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过后,我醉醺醺地被人搀扶到了驿馆里。正想睡下,谁知来了两个人,还带来了一壶醒酒汤。我把醒酒汤喝完,意识渐渐清醒起来,然后便是受宠若惊,原来,是谢灵运和颜延之来了。
我抱歉地笑笑,请他们坐下。他们的精神状态很好,完全不像喝多的样子,看来古时的文人,那酒量还真不是吹的。他们却不坐,拉着我上马车就要走。
我问去哪里,他们却不说,倒是取笑我的酒量。我委屈地说:“这酒啊,表面上甘甜如泉,实则这后劲足得很,不能怪我。可我敢担保,酒是醉了,可我还是没有失态,是吧?”
“还没失态?”谢灵运笑得前俯后仰,“那么多人,就你把两位佳人给弄哭了,还把人给害了。”
这一吓,可真把我给吓醒了,我不会是趁醉乱来了吧?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可没乱来,手足规矩得很,谢兄莫吓我。”
“吓你,你问颜兄,我有说一句假话?”
颜延之也笑了,说:“谢兄说的是真的!”
我紧张起来,要是当众在美女面前不规矩,这要传出去,岂不羞死人,更是辜负了棠菁的一番深情,那也太不应该了。
颜延之又说:“你说你也是,又不是柳下惠再世,别人都左搂右抱的,就你一动不动,只顾喝酒,把两位佳人冷落一边,甚是没趣。王大人也不高兴,说是两人不懂侍候,长得难看,一顿斥责。天地良心,我和老谢都看了,你那两位佳人,可真算得上是尤物呢,实属风情万种的花魁。这两人啊,这次不但没挣着钱,还要受皮肉之苦!你说,你这不是害了人家吗?”
原来是这样,只要没对不起棠菁就行,我稍稍放下心来,忐忑不安地问:“有这么严重?”
“你小子倒像是天外来的!”谢灵运说:“乐女或是出身贫苦人家,或是罪人之女,身世飘零,委身于官家或是老妈子,苦命人一个。她们从小练习琴棋书画,练就了不俗的才艺,加上天生的惊艳相貌,才立足于这纷扰乱世。喜爱她们,才是对她们最好的尊重。似你这般不愿搭理,就似对她们的侮辱。就如我和颜兄,本意虽不愿,在公众面前,也要装着放浪形骸一回,算是做点善事,也是好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有些内疚。我所认为的尊重,竟然是对她们最大的冒犯,这个世道怎么了!我不放心地说:“小弟孤陋寡闻,一番好意,却已经得罪了她人,真是罪过。可是正如两位大哥所言,她们是无辜的,两位大哥是响当当的大人物,还请代为向刺史大人求情才好!”
颜延之说:“现在知道怜香惜玉了,实话告诉你吧,当时事态确实凶险,王爷和刺史不满意这气氛被破坏,要斩了两位佳人的玉手,以示警戒。我和谢兄一看势头不对,碍着老面求请,佳人才免遭横祸。不过,虽然如此,她们也被罚薪两贯,并受三鞭笞刑。可是我们已经尽力了,只可怜那如花似玉的人儿,打成了个雨后芭蕉。”
“唉,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再说了吧,莫耽搁了我们的行程。”谢灵运说着,催着马车夫,加快速度,一行人朝庐山脚下驶去。
我着着实实惊愕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残忍的真相。想到连累了两个无辜的美人,我心下很是怏怏不乐,陷入了对她们的深深同情中,连一路的风景都无心欣赏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从北山已经转到东山了,就在官道旁,有一个六角凉亭。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车夫帮忙把车上的东西往亭子里搬,我一瞧,好家伙,没发现车上竟然还装了两坛酒及各样下酒菜,这两人,上午喝得不够,竟然还要跑到这偏远的地方喝,真正是个文人雅客。
三人在亭中的石桌前坐下,桌上却摆了四副酒具,下酒菜摆开来,酒坛子打开来,悠悠的酒香顺风飘散开来,混合着花草香味,自是韵味不同。我推辞着说喝不得喝不得。他们也不强求,一口一口地对饮着。我满脑子的还在纠结那两名乐女的事,心头颇有些懊悔。
不多时,路边走来一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老人,似乎是闻着酒香来的,朝我这边望了望,突然兴奋起来,不管不顾地朝这边跑来,连一只木屐跑丢了也不理会。人还未到亭子里,声音就传过来了:“延之兄,何时回来的,有好酒喝也不叫我?”
颜延之哈哈一笑:“小弟在此等候多时,就是为了大哥,有好酒,还要叫吗?”
来人也不客气,坐到我的右手边,顾不上说话,扯起一块鸡腿就嚼了起来,嚼完美滋滋地吸了一大口酒,这才说:“好酒,好酒!”
“陶公莫急,小弟此厢有礼了!”谢灵运笑着说。
老人一偏头,也咧嘴笑了,说:“哟,谢兄也来了,今天是刮哪门子的风,你我可是多年未见了。亏你们还记得老朽。”
“老哥说笑了,老哥的风流倜傥,可是一眼难忘啊”颜延之笑道。
“就你嘴叼,这样子,我愿意。只要餐餐有酒就行。”老人也不生气,快乐地吮着酒。
颜延之说:“好,好,我不多说,去年我托人送来的二万酒钱,你总喝了个尽兴吧!”
老人说:“那点酒钱,我早就喝光了,这几日,可被这神仙水馋着了,今日得好好补回来,还不快倒酒?”车夫赶紧跟他添上。
趁老人眯眼品酒的当口,我悄悄问颜延之,老人是谁?颜延之笑着说:“难怪你不认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陶潜。”
啥?陶潜陶渊明,我不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流浪汉似的老人,着着实实地惊异了。
我的惊异惊动了陶渊明,斜着眼看了我一眼,问:“你小子是谁?”
我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在下萧越,见过陶公。”
他又转向颜延之问:“他是谁?”
我以为他没有听清楚,准备再报一遍身份。颜延之悄悄拉了拉我,示意我不要说,然后回答道:“他是萧公子,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是我和谢兄的忘年交!因为他对先生十分仰慕,这才带他前来一会。”
“这样啊!”陶渊明又看着我,这回是正眼了。“颜兄、谢兄看得起的朋友,肯定是我的朋友,坐吧。”
我说:“谢过先生。今日得与先生一见,足慰平生之愿。要知在下对先生的文章,那是仰慕得紧,日日诵读研习,颇有心得!”
“别拍马屁,尽拣好听的说!”陶渊明笑了,又说:“我的那些狗屁文章,自己看着都烦,哪值得研习。”
“先生过谦也,不说别的,先生的一首《归园田居》,即可傲视天下。”我迫不及待地呤了出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还有先生的《归去来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好了好了,我是来喝酒的,又不是听你背诗来了,且信了你吧。”老人笑呵呵地说:“颜兄也太不地道了,搞个酒把老夫勾来,又弄来个青年背我的诗,我这要不现场呤上一首,还真对不起诸位的深情厚谊。”
颜谢两人眉开眼笑,说:“那是,那是。”一边忙着给他添酒。再来两杯下去,陶渊明就开始呤诗了:“我这诗,就叫九日闲居,第一句,有了,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这第二句吗,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
“好!”颜谢大叫。陶渊明得意地说:“好什么好,还有呢,倒酒。”我忙倒酒。
一杯酒下去。“这第三句,则是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
又是倒酒。“这第四句,”陶渊明抬头看了看外面,说:“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
接着倒酒。可是这第五句,陶老先生一下停住了,酒喝了,酒杯却迟迟不能放下来,卡在那里了。这首诗我学过,见他如此艰难,就接上背道:“这第五句是‘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
此言一出,他大吃一惊,犹如看个怪物似的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他零乱的胡须抖动着,好久才说:“你小子,怎么知道我心里正要说的?”
“这......”我倒不好解释了。
谢灵运击掌大笑:“妙哉妙哉,萧兄这一和,与陶兄的呤唱浑然天成,犹如一人所作一般。”
陶渊明围着我转我两圈,满脸狐疑地盯着我,说:“你说你读过我的诗,这我信,可是如果你能读心,倒是挺稀奇的。也罢,我这第六句有了: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
我又忙着倒酒,他却止住了我,说:“该你了!”
“该我什么?”我不解。
“该你第七句啊,谁叫你刚才那一接,还接得那么好,这诗啊,还得你一句我一句,继续接着来。”
好吧,自己惹的祸,还是自己来。谁叫自己记错了,这首诗竟是他在今日现场所作的呢,我刚才那一接,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于是我说:“那在下斗胆一试了,这第七句你看用‘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可好?”
“贴切!”陶渊明略一沉呤,说:“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你作个结尾吧。”
我只好再背道:“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当着他的面,抄袭他的作品,内心泛起深深的罪恶感。
现场一片安静,静的只有风的声音。良久,陶渊明才缓缓地说:“奇才,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刚才这位萧兄所作,正是老夫内心所想。这太神奇了。”
谢灵运连忙跟他倒酒,说:“我早就说过,这位萧兄,不同凡响。”
陶渊明非要跟我喝酒,没办法,只好又喝了几杯。正在热闹的当口,又有几驾马车来到亭前,我一看,竟是刘义真和王弘来了,连忙起身。只有陶渊明似没看到一般,自顾自饮。
“陶先生,王弘这厢有礼了!”王弘客客气气地来到他跟前,刘义真则跟在他后面。
“啊,王大人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陶渊明随后嘀咕一句:“早就知道没这么便宜的酒喝。”
“什么风,呵呵,诗风。先生之名,如雷贯耳,只恨无缘结识。前日,王某亲书邀请先生参加重阳诗会,先生回以‘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闲,幸非洁志慕声,岂敢以王公纡轸为荣邪!’先生因脚疾而不能成行,故王某登门打扰,请恕不敬之罪。
反正我不喝酒,所以我就将酒位让了出来,王弘、刘义真、谢灵运分别坐了三个座位,颜延之又从马车上拿下个胡凳来,挂角坐着。
酒还真是个好东西,几杯下去,陶渊明同他们便热乎起来。除了时政避而不谈,他们那是天上地下、风花雪月,也把带来的两坛酒喝了精光,车夫又从车上搬了几坛下来。
在这热烈的气氛中,只有我似格格不入,于是溜出亭来,看到了马车旁护卫的江狐。我喊了一声。
江狐一看是我,高兴地跑到跟前。我们聊了一些客套话,他说自上次鄡阳一别后,他就同刘义真回了京城,呆了不到十天,却又因为这诗会的事跑回江州了。刘义真同谢灵运、颜延之、慧琳都是极好的朋友,于是在王弘的盛情邀请之下,一道来到江州。
我说怎么没见着王爷回鄡阳,还有月姑娘怎么样了。
他说请放心,王爷因为公务繁忙,一时半刻可能还回不去。月姑娘那里请放心,早就安排了得力的人,照顾得妥妥的。
我心里还在记挂着上午受罚的两名乐女,于是请他帮忙打听下那两个人住的地方。
江狐诡笑了一下,说上午的事情,他都看见了,事就是那么一回事。那两个人受笞刑后,便回家去了,也够可怜的。不过具体住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待回去问刺史府上的差役,估计应该有知道的。
我告诉他我住在驿馆里,如有问到,请及时告知。
夕阳快要下山时,我回到亭中,他们还在喝得不亦乐乎,谈笑风生,醉态已经显露在他们的脸上了。只见陶渊明挽起了袖子,赤着两只脚,喝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王弘问:“先...生...,鞋...子呢?”
“没...有”
“那...那不行!来...人,跟先生...做...做鞋。”
随从听得吩咐,马上有人上前。陶渊明也不介意,便随意把脚伸出去让他们量大小。不一会儿,随从便拿着一双新的靴子。我暗叹,这也行,鞋匠都带在身边,看来王大人可是花了功夫的。
正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黑之前,这顿酒才算结束。陶渊明喝得很高兴,对王弘说,州郡他是不愿去的,如果想见他,就要在此山亭中等候,他自会前来赴约。
王弘非常高兴,对陶渊明之说一一应允,并安排随从,驾车护送陶渊明回家,车上还赠有布、米、酒等生活一应之物。这场庐山之会就此散去。
第二天,刚在驿馆洗涮完毕,有个人来找我。受江狐所托,他告诉我说,那两个乐女,一个叫绿珠,住在杨柳巷的三里,一个叫花期,住在桃花巷的四里。走时,他奉上铜钱一万,说是江将军的意思,以备我旅途中使用。我想正好要用钱,也就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问清方向,我左拐右拐,先来到杨柳巷,又问了不少人,才找到绿珠住的地方。这是一个低矮的木板房,门口坐着一个老妇人,一脸的愁容,外加一脸的菜色。
我问绿珠是否在家?她摇摇头,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是故人来访,又问哪里去了?
老人说:“吴大人家做喜事,绿珠便去了。”
我不放心地问:“她还好吧?”
老人忧伤地说:“可怜的闺女,昨日不知为何得罪了刺史大人,受了笞刑。今日本不想去,可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她只得忍着疼去了。”
我心里很是不安,这都是我的过错啊。我不好意思多呆,准备离去,拿出五千钱,递到老人手中。老人不肯接,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
我说:“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绿珠不在家,就请代为收下。”说了半天,她这才收了,激动地就要将我往里请喝茶。我说还有事,就要走。
老人说:“老妇眼力不好,并不认识公子,请问公子高姓大名,待绿珠回来,我也好有个交待。”
我说:“我姓萧,姑娘回来,烦请代为转告一声,就说昨日之事在下心下过意不去,还请恕不敬之罪。”
虽然寻访绿珠不遇,但我还是抱着希望来到桃花巷,我想,就算是没人在家,表表心意也是好的。花期的房屋是土夯的,高矮看上去同绿珠家并无二致,门口长着一棵桂花树,树下杂乱长着几棵草,门是虚掩的,很是安静。不会又没人吧?我高声问:“有人吗?”
里面传来弱弱的女声:“请问找谁?”
“在下萧越,冒昧前来拜访花期姑娘,不知姑娘是否在家?”
弱弱的声音再次传来:“请进。”
我推开柴门,虽然外面阳光灿烂,里面却很暗。我迟滞了一会,眼光才适应过来,只见木桌旁,端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这不正是昨天第一个给我酌酒的乐女吗?只是少了舞裙和粉妆,看上去显出小家碧玉的美丽来。
“萧公子,请上座!寒舍简陋,还请见谅!”她微微起身,脸上却因疼痛而引起不易察觉的抽搐,看得有些心酸。
我说:“姑娘客气,在下唐突惊扰,还请姑娘海涵。”
“公子客气了,昨日一见,公子不但才华横溢,更是少有的谦谦君子,小女子心下实为佩服。不想今日公子能屈身前来,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荣幸。”
我脸上火辣辣的,诚恳地说:“昨日在下莽撞,多有冒犯,以至姑娘受笞刑之苦,心下很是愧疚,特意前来,向姑娘赔罪,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姑娘收下。”说罢,拿出剩余的五贯钱,放在桌上。
“公子不必自责,在小女子看来,昨日三鞭笞刑,虽然疼在背上,心里却似奖赏般的欢喜。小女子出道以来,可谓是阅人无数,可如公子般高洁,没有第二个,受这小小刑罚,又算得了什么。”
“只怪在下不明事理,害得两位姑娘受苦,还请恕罪。”
花期笑了,说:“怎么能怪公子呢,要怪就怪小女子长得丑,不能让公子动心罢了。要不然,公子何以在我们面前无动于衷呢!”
“若是姑娘长得丑,那这世间就没有再可看之人了。初见两位姑娘,在下几乎惊为天人,心下其实是颇为欢喜的。”
花期很开心地说:“公子这话,可是当真?”
我忙说:“当真!”
“发乎情,止乎礼义,乐而不淫,公子更让小女子敬重了。”
我这个人老实,一听她的奉承,便不好意思起来,说:“其实不是这样的,在姑娘面前,是个男人都会动心,在下也不例外。可是,可是......”
花期莞尔一笑,说:“可是想起了意中人,对不?”
这真是个聪明的女子。我点头算是默认。
“好幸福的意中人,想必这位姐姐定然国色天香,聪慧贤淑,不然何以让公子鲜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
我忙转移话题:“不知姑娘的伤怎样了?”
“多谢公子挂怀,用了杏林董神医的创伤药,已经好了大半了,只是还略有疼痛。”
我说:“这些钱,不成敬意,还请姑娘收下,聊作买药及生活之用,不然在下心里难安。不敢打扰姑娘休养,在下就此告辞。”说完要走。
花期说:“公子且慢,小女子孤苦伶仃一人,清冷得很,如果可以,请公子再坐会吧!”
听她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再走了,其实我内心也是喜欢跟她聊会儿的。我就坡下驴,又坐了下来。花期抱歉地笑笑:“炉火已熄,公子稍等,待我起火,热了这壶凉茶再来畅谈。”她站起来,却一个起伏,差点站立不稳,估计还是背上的笞刑的疼痛所致。
我连忙说:“姑娘不必忙,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今日就让你我喝几口这君子之水,岂不更好!”
“也罢,就依公子所言!”两人于是都坐下来。
我讲了刚才先去找的绿珠姑娘,可惜她今天不在家,不能当面道歉,留下些许遗憾。花期反倒安慰我起来,说公子不必自责,想必绿珠也是跟她一样的想法,公子的心意到了,情意也就到了。绿珠没能与公子见上一面,倒是她的遗憾了。
我们就这样聊着,聊起了她的身世,她真是一个苦命人:她本姓苏,祖籍雍州,她的父亲,带着一家老小,随流民南渡,侨居扬州,依附当地的一个大族。后来其父因卷入士族豪门之争,所依附的大族落败,受到牵连,家破人亡。十六岁以上男丁一律处斩,女眷一律没入官家为奴。那年,她才五岁,她的母亲受不了欺凌,撞墙自尽。因她从小长的俊美,被伶官选中,重点培养,练习琴棋书画,只盼二八年时,送入宫去,充为嫔妃。谁知在她十四岁那年,朝中大乱,她依附的那个大官人家也倒了。她随乱民趁机逃了出来,辗转流落到江州,在街边卖艺时凭一手反弹琵琶惊艳全城,被选入刺史府,充任女乐,这才有今天的半自由之身。
听完,我扼腕长叹:“总说人前的风光,可谁知人后的辛酸!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步步血泪啊!”
花期轻拭脸上的泪水,说:“谁说不是呢?唉,公子前来,我竟说这等不快之事干什么?公子之情,无以回报,不如由我为公子弹曲一首,请公子指点。”
我知道她的伤没好,忙说:“姑娘别忙,姑娘的风采,昨日小生已有幸目睹,只怕是九天玄女下凡,也舞不出姑娘的精妙来。姑娘有伤在身,还是静养为妙。”
“昨日之舞,是为敷衍之场合,今日之曲,小女子自当尽力,或许韵味有所不同,公子就依了我之心愿吧!”说罢,去床边取了琵琶来,问我:“公子想听什么样的?”
我说:“只要是姑娘所弹奏的曲目,在下定然欢喜,还请姑娘为我挑一首吧。”
她抿嘴一笑,说:“好吧,就《夕阳渔歌》吧,这首曲子是我前年春天登临江州城楼、眺望长江所作,从未示人,今日便在公子面前献丑一回,请公子赐教!”
琵琶声缓缓响起,真正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在我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幕夕阳映江面、微风拂涟漪的景色。随后,夕阳下山,月上柳梢头,近看江风习习,花草摇曳,水中倒影,层迭恍惚。远望长江,天际与长江浑然一色,天上有一弯清冷的月亮,照得这上下一片如洗过的纯静。
接下来,节奏加快,我似看到白帆点点,遥闻渔歌,由远而近,逐歌四起。风起了,浪涛飞溅起来,冲击着堤岸,展起万千水花,满载而归的渔舟,乘风破浪,从上游飞奔而来,又朝下游飞渡而去,最终万籁皆寂,天空、江水、大地一片宁静。
好久,我才回过神来,却见花期满脸期待地看着我。我深深一拜:“姑娘慧质兰心,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谢姑娘赠曲。”
花期连忙起身,说:“公子如此谬赞,羞杀我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在这种场合,听这种原生态的琵琶曲,我深切体会到了白居易在《琵琶行》里的感受。我说:“姑娘起曲,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高处时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妙绝,快哉!”
花期怀抱琵琶,轻盈一拜,热泪盈眶,哽咽道:“多年来,竟有一人懂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一曲是知音,叫我如何不欢喜!”
她放下琵琶,碎步来到床角,那里有两个红木箱子,箱子上放有一只精致的瓷瓶。她忙碌一会,手中拿着一包东西来到面前,递给我说:“公子,这是我在后院亲手采摘制作的菊花茶,如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菊花茶虽然经过烘干,却一朵朵如正在绽放一般,闪耀着鲜亮的黄色,奇香扑鼻。包裹这茶的,是一方白色的纯丝手帕,手帕上也绣有几朵金菊,栩栩如生,很是精致。
我细心包好,放入怀中,再次致谢。花期抱起琵琶,坐在对面,却背对着我,我正奇怪,她轻声说:“公子请回吧!”
“啊?”一下子,我没反应过来。
“公子能来看我,已是我百年修来的缘分。可这缘聚之时,也是缘散之时。”虽然她背对着我,但我听得出来,那泪水深处的回响。
“就以一首《高山流水》送别公子吧!”花期面向屏风,一曲天簌之音再次萦绕在耳际,就在这清越的声音中,我走出了这个低矮的土房,走出了这个小巷,一个女子的背影,在脑海里如花般定格,再也挥之不去。
在驿馆的门口,我见到了那两名县差,以及李环安排的六名壮士,他们正在焦急万分地等着我。我突然想起,前天约好午时在此启程的,这倒好,因为花期,全忘到脑后了。
见我平安归来,他们都松了口气,也不询问我去了哪里,只是请示何时归程。我想,反正事情已了,在这里也没什么味道,况且驿馆规定只能住到今天。于是我说,等我收拾收拾东西便走。
回到住处,门缝里竟然有一封信,打开来,是谢灵运写来的,大意是他和颜延之来找我玩,原拟上庐山去的,结果我不在,只好留此书信。如若有空,就随后跟来;如若没空,那就从此别过。只要有缘,他年他日,定有机会再聚,如此云云......
我想这庐山,我还是不上也罢,就我这点水平,跟在他们身边久了,肯定会露馅的,不如现在见好就收,激流勇退,还能留个好名声。
我们一行人就此上船,离江州而去。此去长江一路,顺风顺水,船行很快,待到天黑前,便已经进入彭蠡湖了。考虑到安全因素,大家寻到一个避风的港湾休息,待明日再过湖。第二天风云突变,刮起了北风,夹杂着细雨。虽然是顺风,可是浪涛很大,船只行在湖面上,就如漂零的树叶,令我胆颤心惊。那两名差役也吓坏了,趴在船舱一动不动。李环的那六个人,却见怪不怪似的,镇定自若。我还因为颠簸,吃什么吐什么,后来想了个法子,泡菊花茶喝,把花期送的菊花一朵朵地拿出来,几杯下去,情况便好了许多。我内心不禁惆怅起来。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在湖上又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前赶到了李家寨。李环派人接着,我因为归心似箭,也就不多作停留,在岸边客套了几句,就直接走了。
当天黄昏,我们抵达鄡阳城。两名差役高兴地回县衙交差去了。我刚到棠府,便听到一个噩耗,新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