美眷,都只是公子一生中的匆匆过客、梦里黄花。”
“却是为何?”我是真的不解,心里对他能一眼看出我不是从北方来一事,更是惊讶和佩服,内心也是真的期盼他能告诉我一个初步的答案。
“此为天机,贫道未能完全参透,这也是贫道倍感无奈的地方!”道长轻身叹息。
我真想把自己奇异的经历告诉他,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在情况没明朗之前,我想我还是不能透露自己的真相,以免被人当成怪物看待。
“公子既然来了,自是上天安排,人力自然无解,贫道也是无然为力,只可惜,鄡阳这片清净之地,或将凭空多起风云,多少人心中,又会徒留伤心泪。贫道有一事相求,不知公子能否应允?”
“道长请讲,在下自当遵从。”
“修清为贫道弟子,天资聪慧,将来无论是为人为道,都是殊者。但贫道多次夜观天象,修清却有一段劫缘,贫道苦思不得其解,今日见公子一面,方知天象所应,正在公子。贫道恳请公子能远离修清,回归本来,否则,怕会伤人伤己,于事无益。”
“这,”我一时语塞。
“贫道今日之言,只对公子一人所语,还请谅解贫道的一份爱徒之心。公子如能遵守,贫道自当感激不尽。若是不能,贫道也不见怪,只叹这世间,有多少孽缘,都是上天注定,谁又能解,谁又愿解呢!”老道士说罢,有些黯然神伤。
我不禁深深触动了。我说:“道长所言,在下自当铭记在心,努力践行。但人心最难控制,人力更难胜天,虽不敢说听天由命,却往往也只能一切随缘”
“也只好如此了,贫道还有一言相送:来亦来,去亦去,来非来,去非去。”老道士作了个送客的手势,然后便闭目养神,不再理会。
我将他的话在心里默默记上一遍,心想,这老道士虽说神神叨叨的,却也掐算得挺准,当然也就不敢掉以轻心。本想多唠几句,看他送客的样子,再加上双腿已经坐得麻木了,只好说句“得罪”,便起身退了出来。出门后,才惊觉已是满头大汗。
棠荶她们正等得有些不耐烦,见我到来,便呼拉拉地拿着收拾好的包袱出门。修静将我们送到门口,来时的那驾马车早已在门口等候,众人将东西放在车上,正考虑这么多人如何乘车。棠菁突然说:“等等,我还有东西没拿呢!”说完,便又回到房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幅字纸。
“什么东西,值得阿姊跑回去?”棠荶趁棠菁不注意,一把就将字纸抢了过来。棠菁顿时面红耳赤,想要抢回,却被新月抱住,眼见棠荶和棠立打开来,偏偏奈何不得。
棠荶叫棠立辨读,小孩子一字一句读来,原来上面写着:轩车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风吹新绿草芽坼,雨洒轻黄柳条湿。此生知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
还没听完,新月放开棠菁,也凑过去看,嘴里嘟嚷道:“咦,这好像是萧公子文擂上的诗呢,看这字写的,必是萧公子的字无疑,可是,怎么就到了阿姊的手里,还藏得像个宝贝似的。”
再看棠菁,早已不胜娇羞地跑开了。我则心头狂喜,这个意思,我是懂点的。可是,刹那间,狂喜又变成了懊丧,道长的话又一一浮现在耳际。
棠荶追上棠菁,把书画折好,嘴里说:“好了,好了,还给你!”
棠菁接过书画,却要追打,棠荶又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反正一辆马车也坐不下,于是大家商定,打发马车先回城。我们边走边聊,一路欣赏着明媚春光,不一会,棠荶、新月和棠立就走远了,把我和棠菁远远地留在了后面。
见我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棠菁一半关心、一半好奇地地问:“刚才住持师傅有请公子,没有为难公子吧?”
“怎么会呢,住持道行高深,怎么会为难在下,倒是聆听了不少教诲,受益匪浅。”我掩饰道。
“住持师傅跟公子谈了什么,总不会是道法吧?”
“没什么,随便聊了聊!”
“既然公子不愿多说,我也不好多问。”说罢,棠菁嫣然一笑,这一下,几乎笑去了我的三魂六魄。让老道士的忠告见鬼去吧,面对此时的美人美景,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呢。
有此想法,我的心情瞬间好多了,与棠菁一起,再看春日美景,真是不尽相同,更具情调。于是,这一路上,我和棠菁呤诗作对,你来我往,倒像是琴瑟和鸣,说不出的舒心快意。当然,棠菁说的,都是现场作的诗,而我,则搜索枯肠,将记忆中的关于春日的好诗词全用上,只为多博取美人一笑。
这样一路留连,直到红日西斜,我们才赶到城门边。我突然记起一个问题来,便对棠菁说:“文擂那天,我在书中得到一幅冰雪图,是不是姑娘的馈赠?”
棠菁呆了一呆,却又突然一笑,说:“不告诉你!”一转身,追棠荶去了,留下一个近似傻呆的我,对着她靓丽的背景,痴痴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