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足足烧了一夜,直到太阳升起,才见远处的烟柱慢慢低了下去。城门一反惯例没有定时打开,仆役回报说王府有令,暂时封城,具体开放时间不得而知。
又在院子里等了几个时辰,时间已近正午。正无计可施,门口有快马来到,一名军士滚鞍下马,来不及通报,直直闯进棠府来,一见我们便伏地痛哭:“报告大人,娘娘没了!”
只一句,棠云往后便倒,四肢抽搐,不省人事。众人手忙脚乱,将他扶到内室去了。我不敢相信,跨步上前,怒问道:“你说什么?”
“娘娘没了!”众人又是一震。
“昨日都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回大人,本来是好好的,娘娘高高兴兴地到了桃花山,与王爷完成共牢合卺之礼后,王爷也很高兴,大伙儿都喝得高高兴兴的。娘娘说山庄的北崖上有座娘娘庙,非常灵验,今天是大吉之日,她想去娘娘庙讨个喜,为王爷早生贵子。王爷乐得不行,考虑到夜黑不安全,说明日再拜祭就行。娘娘不同意,还说到了明日,就显得心不诚了,只有今日前去,才能得到神灵眷顾。王爷没法,只好安排小人们陪侍同行,一再叮嘱山路上的安全。这前头都好好的,娘娘顺利到了娘娘庙,祭拜一番,可是,可是,谁能想到,娘娘就在刚出庙门后,一失足就跌下崖去了。”
“一群废物,你们就没去救,还有,那漫天大火是怎么回事?”我是又急又气。
“火,是那火。大人,小的们哪敢不救,有几个兄弟立马下崖去。可是,怪事发生了,崖下突然就起了大火,我从没见过的大火,瞬间便将崖下变成了火海。众人欲去救,奈何几月干旱,桃花山的大河小溪,都基本干涸到底,没有水,谈何容易。王爷也是一夜没睡,眼巴巴地看着大火烧了一夜毫无办法。直到今早大火自行熄灭,大伙儿前去察看,哪有娘娘的身影。王爷想,这崖高几百丈,摔下去就是九死一生,又碰上这逆天大火,恐怕娘娘是化为灰烬了,这才差下人来府上报告。”
闻此噩耗,棠府上下哭作一团,菁儿更是哭绝倒地。没成想,昨日的不祥之感,竟然这么快就得到了应验。
下午,城门开放,棠云勉强挣扎起来,带着一众家人,带着祭品,往桃花山的火场而去。路边,已经没有戒严的士兵,只剩下路旁迎风的黄旗,宛如招魂一般,显出无限的凄凉。桃花山依然还是戒备森严,任何人不得靠近。火场四周也安排了一队士兵把守,围了个水泄不通,头领就是那卢康。一见我们靠近,军兵便围了上来。
我一看卢康,那气就不打一出来:“卢康,你想干什么?还不快放我们进火场?”
卢康哈哈一笑,说:“不想干什么,只是王爷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火场,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好一个莽夫,就知道格杀勿论,你当初口口声声说会保护大小姐的安全,结果却酿成这样的惨剧,你该当何罪?”
“本帅何罪之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你家小姐担不得这天大的福份,与本帅何干?再说,当晚值守之人,都已经被王爷下到狱里,与你家小姐抵命,于情于法,无不妥当。本帅奇了怪了,公子这么急忙想进火场,莫非这娘娘之死,与公子有关?”卢康怪笑着说。
这些草菅人命的莽夫,只轻飘飘几句话,便又让那些无辜的值守之人,死于非命。这是什么世道?我怒道:“放屁,我告诉你,我家小姐之死,你才脱不了干系,我怀疑就是你使的坏,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偿还的。”
“好大的口气,萧越,你也太把自己当人看了,要不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老子今天就能把你给宰了,你信不信。识相的,就给老子快点滚开,不然刀剑无眼,要你好看。”说罢,他一挥手,几名卫兵便亮出明晃晃的钢刀。
正无助间,从火场里面跑来几个人,有人大喊:“卢将军,手下留情!”再到近前,竟是江狐带着几个随从。
卢康依然是怪笑:“江护卫,本帅又碍着你什么事了?”
江狐笑着说:“卢将军,误会误会,这几位都是娘娘的家人,不是外人,娘娘突遭不幸,就请将军放他们进火场,可好?”
卢康说:“王爷有令,除了王府的人,任何人不得进火场,本帅是在执行命令,请江护卫成全!”
江狐不急不恼,说:“卢将军执行军务,本不该我多嘴,不过,你我同为王爷效力,我就提醒你一句,这萧公子是王爷的恩人,这棠老爷是王爷的岳丈,他们的一句话,就可以让将军的项上人头掉上十次。王爷的脾气将军是知道的,又在这气头上,如果将军执意不肯,那江某只能将他们请到王爷面前,将军你好自为之吧!我们走。”说罢,江狐拉着我,就要往山庄而去。
卢康一下软了,忙说:“江护卫这是何苦来,我只是看不惯萧公子的做派而已,并不是真的要为难娘娘的家人。我这就放他们进去,也免得江护卫跑来跑去。”一挥手,众兵丁退下。
踩着一地的灰烬,江狐直接将我们带到了娘娘庙的悬崖下。这里原本长着茂密的树林,这会儿全部变成了柴灰,甚至还残留着星星烟火。
“娘娘就是从这里失足跌落的,早上火势稍歇时,我便带人进来搜索了,结果一无所获,估计娘娘已经遭遇不测!”一闻此言,菁儿抱着她的父亲,痛哭失声。
这里的悬崖,高达几十米,摔下来几无生还的可能,而这无名的大火,更将所有的可能都葬送了。我默默无言,帮着棠顺摆好祭品,凄凄地对着悬崖祭拜。
我问江狐是否搜寻到什么遗物?江狐摇摇头,说:“在这大火中,一切都会化为灰烬,娘娘......”
我知道他的意思,恐怕是尸骨也难寻得一块了。
“只是这里有点特殊,公子请来看!”江狐悄悄把我拉到一边,指着脚下的灰烬说。
我内心陡然升起希望,不过一看之后,也没什么不同。
“公子请看,这里的火灰,比他处要厚很多,这不太合理。”
我用棍子扒了两下,果然,这里的火灰竟然有十来寸之厚,与其他地方薄薄的一层有着天壤之别。
“公子,这火来得蹊跷,怎么刚好娘娘失足,这火就起来了,而这里的火灰又不同寻常,所以......。”
我拉住了他的手,指了指他身边的卫兵,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来到那些卫兵前,对他们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搜索的了,不要妨碍娘娘的家人祭奠,大家先撤了吧!”众兵丁散去后。他和我一起,扑在这堆火灰,仔细地寻找着什么。
果然,在灰中,我看到两枚已粘在一起的金戒指。我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用衣服擦了擦。原本它们是各自成形,不过估计是烈火的作用,竟似两个圆似的融接在了一起。脑海中突然想起,在我离开松门时,刘丙手指上,就有这样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心里再一紧。
菁儿来到跟前,一眼就看出,其中一个是姐姐的戒指,在那个较小的戒指的内环,还找到大半个荶字。我不再抱有希望和奇迹。这片地方,是棠荶儿的最后安息之地。而陪伴她的,是刘丙,是紧紧抱着她的刘丙,虽然大火让他们化为了灰烬,但是他们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在大火中留下了这紧紧相连的戒指,至死不离。
我潸然泪下。
我没敢告诉江狐,更不敢将真相告诉棠云和菁儿,因为真相是那么的残酷而危险。如果大家知道刘丙在其中,势必会惊天动地。我只告诉她们,这里留有荶儿的遗物,这里就是她的安息之地。
老迈的棠云,眼里早就流不出泪水,只顾跪在这堆灰烬里,失声自责。山风扬起柴灰,飞舞在山岩上,流连在漆黑的树木残枝上,是那么的凄凉。
离开时,大家把这片灰烬拢到一起,一时找不到装载之物,菁儿脱下外衣,细细地包了,哭着说:“姐姐,跟我们回家吧!”一闻此言,众人皆哭。
但在出火场时,又被卢康拦住了。卢康说:“火场上不管大家怎样,反正老百姓看不见,无所谓,但出了火场,就得顾及王府的颜面。虽说娘娘跌下悬崖,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能依一把火灰就认定娘娘死了,这样哭丧可不行。你们仍要装着无事似的回城去,否则,那就留在山庄。”
江狐怒道:“卢康,你别欺人太甚,你这样做,就不怕王爷处分吗?”
“处分?嘿嘿,江狐,我看要处分的是你。”说罢,卢康从怀中掏出一纸,扔在江狐面前,说:“江护卫,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这可是王爷的手谕。就在你们进火场后,本帅在王爷面前讨来的。而且王爷说了,叫你马上到王爷令前听训,还不快去。”
江狐无言,只好听令,向我们作别。棠云一口血气上涌,几近不支,顾不得其他,只好忍气吞声,含了泪水,悄悄回城。
等到山下一处草房前,棠云说先歇歇,讨口水喝。
柴门内,有人正在忙碌,咋一看,不就是刘丙吗?那短衣麻裤大熟悉了,当初在庙里就是这样的穿着。我心头一喜,大叫“刘兄!”
“客官叫我?”那人转过身来,却不是刘丙,而是完全不认识的一个人。我连忙表示抱歉,说是认错人了。
那人也不见意,招待我们在门口坐下。可是,他的那身衣着,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越认为是刘丙的,越看就越像是,于是跟着他进了屋内。
他发现了我的异样,说:“客官为何这样看我?”
我不好意思地说:“实不相瞒,大哥身上这衣着,看着似曾相识,所以才有此唐突之举。”
“公子或许没有看错,我这身衣裳,确实是别人赠与的。”
“赠与?”
“是的,前日午时,有个人到我这里喝茶,一付风尘仆仆的样子,临走时脱下这身衣服,硬要赠与我,还说这衣服他用不着了,好歹留给需要的人。”
“他长什么样子的?”
“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农人,听口音就是桃花山的人,对他的印象我并不深刻,不过,他走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一条腿似乎有点不灵便,有点瘸。”
这不是刘丙又会是谁!我心里明白了。我问他是否知道那人离开后去了哪里?他说估计是去了桃花山,说到桃花山,他兴奋起来,压低声音说:“客官,桃花山这两天出了大事了!”
“大哥是指昨夜的那场大火吧?”
“是的,几十年来,我都没看到那样的大火,更奇怪的是,当我惊慌地从睡梦中醒来时,这火越烧越大,扑腾的火焰借着风势,点燃着山林,看上去特别像是两只蝴蝶,在桃花山上盘旋飞舞。”
火蝴蝶!我终于明白,这种结局,在多日之前就已经注定,从李家寨开始,一场绚烂的演出已经启幕,想必那次生离死别,刘丙和棠荶这对苦命鸳鸯,已经定好了生死相依的盟誓。于是,在约好的时间内,一个堆积火场坚定执着,一个跳下悬崖义无反顾。火场就是他们的婚床,烈焰就是他们的红烛,他们终于完全融合在了一起,没有人能再把他们分开,就如他们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留下的是至死不离的相融相依。
辞别草房的主人,我们回到棠府。府内依然乱作一团,早有王府的卫兵传信,娘娘之事,事关王府颜面,若是娘娘殁陨,自应风光大办,且向朝廷请封。但是大火过后,玉石俱焚,娘娘生死未卜,若要风光大办,到时寻得娘娘,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因此,当前对娘娘一事要高度保密,不得向外泄露半个字。
迫于王府的淫威,我们只得偷偷在后花园里,为棠荶起了一座新坟。大家压抑着哭声,将棠菁包裹来的火灰以及相融的戒指,放入檀木香匣,再加上棠荶生前的衣帛,埋入坟中,只盼生者节哀,死者安息。
棠荶的意外离世,成了击倒棠云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回来的当晚,他便呈现中风的症状,瘫痪在床,看谁都不认识。更糟糕的是,棠顺也深受刺激,一下颓丧了很多,不再理事了。于是,棠府大大小小的一应事务,便落到了菁儿和棠立的身上,菁儿主内,棠立主外,我则两边帮衬着。
王府那边,除了派人送来一些财物慰问外,并没有其它的骚扰,算是清净了几日。
这天气愈发反常了,从正月到现在,一滴雨都没下,天空整日里艳阳高照,田野难得见到一丝绿色,四处是干涸后留下的裂缝。有些勤快的农民只得到鄡阳河里担水,只想不误春耕时辰。鄡阳河也日渐干涸了,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不少干白的河泥。河上早已不能行船,因而过往的客商也少了,大多会绕道海昏,或是干脆走陆路到左蠡,再乘船通江达海。
最苦的是贫苦人家的生计,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本就没什么可吃的,而往年可以挖到的野菜,因为干旱变得少之又少,卖儿鬻女甚至是饿死的事情时有耳闻。县令武朝安对此毫不关心,反而以王爷大婚为名,再增二成的赋税。普通老百姓哪里还有余钱交税,却又躲不过县衙的淫威,或是外出逃难,或是被抓进牢里,生不如死,一时哀鸿遍野。白云观和南林寺都有施粥活动,不过搞了几天,就进行不下去了,因为要施舍的对象太多,他们的积蓄没几天便空了。棠府作为鄡阳的首富,按照往年惯例,也要有施粥之举,可是今年遇上这么个情况,人手又不够,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我跟菁儿商量,一致决定向白云观和南林寺各捐助大米100担,粗粮200担,请他们代为做善事,以解燃眉之急,能救活几个人,就几个人吧。
李环潜入城来,告诉我一个吃惊的消息,就在前日半夜,突然听到几声巨响,地动山摇。众人惊恐起来查看,只见李家寨前突然出现大小不一的几个大坑,深不见底。好在由于寨子里的人员都撤到了附近山上,没有人员损失。
庆幸之余,我问他是否还发现其他异常。他说松门山似乎越来越亮了,远远的,不时会传来沉闷的轰鸣声,伴随着黄色的火光,不知是什么原因,却不敢派人上去查看。
李环求救似的看着我,希望从我这里找到答案。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久旱不雨、地陷、火光,这似乎是地震的预兆。“南朝宋永初二年,沉鄡阳,浮都昌!”记忆中的词条翻动了,我差点跳了起来,今年不正好应了吗?
一想到整个鄡阳平原,就要变成鄱阳湖了,繁华的鄡阳城,竟会沦落成沙洲上的废墟,内心说不出的恐惧。不管传说是否成真,我想我有责任,将这一消息散播出去,能救得一人是一人。
我郑重地对李环说:“李兄,事不宜迟,请马上回寨,将所有人员和物资都迁移走,松门山水域是最危险的地方,不能再居住了。我原本叫你们暂时落脚的南山,也不能安居,你们要离开那里,往北走,越远越好。”
李环问:“为什么?”
“依我看来,这鄡阳和海昏,要沉了!”
李环不信,“好好的地方,哪能说沉就沉的,萧兄也大惊小怪了吧!”
我恳求道:“事关无数人的性命,还请李兄信我这一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若真的发生,那后果不是谁能承受得住的。”为了引起他的重视,我决定再次利用他的迷信,我说:“李兄,你忘了我是谁,我又为何而来吗?”
“你是?”
“我是特使,实不相瞒,正是上天不忍看到太多的生灵涂炭,才让我来点化你们的,天降异兆,必有大事。如果执迷不悟,那就万劫不复。莫说松门山,就是这鄡阳城,也会沉入水中,不再存在了。”
李环显然吓住了,见我如此郑重,忙说:“在下自然听从特使的吩咐,我这就回去,马上转移,并代表全寨百姓,叩谢特使的大恩大德。”
李环离开时,我再三叮嘱他,想办法将这消息传播开来,让更多的人离开鄡阳,到安全的地方。
送走李环,我连忙来到菁儿处,并请来了棠顺和棠立。我开门见山,直接告诉他们:“鄡阳城还有这个鄡阳平原,就要沉了!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将棠府的一切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棠顺叹了口气,看着我说:“孩子,你是吓坏了,这鄡阳几百年,一直是太太平平的,就说这干旱吧,隔三差五的,都会来这么一次,这不是什么大事。荶儿的离世,大家都很难过,别是得了臆症了,这可怎么好?”
菁儿也是一脸的担心,对我的说法完全不认同。她说:“若大的鄡阳城,往哪里沉呢?你莫要吓我们,说实话,棠府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我想起之前我曾告诉过菁儿我的穿越故事,于是说:“菁儿,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你知道的,我来自哪里,我看过的书上,就是这样写的‘沉鄡阳,浮都昌’,这时间,这事件正应着了。”话刚说完,菁儿便微微颤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就流泪了。
“什么书,公子又来自哪里?”棠顺问。
“顺叔,我来自哪里不重要,不过书上关于‘沉鄡阳’的记载,确实是真真切切的!”
棠顺说:“书在哪里?给我看看!”
我只得胡扯:“这是我无意之中得到的一本天书,可惜在我南来的途中遗失了,不过内容我是记得的。它不但记载了这一重大事件,还描绘了鄡阳的惨状,繁华的城市沉入水中,鄡阳城只剩下一个城头山,也是黄沙满地,一片荒凉。”
“什么天书,我看还是公子的臆症罢了,公子万分聪明,可也会有糊涂的时候。公子若能拿出所谓的天书,我就信,不然,对公子的建议,我是万万不赞成的。”
“这......”我看着菁儿,想得到她的支持,拿定主意。她神情黯淡,迟疑了一会,才说:“如此大事,还是要慎重考虑,从长计议吧!”
“我听从姐姐的!”棠立说。
看来菁儿并不同意,等棠顺、棠立走后,我想单独跟菁儿聊聊。菁儿却显出很疲惫的样子,对我说:“我自然相信你的真心和诚意,可是这件事,实在太重大了,姐姐刚刚离世,爹爹又人事不知,我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担得起这重担,下得了决心,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我现在想休息了,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事关重大,却得不到回应。我心里烦躁,来到街上,随处遛达。历经干旱的天灾和苛捐杂税的人祸,城内显得有些荒凉,连河岸边的柳树也枯死不少。街上没什么生气,行人不多,墙根下、街角口,卧着很多衣衫褴缕、面黄饥瘦的人,年老的奄奄一息,年幼的嗷嗷待哺,就是原本年轻力壮的人,也是脱了人形、死气沉沉的样子。我掏出怀中仅带的几枚铜钱,给了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妇人,她的谢谢声,引来了另一群饥民,呼拉拉把我给围上了,强行索要施舍。我表示没有了,就只有这么多了,他们不信,硬是把我全身搜了个遍,好不容易被他们放过,外衣也被扯成了布条,连我腰上的一块玉佩,也不晓得是被哪个人给劫走了。
这个春天,并没有给人带来希望。我并没有太多怨恨这些强抢的饥民,在生死饥饿面前,人伦道德,这些只能算是个屁。我只是担心,当沉鄡阳的一幕到来之时,这些人,这些苦难的百姓,又如何逃得出生天。
我作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对此无能为力,心里的烦闷可想而知。我想到了白云观,想到了天一道长,或许,他能给我指点迷津。看看时间还早,我决定出城。
到白云观的路上,到处都是饥民,他们或卧或坐,偶有呻吟,我感受到了一种等死的绝望。我没想到,城外,竟然还有这么多的饥民,他们一直延伸到白云观的粥摊前。
施粥摊前,不见道士,只有眼巴巴守在摊前的饥民,估计施粥早已结束。叩开观门,小道士修静出来接着我,告诉我师傅在后山崖上,请我前去。
我问道长怎么知道我要来?修静说,他也不知道师傅怎么知道的,只是说他在后山等着公子。
我问今天的施粥结束了吗?修静说:“早结束了,公子,你是不知道有多少饥民,棠府送来的谷子,一天就用去了两担,还不够用。公子也看到了,这一路之上都是饥民,他们就这样每天等着,等着从早上开始的施粥。”
“施粥是一天三次吗?”
“公子说笑了,哪有那么多的粥施呢,就这一天一次,也支撑不了几天了。要不是棠府送来的谷子,观里早就支撑不下去了。”说罢,摇头叹息。
看得出来,这小道士同去年相比,成熟深沉了不少。
天一道长端坐在面向鄡阳平原的一处山崖边,地上刻有一付棋盘,摆着一些石子,正在苦苦思索,犹如入定一般。我不敢打扰,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修静退下去,天一道长还在苦思冥想,良久才说:“公子来来来,陪贫道下一盘,你执黑先。”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把刚才的棋局搅乱了,重新摆开。
我慌忙说:“道长,在下对棋局是一窍不通,还是不下了吧!”
“公子不必谦虚,再说下棋不论输赢,公子不必紧张。”
话既如此,也就只有硬着头皮下了。好在原来在大学时,经常跟同学下围棋,而前不久,又跟菁儿下了几盘,有点心得。我暂时按捺住烦乱的情绪,认真下起棋来。
星位占角,凌翼飞挂,黑间低夹,白单关跳......一来二去,棋局渐渐丰满,我渐渐发觉,看似黑棋占优,可是显得非常局促,一条大龙怎么也难摆脱对方的擒杀,打了死结,转眼败局已定。
关键时刻,天一道长突然把手中的石子一扔,叹息一声说:“唉,还是死结,找不到出路,走不了!”
我惶恐道:“道长,什么死结?”
天一说:“公子不也就是为此事而来的吗?”
“在下确实是有求而来,但不知是不是道长所指?”
“天降异象,必有异动。贫道夜夜观天象,阅山水,参悟多日,却不得要领,公子此行,或能解我迷惑。”
“道长见笑了,在下何德何能,敢为道长解惑。”我更加惶恐。
天一拉着我,指着山下的饥民和城廓说:“公子,现在不是谦虚的时候,公子看到他们,作何感想?”
“实不相瞒,在下内心无比惊恐,只怕这万千饥民,不是死于饥饿而是天灾水患,只怕这繁华的鄡阳,瞬间成了荒沙泽国!”
天一道长凄怆地说:“眼见着这久旱无雨,赤地千里,公子却说什么水患泽国。不过,公子这瞎话说得好,也解开了贫道缠绕心中的迷团,公子可是说,这大好的鄡阳,就要沉入水中了?”
我暗地一惊,果然是高人,恭恭敬敬地说:“确实如此,还请道长指点迷津。”
“公子之烦,出于本心,本心赤诚,何来迷津。”
“那又该如何?”
天一道长抓起一把落叶,往崖下一洒,落叶借着风,悠悠而落。“公子请看,这同为落叶,共借风势地势,有的能浮于九天,有的却直坠于地,还有的附于石壁。”
“在下不解!”
“富贵在天,生死有命,追从本心,顺其自然。”天一道长又说:“公子不比我一个闲云野鹤之人,公子想必有更多的事要忙,不如就此告辞下山,自当后会有期!”
“谢道长指点。”我辞别下山,心里想着,既然顺其自然,那我就不必纠结有多少人重视我的警告,我只需要将这一消息,尽量告诉更多的人,就算是能多救得一人,也有价值。
我在棠府的账上支了不少铜钱,在街头的饥民中分发,告诉他们,快点离开鄡阳地界,到别外谋生,这鄡阳将有大事发生,同时要求他们将这个消息转告一切可以转告的人。
做完这些,我心里略为舒服些。我想,我虽然不是先知,却有告知的责任。只是棠府上下对我的说法都不赞同,菁儿还没有相信这回事,这是我最为头疼的。就像明明知道头上悬了一柄宝剑,并随时会落下来,但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