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府上下沉浸在一片哀伤的气氛中,棠云已卧病在床,无法理事。棠顺在前后张罗,操办相关丧事准备事宜。虽然新月的遗体还在王府,但是按照当地风俗,作为娘家的棠府,也要有相应准备。
好好的月姑娘,怎么会死呢?我心里含着悲痛,拉着仆人问,他们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顾不上礼节,第一次跑进西厢的闺房,敲开棠荶的房门,房内,棠荶、棠菁两姐妹,正在相对暗暗垂泪。
我问:“月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棠菁扑上来抱住我,泪水倾盆而下。在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总算知道了原委:就在重阳佳节的晚上,有一名刺客从水路潜入王府,待卫兵发觉时,已然迟了。正在房中休息的月姑娘惨遭毒手,被刺客一剑刺中腹部,一尸两命。刺客被随后赶来的卫兵团团围住,经过一阵搏杀,刺客见逃走无望便自杀了,死后被激愤的卫兵剁成了肉泥。出事后,王府的卫兵一边向棠府及县府报告,一边飞鸽传书,将此事禀告刘义真。
事情怎么会这样?我目瞪口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们,因为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新月是我来到鄡阳后接触到的第二个朋友,也是对我最无私帮助的朋友,就这样遭遇横祸,我怎么都不敢相信。前几日就在庐山脚下的亭外,江狐还对我信誓旦旦,确保太平无事,谁知竟就在当天出了这事。
我晕晕沉沉回到前院,触景生情,那泪水再也没能忍住,大放悲声。良久,感觉到有个人一直站在身边。我擦了擦泪水,一看,是袁鹤。
见我不哭了,他说:“刚听得手下说,萧兄回来了,我便立马赶过来了。”
我俩便就着廊下的石凳坐着。他对月姑娘的死深表难过,今日前来,既为看望我,更主要的,也是为了她的后事而来。
他说棠老爷受此打击,已经卧病在床。棠顺吧,做事虽然尽力忠诚,可是大事上不好做主,棠荶两姐妹作为女子,又不好抛头露面。可有些事,还真的要着手准备,所以,只好和我商量了。
我问是什么事?他说月姑娘虽然住在王府,可毕竟不是明媒正娶,没有名分。他的入土为安,就成了难办的大事了。就算王爷对月姑娘宠爱有加,可月姑娘终究还是半个刘府人,甚至连半个都称不上。所以,可能棠府还要早做准备,毕竟棠府是她的娘家,严格来说,月姑娘目前的身份还只是棠家的闺女。
我有点明白了:“袁兄的意思是,这丧事可能还得棠府来办。”
袁鹤点点头:“是的,虽然在情理上难以接受,可是三纲五常是不能乱的。我猜想,王爷回来后,也必是这一番心思。我想来想去,一边是王爷的爱人,一边是棠府的闺女,这其中的平衡,难以拿捏啊。”
我问:“王爷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快了,王府传话说,王爷已经乘快船从江州往这里赶,估计明天一早便可到达。”
“大人深思熟虑,就依大人所言,棠府这边我来沟通,提前做好准备,以免到时闹出笑话。”
“我来正是此意呢,萧兄忙着,我那边还有一大堆的事等着处理,就此告辞,明日再来拜会。”
我说:“袁兄别急,不知袁兄可否察明,那刺客是谁?”
袁鹤苦笑道:“这如何查得清,凶手剁成了肉泥,就是他老妈现在也认不得了,我更是无可奈何。再者说,王爷的仇敌肯定会不少的,想一一排查,仅凭我这个县令有心无力。不过,据我看来,应该是庾府的残孽干的。”
“为什么?”
“萧兄请想一想,前些日子,王爷在鄡台杀了庾府多少人,这是多大的仇恨,不排除有一两个漏网的,事后为家主报仇,这就有了动机。再者,王府禁卫森严,如果不是对王府十分熟悉,仅凭一个刺客,如何能如此轻松地完成刺杀任务。而王府的前身,就是庾府,庾府的人也就最有嫌疑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还缺乏一些佐证,不过我估计八九不离十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有可能。袁鹤告辞,我赶紧去找棠云,商议早做准备之事。几日不见,棠云苍老了许多,就连在床边坐起都难,只要一说话,便咳嗽得不行。好不容易我将袁鹤的意思表达清楚,他表示可以找棠顺商量。看他的样子,我也不忍心多扰,于是又回头找棠顺去了,同时把棠荶、棠菁、棠立也叫拢一起,大家商量到了半夜。
因为商量得晚,再加上从江州回来的疲累,第二天我迟迟没有起床,结果还是被人叫醒的。原来,王爷今晨到了鄡阳,正在王府内等我前往议事。
胡乱洗漱了一番,便前往王府。袁鹤早到了,刘义真略略示意我坐下。我一看,与前几日的轻浮风采相比,刘义真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两眼通红,似乎刚刚哭过。
见我进来,他拉着我,又是顿哭诉。这个年轻的王爷,突然失去了爱妾,以及还未谋面的胎儿,哭得像个孩子般。我和袁鹤不停地劝着,说着节哀顺变的话。好久,他才停下来。现实摆在面前,不管如何悲伤,死者的入土为安方是大事。说到这,刘义真有些茫然,犹豫良久,道出了他的苦衷。
还真被袁鹤说中了。刘义真说,前次回京,主要就是为新月而去,他要在父皇面前为她争得一个名份,只要刘裕同意,他便立马明媒正娶地将新月迎娶至京城。谁知刘裕不同意,将他好一顿训斥,认为有违寒门、士族不通婚之古训。本想再等到合适时机,再向刘裕求情,谁知突然就遭遇了这种变故。
刘义真哭丧着脸说:“人人都说富贵好,可是其中艰苦也只有各自知道。我身为王爷,上不能为爱妾争得一个名份,下不能护佑爱妾的安全,生时不能光明正大地迎娶,死后更不能以王妃之名风光大葬,叫我如何对得起新月的在天之灵啊?”
从名义上来说,新月只能算是棠府的未嫁之女,于王府出殡,名不正言不顺,反而会牵扯到更多的流言蜚语,于棠府、于刘义真更加不利,对死者也是极大的不敬。征得刘义真的同意,决定暂时秘不发丧,等遗体运回棠府后,再以棠府之名出殡,这已是不得已的下下策了。可怜新月,一代佳人,香消玉殒,竟是如此境地。
事不宜迟,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棠府,将王爷之意告诉棠云,棠云虽有不甘,但也只有照办。于是全府上下忙碌起来,好在有昨日已开始的准备工作,棠顺操办有方,倒显得不甚忙乱。
黄昏时分,一辆马车从王府的偏门悄悄驶出,走过寂静的街头,又悄悄来到棠府的角门。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将车上之人抬进去。床榻上的新月死不瞑目,尽管已经过了几天,还在瞪着惊恐的双眼,似乎要告诉我们,那凄风苦雨的一夜。直到棠荶姐妹的哭声渐起,那眼睛才慢慢闭上。我没想到,新月悄悄地出嫁,从来没有回过娘家,而回来时,却又以悄悄的这种方式,还赔上了个人鬼殊途。
棠府的各处廓檐,均挂起了招魂幡,点起招魂灯,所有仆人,都穿有白色的缌麻之服,我和刘丙也不例外。对外宣称是月姑娘因病去世。这边,早就请来专门的人员,为死者沐浴、栉发、剪指甲,穿新衣,准备治丧之礼。我陪同棠荶姐妹,拿着月姑娘的旧衣服,从王府外起,一路反复呼唤新月的名字,为她招魂,一直到用殓衾覆盖的尸体前。
是夜,我们就在堂前守夜。第二天得到消息的宾客和亲属纷纷前来吊唁、致奠,一律由棠云拜送答谢。白云观的天一道长也来了,为新月占卜了大殓、入葬的日期,九月十五日午时大殓,九月十八日巳时即为入葬的吉时。
十六日的晚上是既夕哭。吊客已经全部离去,灵堂里只剩下我和棠云、刘丙三人。一行人白衣素服、黑巾覆面来到了灵堂。除下面罩,竟是刘义真。只见他屏退众人,扑嗵一声,在灵前重重跪下,仰天长哭:
呜呼新月,不幸亡折!去时欢爱,今来已别!酹酒一觞,长跪不绝!人鬼殊途,悲我爱妾!妾若有灵,听我泣血!
悲妾幼时,父母双亡,孤苦零丁,天凄地惶,寓居棠府,流落鄡阳;悲妾年长,婷婷如荷,风姿卓绝,侠义柔肠,绝世独立,精妙无双;
悲妾上巳,相知河畔,以身相许,定情高岗,桃花丛里,鱼水之欢;悲妾暂离,泪水泱泱,赠扇遗玉,倚门远望,待我迎娶,不负红妆。
悲妾痴情,育孕在身,忍辱负重,茹苦含辛,救我囚牢,刀光剑影;悲妾过门,不得名份,无怨无悔,如歌随形,天妒红颜,香消玉殒。
义真不肖,辜负美妾,聚少离多,相伴不得。桃山匆匆,仅留誓约。鄡阳出狱,亡命月夜。前日离城,叩告宫阙,明媒正娶,还尔情切。父皇震怒,严命断绝,本意留连,以待时日。平地惊雷,天崩地裂,飞鸽哀鸣,传妾亡讯。哀绪万绕,愁肠千结;义真肝胆,悲裂无绝!
呜呼新月!生死永别!夭夭其华,冥冥寂灭。天若有情,我愿替妾,刀剑加身,换你痴心;魂若有灵,愿鉴我心:从此红尘,再无爱人!呜呼痛哉!尚享。
刘义真泪如涌泉,哀恸不已。真正是闻者悲,听者泪。哭罢,刘义真命人抬上几个箱子,打开来,有两箱全是新月生前的华服,余下的,全是金银珠宝,说是为姑娘的陪葬之用。
他说他早已暗暗请来玄学之士,在城外四望山挑选了一处风水宝地。他碍于王爷身份,不能亲自前往送葬,但在吉时,他必将登上府内的涛山高处,含泪目送。
棠立代其父亲致谢。刘义真仔细交待完毕,一行又悄悄而去。其后两日,由白云观四十九名道士斋醮,超渡亡灵。天一道长亲自出马,清心沐浴,设坛上供,焚香化符、诵经念咒,上章启告,礼拜赞颂。九月十八日那天,天气突变,凄风苦雨,由棠荶、棠菁一人一边扶着灵车,车上载着灵柩,前往四望山墓地。安葬完毕,回到棠府,就在曾经的灵堂前,棠荶、棠菁号啕大哭,就连棠云,也强撑着起来,老泪纵横。哭过之后,开始虞祭,送形而往,迎魂而返。至此,治丧期间的哭号无时才停止。
我正在劝慰棠荶姐妹,有仆人来报,门口有人赤身绑着荆条,长跪不起。我赶到门口,只见江狐一脸愧疚,额头上已经磕起了鲜红的血印。见我到来,递给我一封信,说是王爷给我的。我一把接过,拉他起来,他却不肯。只是一昧地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月姑娘。
我说:“这是谁都不愿发生的事,怎么能怪你呢,你还是起来吧!”
他说:“月姑娘是我亲自接走的,也亲口答应过公子,要好好照顾她,不成想月姑娘横遭毒手,万死也难辞其罪,请公子责罚。”
我不肯,强拉他起来,可是,他一个练武之人,我却奈何不得。
江狐倔强地说:“早知道公子这样,今天我是负荆请罪来了,公子如不下手,小的就不会起来了。”
“将军你这是何必?”我大叫,对月姑娘的死,我本就心怀抱歉,江狐的做法,更是火上浇油,将我的身心烧得难受。
争气半天,正无法可想时,远处跑来一名王府的卫兵,说:“江将军,王爷就要起程了,属下正在找您呢?”
江狐哀求着我:“公子,你就动手吧!”
见我无动于衷,他一咬牙:“也罢,既然公子不肯,小的也只有求于他人了。”他对那名卫兵说:“你来,抽吧!”
那人惶恐不安,连连摆手。江狐怒了,把腰刀往他面前一扔,恶狠狠地说:“要不动手打我,要不你死。”
那人战战兢兢地把江狐背上的荆条拿到手中,高高举起,轻轻落在江狐的后背上。江狐更怒了,斥道:“无用的家伙,今天要不把这三根荆条给大爷我抽断了,大爷我就把你的脖子给拧断了。”
“动手吧!”江狐眼一闭。那人只好拿起粗壮的荆条,一下下狠狠地朝他背上抽去,伴随着啪啪的声音,在江狐的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当荆条打断时,背上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江狐犹自强忍着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对着我深深地一揖:“小的就此别过公子。”说完,就让那卫兵扶着,慢慢地走远了。
我打开刘义真的信,他在信中说:新月的凶死,让他倍受打击,也令鄡阳成了他的伤心地。他不愿再在这里呆了,不如离去。曾经,因为我的规劝,他对庾府余孽没有赶尽杀绝,才导致今日之祸,正所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不过,既然凶手已经伏法,他现在也不想追究了,他已失去了很多,怨怨相报何时了。他只求我们,有空时替他到月姑娘的墓前多看看,多烧些纸钱,莫让她在那边再受苦。一个落魄之人,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新月的死对棠府的影响,并未随着她的下葬而结束,棠荶姐妹好几天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受打击最大的,莫过于棠府的当家人棠云了。除了新月出殡那天,他起床到了一次灵堂,其后一直躺在病榻上。他的好友天一道长每天都会来为他把脉下药,其病却如抽丝般去得非常慢。
新月的死对我触动也非常大,那死不瞑目的眼睛,时时出现在我的脑海,并沉进我的梦中,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如果不是自己自作多情的坚持,新月或许不会那么快进王府;如果不是自己那可悲的仁慈,就如刘义真所言,就不会有庾府的余孽行刺了;如果我不那么相信王府的护卫,对江狐加以提醒,或许刺客就不那么容易得手了。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没有如果,我常常想,月姑娘的在天之灵,会不会恨我?
也不知过了几天,在一个灰蒙蒙的下午,仆人说老爷请我。我跟着他来到棠云的病房,正与准备出门的天一道长差点撞个满怀。我叫了声:“道长。”
道长笑了笑,站在门外。我对着病榻上的棠云说:“不知老爷叫小的前来,有何吩咐?”
“啊,萧公子来了,你先帮我送送道长吧,回头再来我这。”病榻上传来他虚弱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样子
“是。”我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退出房来,对天一道长作了个请的手势。
路上我问道长,棠老爷的病情怎么样了?他叹了口气,说:“棠老爷的病,一半是身病,年纪一大,毛病自然会多,一半则是心病,月姑娘的不测,让他病重三分啊!”
我说:“道长妙手回春,棠老爷的病情,就全指望道长了。”
道长又叹了口气,紧盯着我,良久才说:“药医不死病,仙渡有缘人。棠老爷的病情,一半在天,一半在人。于公子之疾,也是同理。”
我笑笑说:“在下之疾,不足挂齿,是好是歹,随他而去了。我只担心,棠老爷若一病不起,这一大家子......”
“难得公子有颗豁达之心,反为他人病情牵挂,可见,老爷并没有看错人,公子可知,老爷为何今日安排你送贫道?”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还请道长明言。”
“贫道几次三番进棠府,既为棠老爷,也为爱徒修清。”
我一惊:“怎么,棠菁也病了?”
“公子是个聪明人,无须贫道多嘴。你我初次见面时,我曾劝公子,公子可曾记得。”
“道长之言,在下从不敢相忘,道长曾赠箴言:来亦来,去亦去,来非来,去非去,风过了无痕,清凉心中住。只不过在下愚钝,不能参透。”
“公子错也,贫道只记得当初曾言,修清会有一段劫缘,天象所应正在公子。贫道还曾恳请公子能远离修清,回归本来。”
我脸红得紧:“是的,可是,在下未能遵守,还请道长海涵。”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唉!”
“道长这声长叹却又是为何?
“实话告诉你吧,从本月起,贫道已经失去了得意的弟子。八月十六,修清突然回到观里,对贫道倾诉了一切,她决意结束修行,回归女儿之身,追随公子。又因贫道与其父是至交,故恳请为师向其父代为禀明。一个女子,愿意为他爱的人,不顾矜持,放下身段,这份痴情,令贫道动容,这才多次前来,与老爷畅谈,老爷也早有此意,公子就好自为之吧!贫道告辞了,不须远送!”说罢,天一道长昂扬而去,留下我在那里目瞪口呆。
棠菁,我心爱的女人,难道主动向我求婚吗?
我迟疑地回到棠云的病房,棠云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虽然说话还有些咳嗽,但眼神有着不一样的透亮。“公子请坐。”他说。
我远远地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招招手要我上前。我只好坐到他床边的胡凳上。他像一个父辈那样的,慈祥地看着我,看得我挺不好意思。
他问:“公子在府上,还过得惯吧?”
我忙说:“承蒙老爷的收留,在下感激不尽。”
棠云咳嗽两声,接着说:“我老了,这病还不知能不能好起来,就不拐弯抹角了。不知公子,对于小女菁儿印象如何?”
我客客气气地回答:“二小姐天资国色,慧质兰心,谁人不赞啊!”
“那老夫决定将她许配给公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说完,棠云直直地盯着我,不给我回避的任何机会。
我一时语塞。
拥美人入怀,能与棠菁长相厮守,是我最大的梦想。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很慌,不知是不是刚才道长那一番话的作用,或是其他的原因。
见我不语,棠云说:“公子与小女之情,老夫早有耳闻。上次公子病倒,更让老夫看清了小女与公子的情份,公子沉吟不语,莫非是嫌弃小女配不上?”
我连忙说:“老爷言重了,在下四处飘零,上无片瓦安身,下无片地生存,小姐之于我,一个月中仙子,一个尘世莽夫,要说配不上,也只是在下配不上小姐才对。在下空有爱慕之情,却有自知之明,不敢作无妄之念啊!”
“公子为人,正直善良,才华横溢,智识过人,几次救棠府于危难之中,全府上下没有不喜欢公子的,小女若能同公子永结秦晋之好,实为棠府之福。”
“我年老体衰,加上这身病,或将不久于人世,这棠府若大的家业,放心不下。棠立还小,小事不犯错,大事会糊涂,需要有公子这样的才能之士帮扶。我思前想后,公子孤身一人,如果能入赘棠家,我愿将家产一分为三,作为小女的嫁妆,交由公子打理,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是个诱人的条件,我或将因此一夜暴富,就算没有附加,仅能与棠菁成婚这一条,就足够羡煞旁人了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反而更加不敢下定决心,我心潮起伏,变得语无伦次:“我......”
似乎看出我的踌躇,棠云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自当慎重,老夫也不逼你,你可以考虑几日,再答复不迟。你先退下吧。”
我逃难般地出了他的房门,心慌意乱地跑回到住的客房,便见棠顺等在那里。我问:“顺叔,您怎么来了?”
棠顺有些急切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问:“公子是从老爷那边过来的吧?”我点点头。他又问:“老爷是不是说,要将二小姐许配给你?”
“是。”我老老实实回答。
“公子答应了?”棠顺显得有些激动,或者是紧张。
“我没有,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慌。”
棠顺似乎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那就好,那就好。”似乎意识到失态,他看了看我说:“这几日因这样那样的事,累得头也晕了,眼也花了,今日难得半日清闲,想到河边小酒楼去沽几口酒去,不知公子能否赏脸,陪我同去。”
我说我想歇歇,他不高兴了,说:“公子莫非是在嫌弃我这老头子?”看来不去是不行了,我连忙说:“不敢,不敢。”
棠顺嘿嘿一笑,说:“那就走吧!”说完,拉着我的手便出去了。
酒楼在鄡阳河旁,不远处即为鄡阳桥,地段却是热闹中不失清幽,是个喝酒的好所在。我俩在二楼一个靠河的包厢坐下,小二过来,点了一壶酒,几样小菜。
棠顺不管我,先自抿了几口酒,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然后说:“公子,你认为老夫为人如何?”
今天怎么了,怎么又要去评价一个人。我客客气气地说:“顺叔忠诚勤恳,任劳任怨,对老爷一家人自然没得说,就是对下人,对我这种寓居的人来说,也是照顾有加。”
“谢公子如此称赞,扪心自问,我棠顺这一辈子,从未为自己考虑多少,老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肝脑涂地,无以为报,为了棠府,我什么都愿意做。”棠顺说着,眼角流出几滴浑黄的泪水来。
我不明所以,忐忑地问:“不知在下是否做错了什么,让顺叔有为难的地方?”
棠顺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突然就跪在了我面前说:“老夫求公子,退了这婚,离开棠府!”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就跪在了你的面前,这种虐心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我慌忙去扶他起来,他却是个倔强的老头,说如果我不答应,坚决不肯起来。
我没有办法,事出突然,肯定事出有因,先答应再说。否则,我怕被这个老人跪多了,会遭天遣。
见我答应了,他才让我扶起来,颓然地坐在酒桌前。他说:“我知道公子与二小姐情深义重,老夫却要求公子离开,确实不近人情。可是,作为棠府的管家,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公子愿意听吗?”
这种场合,我能说不愿意吗?于是,他又唠叨起来:“老夫阅人无数,知道公子不是凡人,这鄡阳绝非公子的久留之地。公子与二小姐,只称得上是有缘,但是没有份。新月的悲剧就是前车之鉴,我决不容许棠府再出现这样的悲剧,就是拉下这张老脸,甚至是赔上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看公子,智识自然没得说,但是,公子是迷茫而混沌的,公子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或是争取什么,我想,这也是公子没有当场答应老爷许婚一事。”
世事洞明皆学问,这老头,还真是不简单。
“还有最重要一点,恕老夫冒昧,我已从多方面了解,公子所患之疾,无药可医。公子想想,既然结果可料,公子对二小姐的用情,只能是害她。如果公子爱她,就请离开她吧!”说完,棠顺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中。
他的一席话似醍醐灌顶,当头棒喝,直击我的内心。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慌张,为何在对待棠菁的感情上,时冷时热。我终究不属于这个时代,因此也不会属于棠菁,正是这一点,在理智的背后,时时勒绊着想去放纵的热恋。新月之死,我负有很大责任,这就是教训。我隐隐感觉到,我的参与,往往是惨剧的开始。从穿越前医生的疾病诊断书来说,我已经活得够久了,但我不能因为上天的眷顾——在人间多活几天,去伤害无辜的人,更何况是最亲密的爱人。
爱她,就离开她。这就是我不可回避的现实。
我陪着棠顺,把那壶酒喝了个精光,在夜幕沉沉时,回到了棠府。在后花园,对着西厢房的那片光,我坐了很久。我真的很想知道,棠菁睡了没有,她又在忙什么,是不是也在想我。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而且要走得那么彻底。不知道她会不会哭,会不会想我。这样想着,我倒先哭了。
我很想向她告别,可是没有勇气,怕一见到她,脚就先软了,再也迈不开步了。我就这样痴痴地望着,不觉到了半夜。月亮很冷,风也很冷,我无力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收拾,除了几件衣服,就只有自己带来的那个箱子了。然后,我坐在灯下,给棠云留了一封信,告诉他怕承担不了重托,我已经离去。
天还没亮,棠顺悄悄开门,引导我出去。鄡阳河上,早已停好一艘小船,船头挂着一盏灯,闪耀着寂寥的光芒。船家将我接着,棠顺递上一个包裹,说是给我盘缠之用。
晨曦渐起,四处传来鸡鸣狗吠之声,沉睡中的城郭渐渐有了热闹的生气。在棠顺远送的目光中,水门终于打开来,我们第一个出了城。回望渐行渐远的鄡阳城,我的目光越过那高险的城楼,越过重重楼台,迷失在棠府的西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