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定了李环这帮人,我立即着手调查工作。李环除了每天早上问候一下,询问还有什么需要的,其它时间并不来烦我。白天刘丙陪着我四处寻找,虽然他并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晚上,我俩则住在船上,有准备充足的粮食和物品,倒也轻松。
松门江这片水域,我越看越熟悉,其实就是千年后都昌县城外的那片水域,只不过那时已经是一片浩瀚的汪洋,而现在,还只是一条江,江两岸是宽阔的肥沃田野,田野的尽头是重重叠叠的山峰,其中就有南山。宋代苏东坡经过南山时,曾发现一处野老泉,并留下“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水隔南山人不渡,东风吹落碧桃花”的千古佳句。这个南山对我来说,应该是非常熟悉的了,读书时就不知爬过多少次了,里面除了几个景观,实在找不出能联系起穿越的奇幻地方来。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甘心,毕竟当时我醒来时,就在这个地方。于是,我和刘丙把南山找了个遍。
此时的南山,遍地是灌木丛,真的很难走,连条羊肠小道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寺院、亭台了。这是一个尚没有开发、没有人烟的小山,我和刘丙相互搀扶着,好不容易开出了一条到顶的山路,也在半山腰找到了苏东坡眼中的野老泉。然而,这是一处毫不起眼的泉眼,一丝泉水从岩缝中迸裂出来,喝起来有股甜甜的味道。站在山顶放眼四望,松门山如一条蜈蚣,趴在远处。而山的北面,有三处山脉围成了一个天然的盆地,荒草盈盈。谁能想到,千年后这里竟是灯火楼台千万家的县城所在,我不由得产生沧海桑田之惑。
在南山上,除了在东麓找到一个藏身的小洞,其他就没什么能引起我的兴趣了。这个洞不是很大,能容纳大约四五个人的样子,洞顶有一块大岩石覆盖,有一角能看到外面的天空。抱着一丝希望,我在洞里呆了整整一天,除了看到几只老鼠进去,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只得放弃这片山林,转向他处。
于是,从南山一直往西,我一路慢慢找寻而去,直到这条山脉的尽头——矶山。只见此峰屹立松门江边,靠江边的一面如刀削一般,壁立千仞,平面如镜。在矶山山下,有一块巨大的石头,突兀向前,倚山临江,形状如台,这应该就是陶侯钓矶了。曾官至侍中、太尉、荆江二州刺史、都督八州诸军事、封长沙郡公的东晋名将陶侃就在此垂钓,还在这面石壁处建有精舍。
我告诉刘丙,这就是陶公钓矶。刘丙很兴奋,说我知道我知道,陶公是鄡阳县走出的英雄人物,听说他最开始是个小小的县吏,有天鄱阳孝廉范逵经过他家,仓卒之间,他家里没有什么东西款待贵客,陶母还剪掉了长发卖掉,再买来酒肴,家里没有柴火,又把屋柱子劈了一半,烧掉了。后来,范逵有感于陶母的教子有方,推荐了陶公入仕,陶公这才得以飞黄腾达。
我笑了,说虽然你不读书,但知道的还蛮多的嘛!刘丙更得意了,说关于矶山,我还听老辈人说过一个传说呢!
什么传说?
“传说陶公曾经在矶山下钓鱼,一次竟然一条鱼都没钓到,最后要收工回家的时候,竟然从江里钓了一只织梭来。陶公想,这是哪个不小心掉的吧,于是把它挂在石壁上。没想到,晴朗的天空马上阴云密布,瞬间就雷电交加,再看这只织梭,竟然变成了一条龙,腾云驾雾的飞走了。后来,人们说也是这条龙的保佑,陶公才能做到大官。”
“梭化龙飞”的典故,好像在刘敬叔《异苑》中写过。原本以为是后代文人的牵强附会,没想到在东晋末期,竟然已有这传说。我问:“你怎么知道?”
“听老辈人讲的啊,鄡阳城的人,大半都知道这个故事。你是不知道,听老辈人讲,当年这里可是鄡阳的一个胜景,前来游玩的文人墨客很多,但是因为这些年松门山的水匪横行,大家才不敢来这里。这是个神奇的地方。”
神奇的地方,我心里一动。拉着刘丙就奔山上而去了。但是,依然很遗憾,没有什么值得我注意的地方。虽然风景很美,但我关注的不是美丽的风景。
傍晚下山来,船就泊在矶山石壁下。用过晚餐后,我对着石壁发呆。这一路找来,如果说对找到线索最有感觉的话,也就只有这个矶山了,不为别的,就因为这片神奇的石壁,还有那神奇的传说。
然而,我并没有达成所愿,我对着石壁看了两天,依然没有任何收获,补给已经用完了,我们准备回去。
李环得知后,担心我们的安全,特意安排张寻和三名壮士随船护送,直到鄡阳关口的一个隐蔽处,他们才与我们分手。来到水关前,我们下了船,呈上关文,守卒拿着关文,说声稍等,便进里面通报去了。正等得不耐烦时,突然拥进来一帮人,不由分说就把我和刘丙给绑了。
我大声质问:“为什么抓人?”
“为什么?”一个头领哼了一声,“到时就知道了。”他们把我俩带到关上,我一看,坏了,庾府的管家庾进坐在那里。他一声干笑:“萧公子,别来无恙啊!还有你,这个奴才,害得老爷找得苦啊!”
我苦笑道:“小的见过大人!大人安好!”
“好、好个屁,什么好事都被你俩给搅黄了,也不知道你这个人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桃花会被你给搅了,双虎会也被你给搅了,后面的事就不说了,庾大人早就恨不得扒了你们的皮,喝你们的血。也算是老天有眼,让你们落在我的手上。来呀,把他们给我关起来,听候庾大人发落。”
我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就遇上了这个瘟神,这要被他们给抓走了,还有个好。我抱着一丝侥幸喊道:“老爷,我们有县府开具的关文,你们私拘良民百姓,眼里还有王法吗?”我求救似的看着一个官兵,估计是县衙的,但是他对我不理不踩,看来他们早就是一伙的了。
“哼,你们的关文呢,我们怎么没看见,大伙说,他们有关文吗?”庾进阴险地说。
“没有!”一旁众人高呼。
“弟兄们,这两个人,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企图混过关去,据线报得知,这两个人还同松门山的水匪们相互勾结,证据确凿,罪不可恕,大家可要看好罗,不要让他们给跑了,明天一早便押送至城里请功,大家重重有赏。”
我俩被押下去,暂时关在一个水牢里。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什么东西,我们被绑在一根木柱上,只有颈部以上露在外面。虽然此时已经是六月了,但是,水牢里的水不仅散发出一股污浊味,令人作呕,而且还有些冰凉。我倒好点,不一会儿刘丙就受不住了,禁不住呻吟,原本他的断腿处就没有痊愈,在冷水的刺激下,出现一种难以言状的钻心的痛。
慢慢地适应了这个黑暗,我也渐渐看清了水牢,它其实就是建在一个岩洞里,四面都是山岩,从表面上看,这里面的水基本上都是从岩缝中流出来的,怪不得这么冰凉。虽然泉水不停地流淌,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水位的升高,估计在某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还有洞口流出去。这真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
我俩又困又饿,更糟糕的是,因为被绑得结结实实,颈部以下长时间浸泡在冷水里,感觉体温在渐渐下降,感觉就似到了一个冰窖里,几乎整个人都要冰冻了。我想可能待不到明天就要挂了,就在刘丙越来越低的呻吟中,我失去了知觉。
恍惚中,我进入到一个眩丽的时空,我飞了起来,头顶上艳阳高照,天空碧蓝,脚下是喧闹的鄡阳城,耳边仙乐飘飘。就在城头,我看到了棠菁,站在那里,手里牵着一根红线,红线的一头就系在我的身上,我原来是个风筝。就这样,我幸福地在飞翔着,围绕着棠菁,围绕着鄡阳城,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自己失重了,飘飘浮浮地往天外坠去,我吓得回过头来,棠菁牵着的红线已经断了,她在呐喊,在喊我回来,而我,却是越飘越远。当飘过一片白云时,我竟然看到了熟悉的小村庄,就在村口,我爹娘正在村口翘首以待。他们似乎看到我了,在欢喜地指点着,在呼叫着我的名字。我心下一喜,原来竟然是这样穿越回来了,谢天谢地。一激动,竟然不能再飞了,扑椤扑椤地直往下掉去。我吓得大叫:“不要,不要。”
“特使醒了,特使醒了,快去报告大哥!”身旁有人欢呼。我睁开眼睛来,一看,竟然是在一个茅屋里,旁边站着两个壮汉。这么大热的天,床旁竟然摆了两个火炉,炉里正在燃烧着柴火,随着轻烟飘来一阵阵灼浪,那两个人,浑身湿透,大汗淋漓,却不敢离开半步。
看来,我只是在梦中穿越回去了。现实中,我还在这个鄡阳城。他们叫我特使,难道是李环救了我?我伸了伸胳膊,摇了摇脑袋,似乎一切安然无恙。
门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李环跑了进来,就要行礼。我心下过意不去,忙爬了起来,向他致谢,双方又是一番客套。我四处瞄了瞄,没有看到刘丙,心里咯噔一下,莫非……
似乎看出我的焦虑来了,刘环忙说:“特使放心,他还在隔壁的房间里,刚才已经醒过来了,还关切地问了特使情况呢,只是因为他腿有旧伤,不能下床,也不得过来。”
我请求李环带我过去看望。果然,就在隔壁,刘丙满脸欣喜地看着我,他的旁边,也有两个大炉子,不过,火已经熄灭了。我心下一热,对着李环便要叩首:“谢李头领相救!”
李环连忙扶着:“特使折杀小的了,特使是因为小的们的福祉才来此地,不幸受奸人所害,小的们护卫不周,罪该万死!特使非但不怪罪,反而行此大礼,小的羞愧难当。”
我忙说:“好了,好了,我们就不要再客气了,兄弟们辛苦了!”
“特使能平安归来,全靠神仙护佑,特使洪福齐天,小的们何来辛苦二字?大伙说是不是?”众人欢呼。
过去的人就是客气,三句不离客气话,再这样下去,挺肉麻的。于是我就不再客气了,好奇问起他们怎么知道我和刘丙被抓。李环等人坐下来,你一句我一句,慢慢讲清了原委:原来,张寻把我们送到关口外,看看没什么事,就驾船回去了。回来的路上,竟然遇上了一伙庾府的部曲,估计是刚从村下收租子回来,正停在一个避风处歇息,两艘船满满的都是物品,甚至还有女子。可以想象,在这春黄不节的时候收租,租户们本来就连温饱都解决不了,怎么能还上租子呢。于是这群没有人性的东西,就抢东西,没有东西,就抢女人到庾府为奴。粗略算了算,两艘船上大约有十几个身强力壮的部曲,这些人正在船上花天酒地地胡来。而张寻只带有兄弟三人,好汉架不住人多,义愤填膺却不敢造次。于是,他自己带着二个人在那里盯着,安排了一名弟兄从陆路赶回报信。得到消息后,李环连忙带领三十余名壮士,驾快船赶将上来,几乎不费一枪一卒,将船上的部曲全部俘虏,被掳来的女子全部放走,对有主的物品则由她们带回,实在找不到主的,则带回松门山。同时,在那些女人的指认下,将作恶多端的几个部曲处死,其余的人则暂时押着。正在忙活呢,又发现上游飘来一艘船,船上没有人。李环一看,这不正是我和刘丙坐的船吗,怎么自个儿顺流飘来了。李环暗想,坏了,可能是特使出事了。于是,连忙派人到关上打听,果然,听关卒说,有两个朝廷要犯在关上被抓了。李环心下甚急,顾虑到我和刘丙的安危,反正劫了庾府的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潜伏到半夜时分,带领三十多人,一举攻上关来,杀散官兵,救出了我们。
讲起来虽然波澜不惊,但从李环时而豪气如云,时而凄怆悲愤的讲述中,我感触到其中的血雨腥风。战争,哪能没有杀戮,没有伤亡?我问:“弟兄们的伤亡情况怎么样了?”
李环眼神一黯,良久才说:“重伤六个,亡三人!”
想到三条活生生的生命因为救我和刘丙,而离开这个世界。我肃然起立,动情地说:“众位兄弟为搭救我们两人,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请受在下一拜!”说罢,真的就拜了下去。李环连忙扶起,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特使大人,小的们都是在刀尖上过来的人,对生死看得淡了。况且,小的们的命都是尊神所救,为了尊神和特使,就算是粉身碎骨,小的们也将万死不辞,当不得特使如此大礼。”
“兄弟们,在神的面前,每个生命都同等重要!决不会因为身份和地位而有所贵贱,愿伤者平安,死者安息!”
“还请特使不怪罪我等劫掠之过!”李环纳头又拜。
“惩恶扬善,正符合神的旨意,庚府作恶多端,惊扰百姓,众位兄弟能伸出正气之手,阻止他们欺凌百姓,即是积德,何来过错,应是大功!”
“谢特使!”他们又来了。想到那些为我受伤甚至死亡的几个人,我心下很是不安。自有生以来,还没有人因为我而牺牲生命,那种为义气两肋插刀、肝脑涂地的传说永远只是传说,但今天,他们做到了,而他们还只是一群曾经的水匪。
我提议看望一下伤员,再对死者进行拜祭,刘丙也要去。众人只好默然抬起他,引着我们出去。重伤员都被安排在他们各自的家中,他们或是闭目不醒,或是哀痛连连,尤其是他们家人那焦虑和无可奈何的目光,似乎能将我烧灼,令我不敢直视。
就在神庙背后的一个小山包上,多了三座新坟,那三个泛着新黄色的土堆,无言地附视着涛涛的松门江。坟前,有刚刚烧过的纸,其中一处坟前,有一个衣着褴褛的女人,带着个明显营养不良的孩子,在那里哭得昏天呛地。我们的到来,止住了她的哭声。她满眼幽怨地看着我,我的心一子抽紧了。对着那坐坟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是我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真正心甘情愿的下跪。在我身后,由李环而下,大家都跪了下去。
回来的路上,李环告诉我,寨里对待死者家庭一律优待,只是庄上有一口饭吃,也要尽着她们,哪怕弟兄们都饿着。现在最头痛的,还是伤者,如果是普通的轻伤倒也罢了,弄点草药,忍一忍也就好了。而刚才所见到的几个重伤员,都伤在重要部位,却没有办法,如果找不到郎中医治,恐怕只能等死了。
我说:“那就赶紧找郎中啊!”
李怀愁道:“我何不想啊,只是我们之前的名声坏了。这几年,庄上凡是有人犯病,别说是请郎中,就是绑都绑不来,就算绑来了也是一昧的装死,一点办法都没有啊!所以,只好求助于尊神搭救了!”
我暗道:李环啊李环,你是不知道,这世间是没有神的啊,那是我骗你们的,如果等待神的搭救,这几位兄弟还有命吗?我说:“这些兄弟的伤,不是上天的惩罚,而是因为战争,恐怕尊神也无能为力啊。”
“可是,小人们真的没办法请到郎中了!”李环满眼泪光。
我心一横,说:“别急,别忘了我是特使,此事都因我而起,尊神没办法,但特使有办法!”
情急之下,我夸下海口,要为重伤的兄弟想办法。冷静下来,我发现这真是个难题,不说我来到鄡阳后,从未接触过郎中,就算能在城里找到郎中,又怎么把他请到这个偏僻危险的松门山来呢?更何况,鄡阳关就过不去。
还好,刘丙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他说:“棠府二小姐不是懂医术吗,她师从天一道长,那医术能差得了。别忘了,你当初晕倒时,还是她在一旁针灸呢!”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本来就打算不再跟棠菁联系了,主要是怕自己越陷越深。更何况,此去白云观,一路关山阻隔,危险重重,她怎么又能来得了!可是,那几个重伤患者呻吟及家人几近绝望的神情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怎么也挥不去,我陷入矛盾之中。
最后,还是刘丙让我终结了犹豫。他说:“萧兄,我一个粗人,大道理不懂,但是心中总怀有一个义字。那几个兄弟,是为了我俩才受伤的,为的是个义字。如果我们可以帮忙而不帮,有恩不懂得感恩,那岂不是连猪狗也不如。”
我面红耳赤地争辩说:“你不知道,先且不论请不请得到,一路上怎么过来都是个问题。”
“这只是公子的托词罢了,去都没去,又怎知请不到,路上的困难,也总是有办法想的,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话既如此,我只得下定决心,去一趟白云观。事不宜迟,我来到李环的大堂,他也正在愁眉苦脸的,不知如何办好。我谈了自己的想法,他两眼一亮,恨不得又要跪下了,我又是好一阵搀扶。这个时代,礼节确实很多。我对他说,今后一定不要这样了,直接说话多好!
其实他也烦的,见我是真心,也就一改之前的斯文,变得豪气起来。他告诉我,鄡阳关自那次被他们攻上去后,县衙和庾府又增派了人手,把鄡阳关守得个铁桶似的。要走官道到鄡阳城北的白云观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改走野路,那就得多走三十多里路了。为了保护路上的安全,我们商定,由张寻带几个弟兄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连夜我们出发了。所谓的野路,其实只是有别于官道的小路,小心地骑着马也能行走,其中最难的是一路要翻过六座山峰,到黎明时分,我们才走过其中的四座山。据张寻讲,前面还有两座山,竟然连路都没有,当然也不能再骑马了。大家就地休息了会,吃了点干粮,天渐渐就亮了。张寻安排一个弟兄留下来,照看一行的马匹,其他的人则把钢刀藏起来,同我一起翻山越岭,赶赴目的地。左拐右拐,我们在日上三竿时分,赶到了城北的官道上了。
为了避免目标过大不安全,张寻等人潜伏在路旁的山中,我一人前往白云观。一夜未睡,我没有什么惫累的感觉,相反内心充溢着一种慷慨激昂的英雄情怀。想到那几个急需医治的人的性命,我从未过如此迫切的责任感。在这厚重的责任感中,又不时泛起想立刻见到棠菁又怕见到她的复杂心情。
道观的山门开着,几个小道士在打扫卫生。我一眼就看到了修静,忙走上前去问询:“小道长,忙啊!”
修静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了看我,惊喜地说:“萧公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又是来找师傅的吧?”
我悄悄地说:“不是啊,是找你师姐的!”
“咦,师傅今天早斋完后,就关在客堂里不出来,只是叫我泡了杯茶进去,说是等下有贵客要来。没想到那个贵客就是你。”
我笑了,说:“道长难道会神算,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道长要等的人肯定不是我,我又不是贵客。你还是告诉我你师姐在不在?”
“师姐啊,不在。”
“啊!那在哪?”我大吃一惊,这不是六月吗,怎么不在观里。
“在后山带几个师弟采药去了,师傅安排的。不过,萧公子,估计师傅说的贵客就是你,因为师傅说如果贵客要找师姐,就把他直接请到客堂来。”修静说。
这就奇了,难道天一道长真的会神机妙算,莫不是这小道士在骗我。正疑惑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萧公子,贫道等候多时了。”
我暗暗心惊,一转身,果然,在三清殿门口,天一道长仙袂飘飘地站在那里。这老道还是人吗?
香雾缭绕中,我与天一道长相向而坐。道长说:“公子请喝茶!”
我一揖身,说声多谢。几口清茗下去,人顿时清爽许多。
“公子此番前来,不是为贫道而来吧?”天一道长缓缓问道。
我坦白相告:“实不相瞒,实为修清道长而来。”
“公子不是说已经听从贫道的劝告,不再纠缠修清了吗?”
这个老道士,一上来就问这么难堪的问题,还能不能愉快地谈话了。我说:“道长有所不知,此次前来,并非为在下,而是为在下的几个朋友,没办法才只能前来。”
“公子言不由衷啊,贫道看得出来,受朋友之托是真,念念不忘也是真中之真,或许是公子暂时没有认清内心而已,要知道,内心之向才有身体之行啊。”
“道长或许看错了,道长的忠言,历历在耳,我也是遵照道长的嘱咐,尽力而为。我知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因此,离开时,我也绝不带走一粒红尘。”
“可你已经搅动了红尘,甚至是,毁掉了贫道最得意的弟子!”天一道长黯然道。
我心慌起来,忐忑地问:“在下愚钝,不知道长所指何意,还请明示。”
“这么说吧,因为公子,修清已经不再静了,功课也做不好了,这也算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吧!”
“听道长此言,在下真的错了,但苍天可鉴,在下一直在回避这件事情,甚至愿意一人承受这苦痛,但没想到事与愿违。”
“公子没错,或许是贫道错了,忘了‘道法自然’的真谛,人不能胜天,更何况最难掌握的儿女情长呢。或许起初,贫道就不应给公子什么所谓的忠告,千年修得同船渡,欢喜怨家又岂是道中人所能左右的。”
我诚恐惶恐地站起来,低着头,表示歉意。天一道长示意我坐下,说:“贫道一开口就收不住了,忘了正事。我是不是真的老了,公子莫见怪。”
我忙说:“是在下打扰了道长的清修,是在下的不对!”
“说吧,公子刚才说是为朋友而来,请问是哪里的朋友,又有何事?”天一道长恢复了常态。
“在下的几个朋友,生命危在旦夕,还请道长施以援手,救他们一命。”
“他们此生作恶太多,救有何益!何劳公子如此?”
“道长有所不知,那几个朋友之前或许作恶,但现在已经迷途知返,弃恶从善了。况且,他们是因为营救在下而舍生就死的,就为这一个义字,在下认为他们当救!”我把前因后果向他一一讲明,谁知他根本不为所动。
“恶即是恶,善即是善,惩恶扬善,才是我辈中人应有之义。如果不能分清是非,就难免沦为助纣为虐。因此,贫道不能答应公子的请求。”天一道长斩钉截铁地说。
这让我犯难了,信心满满地前来请郎中,没想到这个老道士从中插上一脚,这叫我如何交待。不行,得找个理由,说服这个老道士。既然刚才他说到了善恶之分,看来还得从这里入手。那说点什么呢?我一时无言,天一道长也似入定了一般,闭目深思。
尴尬中,我打量着这个客堂,发现在客堂的正中间,是一副山水图,意境高远,里面有一个人,骑着条青牛,看来是老子出函谷关的故事。左右两边的墙壁上,分别挂有两幅巨大的书法作品,龙飞凤舞,颇有一股飘逸之气。在第一行写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看来,这是道德经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可辩驳的,这样走我也不甘心。我想,这个老道没有下逐客令,那就先看看这个道德经,里面有什么关于善恶之论,如果能从里面找出观点来,还怕驳不了这个老道。
从一篇文章中找出自己需要的句子,对我这个学文科的大学毕业生来说那简直是小菜一碟,说能一目十行并不为过。想当年,为了应付毕业论文,我从十多本厚厚的专著里硬是找出了自己需要的论据,所花的时间不到一个晚上,区区一篇道德经看完还是不要花多少时间的,反正又不要全部搞懂搞透,只挑有用的出来就行了。我真是个幸运儿,我在其中看到了“万物负阴而抱阳”“善之与恶,相去若何?”“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等句子,心里也就有了主意。
我轻轻说:“道长。”
天一道长睁开眼睛,看着我说:“怎么公子还没走?”
“在下不敢走?”
“为何?”
“朋友生死攸关,在下不忍心,对道长之说也不敢苛同。”
“谨闻公子高见!”
“道长以恶而不肯施救,并不合乎道义!道德经云,‘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作为道家,常常善于挽救人,善于拯救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家自有天地般的博大胸怀,能大度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人、难容之物、难容之事,这才是‘道’的情怀。道生天地万物,故不弃其一。救人救物正是道家的天职。”
“但他们是恶人,救恶即是纵恶!”
“此话虽然不错,但是,‘万物负阴而抱阳’,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当然不存在十全十美的善人。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善中有恶,恶中有善,善恶本是一体,又怎么可以抱一执偏见,硬要区分开来,非此即彼呢?老子云‘善之与恶,相去若何?’,善人当然可以成为圣人,但是,如果恶人愿意改过,也就不再是恶人,甚至可以一样成为圣人。因此,‘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圣人救人救物,以尽其性,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故能参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并为三也。所以,我恳请道长施以援手,救他们于危难之中,这也是作为一名道家之人应有的道义。”
“哈哈......”天一道长爽朗大笑,笑完才说:“贫道只道公子才华横溢,没料到更是天资聪慧,虽然不是同道之人,却能一目是行,现学活用,以道德经来说服我,实在令贫道钦佩。”
我心下一宽,试着问:“那道长是答应在下的要求了?”
天一道长笑了,说:“岂止是答应了,不瞒公子,贫道早已安排修清带着几个徒弟上山采药去了,同时还安排人到城里药铺里买了一些,估计已经差不多了。只是贫道对公子好奇,才有此语试探,没想到没难住公子,公子果然非同凡响。”
这老道,原来是个玩笑,看把我紧张得,身上都出汗了。大功告成,我忙道谢!心下也颇为好奇,他是怎么知道我要来的,而且还安排弟子们去采药,采的药又怎知是不是治刀伤的呢?
天一道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说:“公子可能会问贫道怎么知道这么多,哈哈,天机不可泄露,其中的玄妙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恕贫道不能一一对公子言明。”
这老道,神神叨叨的,不过能预测到我的到来,确实是神异,简直能知晓上下五年似的。记得当初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了我的不同,难道他真的修炼成仙了,没这么夸张吧?
忽然门外进来一个人,迈着碎步款款上前,一缕幽香暗暗袭来,我心下一慌:菁儿!忙抬起头来转身望去。果然,一身道姑打扮的棠菁,正娇柔万种地向我身边走来。她也看到了我,脚下一个不稳,忙羞惭地低下了头,叫道:“师傅。”
“修清来了正好,药都准备齐了吗?”天一道长问。
“回师傅,比处方所列还多准备了些!只是,师傅,为何要准备这么多医治刀伤的药?”棠菁依然低着头,站在我身边,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
“是为萧公子准备的!”
“萧公子怎么啦?”棠菁一脸惶恐地看着我,双手几乎就要伸过来,突然发觉有些失态,瞬间又恢复了常态。
我忙说:“我没事,只是我的几个朋友有生命危险,这才前来打扰道长。”
天一道长说:“修清,事不宜迟,人命关天,你就代表为师,带着准备好的药草随公子下山而去吧!”
“师傅,修清只是对医疗之术略懂皮毛,此去恐怕难当重任,还是请师傅安排其他的师兄弟去吧!”棠菁在推辞。
“试问其他的师兄弟,又有哪一个能比得上你呢,我亲眼看着你长大,手把手地教你平生所学,对付刀伤之类的疾患,你足足有余,也是此去松门山的不二人选。你不肯去,恐怕还有其他原因吧?”
“这......”棠菁语塞。
天一道长颇含深意地说:“修清,枉为师入道五十余载,尚无力破解,你道行尚浅,又能奈何呢。不如放在心中包袱,一切随缘,顺其自然吧。祸与福,悲与喜,欢与苦,世人皆将难免,何况你我呢!”
“谨遵师傅教诲,弟子听命就是了!”
“萧公子,静涵自幼在道门净地成长,从未出过远门,还望公子好生照顾为是!”天一道长嘱咐道。
我连忙站起来道谢:“请道长放心,决不敢令修清受一点点委屈。只要那边事了,就平平安安地送她回来,否则,唯我是问!”
“好吧,两位现在就动身吧!恕不远送!”天一道长下了逐客令。我只得同棠菁退了出来。到了门外,我的心情这才放松下来,正想给棠菁一个感激的笑脸,谁知她理都不理,径直到道房里去了。
我只好在山门口等着。不一会儿,棠菁一个人带着个大包裹上前来,我心下过意不去,把她的包裹抢来背上。她也不争执,默默地跟着我在后面走。与张寻会合后,我们便沿山路原路返回。前面说过,有两座山都没有路的,我们几乎是披荆斩棘地前进,棠菁一步一滑地行走着,却执拗地不肯让我扶一把。翻过这两座山,已经过了午时了。大家累得够呛,最可怜的是棠菁,几乎是拐着脚前进,估计脚上已经起泡了。也是,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何时受过这个苦啊。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心扶一把,却遭受了她的白眼。看来,得罪了一个女孩,终究是件很难办的事。
好在跟之前的马队会合了,有马代步,终究轻松了许多。棠菁不会骑马,又不肯与我同乘。所以,只好安排一个兄弟,在下边牵着马前行,大家缓缓地朝松门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