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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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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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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鄡阳》连载

第三十五章 五路请神医 一山封棠荶

常督官的办公场所,就在白云观里的东边的一处偏殿里,神像还在,只是香台撤掉了,摆上了一张简陋的办公桌。此刻他正趴在桌子边,就着昏暗的油灯,校对着账目。

我的脚步声并没有惊动他,他还在全神贯注工作。我还看到墙北角,摆着一张小床,说明这也是他的住所。对比自己的无所事事,我惭愧感陡然而生,不忍打扰他,于是又退步出来,不想被门槛绊住,一个趔趄,伸手抓住门框才没摔倒,却发出吱嘎一声响,惊动了潜心工作的常督官。

他抬起头来,问道:“谁呀?”

我尴尬地走上前来,对他揖礼,说:“草民萧越,见过大人。”他说:“不必多礼,今天已经很晚了,如果是申领粮食,明天再来登记可好?”我说:“草民已经领过了,草民路过此处,见大人如此操劳,心怀感恩,想来道一声谢,不想打扰了大人,萧越还请大人见谅。”“你叫萧越?”他问。我说“正是草民。”

他站了起来,似乎有点激动的样子,走到我跟前,盯着我看了一会说:“萧公子,别来无恙啊!”我惊讶地说:“督官大人认得在下?”他说:“岂止认得,老夫老了,眼力不行,刚才竟然没能认出公子来,还请公子莫怪。”

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了,他怎么会认得我?他说:“公子是否还记得去年的重阳诗会,下官那时也在场,见公子才思敏捷,诗战群儒,下官可是佩服得很啊。”

原来如此,我讪讪地笑笑:“承蒙大人记挂,在下惭愧,过去年少轻狂,不值得说,倒是大人夙兴夜寐,废寝忘食,身系灾民福祉,做着全天下最大的善事,让在下心里仰望得紧,我愿代表鄡阳百姓,对大人说声谢谢。”

常督官两眼一亮,激动地说:“这么说,公子对下官的工作是认可的了?”我说:“当然,我看全天下也难找出第二个像大人如此清廉的官员来!”他哆哆嗦嗦地说:“公子如此肯定,让下官羞愧万分,下官也有救了。也罢,面对公子,下官也不隐瞒了,其实下官是个有罪之人,此次来鄡阳,是戴罪立功来的。”

我大吃一惊:“戴罪立功?莫非大人也遭人陷害?”

棠督官伤感地说:“没人陷害,只怪下官太贪心,受不了黄白之物的诱惑,自甘沉沦,不该要的东西要了,不该做的事做了。后来东窗事发,朝廷追查下来,证据确凿,定了个贪墨之罪,不但自己要秋后处斩,还连累了家人发配边关。本来我认为这辈子已经没有任何指望了,这日子也是过一天少一天了。没想到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刺史大人下了一道敕令,从狱中提出两人到鄡阳赈灾,其中一人便是我,还有一人,正是南林寺督官,也是戴罪之身,姓关。刺史大人说,鄡阳此次大动,生灵涂炭,赈灾迫在眉睫,非同小可,没有非常的本领和责任,做不成这件善事。现在的官员,贪墨者多,清廉者少,随便安排两个人下去,他不放心。我战战兢兢地问,为何愿意选我们两人。刺史大人说,你们在狱中感受过死的滋味,现在有了惧怕的感觉,比其他人要好。摆在面前的就两条路,这件事做好了,就减免你们两人的罪责,保住你们的性命,赦免你们的家人;做不好,那就等着秋后处斩吧!你们记住了,做好做不好的标准,就是不能让一个灾民饿死,还要让鄡阳两个人满意,一是南林寺里的智学大师,曾经当过鄡阳令,爱民有加,一个便说的是公子您。刺史大人说,您和智学大师的满意,就是我们的免死牌。所以,刚才下官听到公子的谬赞,才会有如此的失态。”

我真诚地说:“如此说来,大人是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不管怎样,大人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在下真心替鄡阳百姓谢大人恩德!”

常督官两眼热泪,说:“这是刺史大人的恩德。公子如此高看,下官一定不负众望,鞠躬尽瘁。”

我感慨地说:“是的,当然要谢谢刺史大人的恩德,他的这一善举,不知救活了多少性命,比那个刘义真强多了,他才是江州百姓的福星。请问现在的刺史大人是谁啊?”

常督官疑惑地说:“公子,你让下官糊涂了,刺史大人还是王爷啊!”

“啊!”我惊得合不上嘴。恨意瞬间袭上心头,骂道:“这个畜生,竟然还没死!”常督官说:“公子说什么?”我说:“没什么,我是说刺史大人的好话呢!”

我怏怏地告辞出来,心情十分复杂。刘义真这个混蛋,竟然也躲过了这场灾难,真是老天不开眼。恶人不死,天下不得太平,只怕后来又会有更多的麻烦。可是,凭他这样大手笔赈灾来看,这又分明是一个好人。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知道我和袁鹤还活着,那肯定也知道菁儿还活着,不然的话,怎么会在常督官面前提到我们的名字。他这是搞什么鬼,是不是还有阴险的招数在后面,会不会对菁儿不利?我不禁担心起来。

回到草堂,菁儿没有睡,还在等我。我只告诉她,我到常督官那里坐了会,对他表示了感谢。而对刘义真,我只字未提,我不想让她担心,这一夜折腾到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迟了,菁儿说修静师弟来了两次了,见我还在睡,又回去了。我问有什么事?她说不知道,是师父叫他来的,说醒了就到丹房里去,他在那里等你。我急急忙忙来到丹房,里面有好几个人,不止是天一道长,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道士。

我行过礼,天一道长把我唤到跟前,笑着说:“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萧公子了!”那些人都行道礼。天一道长又指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对我说:“今日真是公子的造化了,饶州葛仙山主持葛道长来了,还不快快行礼。”我道声道长好,葛道长挺和善,说:“贫道葛民,见过公子。”

天一道长说:“好教公子得知,葛道长可是仙师葛洪的八代传人,炼丹术天下无双,不知救活了多少人,贫道也是久闻其名难见其面。公子之疾,贫道一直无法破解,也曾想过请葛道长出山,又怕没有这天大的面子。没承想今日葛道长竟然来到了鄡阳,还请道长施以援手,给萧公子回天之术。”

葛民说:“天一道长过誉了,贫道不过是承了祖师荫德,才浪得虚名。实不相瞒,此次贫道来鄡阳,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贫道就为萧公子之疾而来。”

“啊,这是为何?难道葛道长早就与萧公子相识?”天一道长疑惑地说,我也更是疑惑。

葛民说:“非也,贫道与萧公子素味平生,并不认识。此事说来话长,半月前,我在山上接到刺史府的快马驿报,限贫道半月之内赶到鄡阳的白云观,救治萧公子。饶州与鄡阳,相隔千里远,贫道年纪大了,不愿受此颠簸之苦,可是官差却说,去也不白去,刺史府愿出黄金十两,当地官府还大开传道布场之便,但如果违令,则荡平葛仙山,把我这个老头和一众道士都发配边关服役去。所谓民不与官斗,贫道没法,只好带上三个徒弟,坐船从信江漂流而来,还好没有耽搁时间。这一路上,贫道心里都在想,这萧公子是哪路神仙,竟然让刺史府如此兴师动众。刚才与天一道长一番闲淡,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一道长真乃高人也,不是因缘这个机会,我葛民还意识不到呆在山上固步自封多年的可笑和惭愧,如今又见到公子真容,果然神采非凡,贫道心中的忿恨早就无影无踪了,哈哈。”

又是刺史府!我暗自忖度。

天一道长说:“葛道长太自谦了,天下谁人不知,道长的炼丹医术独步杏林,萧公子的病症,就靠道长了。”葛民说:“好了,好了,客套话我就不多说,贫道就班门弄斧一回,贫道想借这炼丹房一用,道兄你看可好。”

天一道长说:“道兄请自便,如果需要什么帮忙的,只管说。”为了不打扰葛民的诊断,天一道长告辞出来,房内便只剩下我和葛民等四人了。葛民先为我望闻问切一番,又苦思冥想了好久,缓缓开了一个丹方,自己看看,不满意,摇摇头,撕掉,又重新写,几番斟酌,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拟定一个方子。他的徒弟赶紧按照方子配药去了。

当晚丹丸炼成,一共三粒,黑得黝亮,味道很苦。此外还有一剂药,菁儿煎了,欢欢喜喜地端给我喝。她知道葛仙山的葛道长来了,她安慰我说,世上流传,只要喝了葛仙人的药,就能拥有不死之身。我故意气她道,世上哪有不死的人,如果真的那么有效,葛仙山全部住满老道士了。菁儿气得差点哭了,说:“你死了好,你死了我就省心了。”我忙讨好地哄她,将难咽的苦药一口而干,呛得真流眼泪。她这才破涕为笑。

葛民的丹药起了些作用,头脑似乎清楚些,也不那么痛了。第二天,葛民又对我进行了诊断,摇摇头,依然是几番才写好方子,依然是三粒丹药,一剂口服。这次的丹丸颜色带青,不过比昨天的大了些,我吞咽的时候,差点卡在喉咙里,吓得菁儿又是捶背又是端水的,好歹吞下去了。

如此五天,我连吃了五次丹药,除了第一次稍感舒适外,并没有什么神奇疗效。葛民诊断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药方开出来是一次比一次艰难。终于在第五天后,他把方笺撕了,对我说:“萧公子,恕贫道无能,学艺不精,不能医治。贫道告辞了,回山后,贫道会继续钻研,如果找到方子,贫道再来。”

我表示感谢:“这几天有劳道长了,药医不死病,我这绝症啊,就随缘吧!”

我和天一道长把他们送到码头,目送他们扬帆远去。回到草堂的时候,估计菁儿已经知道结果了,正默默流泪,见我到来,慌张地擦了一下,便准备饭去了。看到她的忧伤,我也莫名忧伤。

没过两天,菁儿又开心起来,拉着我跑到了观里。这次是在斋堂里,天一道长正陪着一个老人和一个书童模样的人在说话。听天一道长说,老人名叫皇甫松,可是举世少见的名医,是医圣皇甫谧的第五代传人,针炙之术尤为精湛,《针灸甲乙经》成了医家宝典,但凡疑难杂症,几针下去,立见效果。

老人自然要谦虚一番,然后说明来意,竟然也是为我而来,同样也是因为刺史府恩威并逼,他原本是到豫章去的,接到驿报后,便顺路过来了。

于是每天,我不再喝药,开始了痛苦的针灸疗程,没几天,身上的穴位便到处是红红的小孔,甚至变得僵硬麻木。菁儿看得心疼,每每为我煎好热水,拿块棉布为我热敷到半夜,十分辛苦。关键是这依然没多大用处。于是老人走了,摇头晃脑的,惭愧地说着学艺不精的话。

这还没有消停,紧接着又来了一个王致忠,很朴实的中年汉子,别看其貌不扬,却是天下闻名,他是王叔和的后人,世人传说得叔和则生,舍叔和则死。

他本来游医到建康,却被刺史府一纸驿令召到了这里,来对付我这个疑难杂症。他很高兴,就算没有刺史府的威逼利诱,他也愿意来。他就像个医痴一样,对疑难杂症偏爱得不得了,尤其是听天一道长介绍说葛仙山的葛道长及针灸大师皇甫松都没有办法的时候,他更高兴。

他把脉的功夫确实一流,能把脉象分为24种,并针对性地诊治。然而,他精湛的医术,对我的病情并没有多大帮助,他也是带着失望走的。

我感到很抱歉,因为或许我的病情让他们都对自己的医学产生了怀疑。然而,我认为他们也应该对我抱歉,一次又一次的折腾,而且还是一生都难得一见的高手,一下子来仨,一次次给人希望,又一次次无情的浇灭,原本淡定的心,也不淡定了,我和菁儿的心情都跌落到了谷底。

于是当徐雄再来时,我拒绝了。这对六代以医相传的世家来说,是极大的冒犯,这让他感到了羞辱,而更让他不放弃的,还是刺史府的严令。徐家世代在江南行医,得罪了江州刺史,那就走上了绝路。没办法,那就让他诊治吧,权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结果他的十方十剂并没有起到作用。

我彻底灰心了,我不想做古代医学的实验田,虽然他们都是出于好心。我不知道这种名医络绎不绝前来的故事还要持续多久,但我要动手结束它。我给天一道长说,看来这病已经没救了,今后所有的医者,就请他回去吧,我反正是不见的,药我也是一口不吃。天一道长不置可否。

不知是身体已经变得更严重了,还是因为这种折磨消极了心态,我终日躺在病床上,无力也无心起床,只是感慨着来日无多。菁儿对着我总是笑,喂我吃药。大多情况下,我都会暴躁地打断她,甚至把药碗打到地上,可她不依不饶的,陪着笑脸,再次辛苦地煎药。可是我知道,她每次事后都会偷偷躲在院子外,轻声抽噎。我的罪恶感日渐深重。

当她期期艾艾地对我说:“又来了一位名医,你就见见吧!”我说不见。菁儿说:“她已经来了,你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我再看门前,站着一位俊秀的药姑,背着药篓,低着头,绞着慌张的手指。只听她说:“萧公子,我来看你了!”

我一惊,夺口而出:“花期!”

花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菁儿。菁儿抿嘴一笑,说:“人我可是给你带到了,师父那里还有事支应着,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聊聊。”说完,就往门外走,却又不忘回头偷偷用眼神一撇,带着不甘心和警告的味道。

花期这才放下药篓,走上前来,轻轻一句:“公子,又消瘦了许多!”我笑道:“我是个病秧子,能活到现在已经知足了,瘦点好!”她说:“公子,可不能这么乱说话,神灵会责怪的。”我说:“你怎么这身打扮,什么时候做药姑了?”

她盈盈一笑:“公子是不是嫌我丑了,没有以前漂亮了?”我忙说:“不是的,不论姑娘什么妆扮,都好看,以前是花团锦簇,现在是清水芙蓉,清纯可爱至致,怎么会丑呢,有你这样的药姑采药,只怕山神都会心动了!”

花期笑得更灿烂了,说:“公子就是嘴甜,说得人心里蜜蜜的。既然公子喜欢,那我就决定做个药姑了,原本来之前还想穿霓裳羽衣来着。”我说你这衣服是从哪偷来的?她说:“这还真不是偷来的,是自己的,请听我慢慢讲给公子听。”

“地动之前,公子的事就传到了江州,一听他人胡说什么公子犯了大罪,小妹日夜担心,偷偷雇了一艘船,就想着来鄡阳找你。谁知还没成行,就遇上了这次大地动,江州虽然也有震感,除了倒塌几间民房,并没有被水淹。而听说整个彭蠡湖都变样了,鄡阳沉入水中,江州到鄡阳成了绝路。小妹无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是天天记挂着公子,只怕公子凶多吉少,也无心参加刺史府的点卯了。于是有一天,几名卫士找到我,把我提到了律令官面前。小妹原本以为会受到严厉惩罚,谁知他就只问了一句话,问我是否认识萧公子,是否是公子的故人?我毫不犹豫回答是,我并不害怕,我知道公子这么一个好人,怎么会犯罪呢,一定是有人冤枉的。”

我担心地问:“他们对你怎么样了?”

花期笑了:“公子猜怎么着,他们没怎么样,客气得很,只是让我在一张契约上按了个手印。这个契约竟然是赎身合约,从此我就是个自由人了,而不是依附刺史府的奴人,这真是令人意外。可是,契约上写着一大笔钱,我却没有那么多。我向令官求情,问能不能宽恕几日,待筹齐后再交到刺史府。”

我紧张地问:“令官同意了?”花期神色黯淡下来:“没有。”我长叹一声。

花期咯咯地笑了,这个精灵鬼,原来是在演戏。她说:“令官没同意,令官说,这钱不是你给刺史府,是刺史府给你的。”说完,便有人托着一盘铜钱,递到了我面前。这简直是做梦一般,我赎身不但一文没花,竟还有不少遣散费,把我那些个姐妹眼馋得不行,都说我是有贵人相助。我心里明白,这多半是公子的原因。小妹也就更加思念公子,恨不得只身飞到鄡阳来。想来想去,我去找杏林的陈神医了。”

“陈神医,哪个陈神医?”

“陈延之,公子不记得了,去年重阳诗会,只怪公子那个,那个,哎,不说了,我和绿珠受了笞刑,当时就是请陈神医治疗的,小妹当时跟公子说过的。”

我尴尬地笑笑,记起来好像有过这么一回事。我说:“记得记得,今年旦日,你还为我向他讨了两付药来。”

花期脸红了:“就是他,你不知道,这个善良可爱的老头,医术可高了,也是巧了,还没等我软磨硬泡呢,刺史府上来了驿令,要求他立刻赶到鄡阳为公子治病,这真是想睡觉了就有人送枕头。陈神医同意我跟他来,但要我扮成药姑,还说我是块学医的料,他正好缺个徒弟帮忙。于是,我就这样子来了。”

我抱歉地说:“我让姑娘费心了,辛苦辛苦,你看来老半天,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茶水也没得喝。”

花期嘟了嘴:“谁要喝你的茶水,这会儿倒会假惺惺了,人家大老远跑来,竟然见都不见,拒人千里之外,哼!”我说:“姑娘误会了,我不是不见你,只是这段时期以来,已经来了四个神医了,都没撤,我才这样子的。要是知道姑娘要来,我下山欢迎还来不及呢!”

“我就爱公子嘴甜。”花期笑了。

我还要说些什么,菁儿竟又从门外进来了。菁儿笑着说:“你们一个甜来一个甜去的,还有完没完啊,陈神医都等老久了,还不见人下来,又催我上来了。你还真别说,我这萧郎啊,就是嘴甜。”说完,盯了我一眼,我看到眼里有把温软的剑。她又说:“师父和陈神医在等着呢,你是见也不见?”

“见,见!”我忙不失迭地点头,不敢正视她的目光,翻身下床,快步往门外走去,把她俩扔到后面。偶尔回头一瞧,她俩竟然有说有笑的,这女人的心啊,真是难懂。

陈延之原本也是针灸高手,并著有《小品方》。我进来时,他正对天一道长说:“针术须师乃行,其灸则凡人便施,为师解经者,针灸随手而行,非师解文者,但依图详文则可灸,野间无图,不解文者,但随病所在便灸之,皆良法。”天一道长点头称是。

不出意料,陈神医对我的病情也是束手无策。我给他看了我身上还未完全恢复的针孔,那是皇甫松诊治留下的。对每一个部位,他都看得很仔细,一边看,一边点头,最后说:“皇甫松的医法果然独到,比陈某高了不少。我原本还指望着针灸能对萧公子的病情有所帮助,现在看来,那只是痴心枉想了,连皇甫松都没办法,我更没有办法。”

花期急了,说:“师父,你怎么看了两下就放弃了,萧公子的病肯定有法子治,师父您再想想办法。”

陈延之笑着说:“傻孩子,这世上有很多病是治不了的,萧公子之疾,已经回天乏术。为师若是胡乱下药,只怕对公子的病情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啊。”

“那总不能就这样放着不治吧?”

“只能看公子的造化了!”

我笑笑,宽慰他们说:“没事的,我福大命大,上了断头台都没死,来了水灾也没死,这次也会没事的。”

花期翘起嘴,说:“还说呢,担心死人家了......”还要说下去,看到菁儿不高兴,就止住了。

陈延之要走,天一道长极力挽留。天一道长说:“陈兄,贫道早闻大名,颇有结识之心,今日你我一见如故,不妨多住几天。贫道也想就针灸之术向陈兄请教呢。再者说,鄡阳这次地动后,虽然有官府的赈灾不至于饿死人,可是随着夏季来临,病疫不容乐观。这些日子,来找贫道医治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忙不过来了,如果陈兄能留下来,那就是鄡阳百姓最好的福音了。陈兄,你说呢?”

陈延之正在犹豫,花期抢着说:“好啊,好啊,师父就留下来吧,您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还说悬壶济世是杏林人本分,这鄡阳百姓,都等着师父去救呢!”眼睛带着笑,瞄向我。

陈延之似乎极为宠爱这个小徒弟,笑着说:“就你嘴快,师父答应还不行。”

天一道长赶紧吩咐下去,腾出两间房来,供师徒两人住着。

菁儿拉着我告辞出来,往草堂走去。走到无人处,她拧了我一下耳朵,又对我哼了一声。我说:“怎么啦,又生气了?”菁儿嗔怪道:“哼,你看你德性,花期一来,你就屁颠屁颠的,你说你安的是什么心?”

我哄道:“天地良心,我真没起什么坏心。”她不依不饶,说:“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叫陈神医留下来,就是因为你。看你还笑嘻嘻的,挺得意的吧?”我正色道:“没有。”菁儿一撇嘴:“有也不行,告诉你,你是我的萧郎,有婚契在身的,知道不!”我忙不失迭地点头。

为了表示诚意,回家后,我帮菁儿摘了野菜,还包下了灶下的柴火,忙活了一会。正准备吃晚饭,花期又来了,手中端着一个汤钵。一进门,她甜甜地叫了声姐,算是跟菁儿打过招呼了,然后笑盈盈地坐到了桌边。

菁儿说:“妹妹,你拿的是什么?”

“是补药,我好不容易央求师父给配制的,又煎了足足一个时辰,一煎好便给公子端来了。”

我说:“花期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能乱吃药的,你师父也告诫过的。”

花期连连摆手,说:“没事的,师父说的是治病的药,我这个是补虚的药,不妨碍。不信公子尝尝,一点都不苦,吃了就会神清气爽。”说罢,就把汤钵打开来,拿起勺子轻轻勺了半勺,笑盈盈地就要喂我。我不敢接,尴尬不已。只听菁儿说:“有劳妹子了,这药汤还是我来喂吧,我家萧郎啊,就只吃我喂的药汤。另外,以后把药配好就行了,我跟师父也学了一些皮毛,这煎药的火候,肯定比初学的人把握得好。萧郎,我说得对吧!”说完,直盯着我。

我不敢看她俩,只是点点头。

花期不好意思地把汤药放下,气恼地转身就走。菁儿说:“妹子,别急,吃完饭再走不迟。”花期说:“吃不下,我回观里了。”看她离开,菁儿笑了。

陈延之和花期住了下来,我的草堂里也热闹起来,主要是两个女人的热闹。花期白天跟着师父外出游医,晚上总要煎一钵药送到草堂来,来了之后,便和菁儿斗嘴。我没想到,一向温婉柔淑的菁儿,竟然也是伶牙利齿,在花期面前一点不落下风,还不时挪揄我一下。

此时,朝廷的皇榜也传到了鄡阳,就张贴在白云观门口,宣布了两条令人震惊的消息:一是追封棠荶为棠国夫人,桃花山改名为棠荶山,作为棠国夫人的封地,并设庙享奠。二是鄡阳海昏两地,十年之内免除一切赋税。

当有人把这个内容告诉给我时,我和菁儿不敢相信,菁儿当场抱着我痛哭。谁都没想到,棠荶最后,是这样一个结局。我也知道,一个平民女子,能被皇帝亲封为国夫人,是极其哀荣之事。棠荶虽然离开,可这也算是一个安慰了。

远处的桃花山,不,现在应该叫棠荶山,已经有大半沉入水中,俨然成为了一座孤岛,并渐渐有了千年后棠荫岛的模样。我不知道,这荒岛能否安放她的灵魂,还有刘丙的陪伴。

幸存的棠府家人,终于一个一个地寻来,他们都是听到了皇榜的消息,知道棠府现在安全了才来的。棠顺带着棠立也来了,一家人终于团圆。那夜紧急出城后,棠顺先带着棠立躲回了鄱阳郡的老家,随后又到扬州的亲戚家躲避去了。现在终于可以回来了。

菁儿带着他们去了棠云的墓地,每人为新坟添了一把新土。棠顺带着棠立,跪伏在坟前,痛哭几近气绝。棠立一下子成熟不少,像个大人了。

拜祭完棠云后,由天一道长提议,一家人在道观内欢欢喜喜吃了一顿团圆饭。棠府的家业除了鄡阳城内的,在其他一些镇上还有五六个分号,还需要人打理。第二天,由棠顺统一安排,大家临时组合成五支队伍,棠顺、棠立及三位较老成的家人各带一些人,离开了白云观,打理产业去了。大家誓言,要把棠家的产业再撑起来,要办得更加红红火火。

尽管棠顺舍不得,但菁儿没有同去,她说她只是一个女人,光大家业的大事,有棠立就够了,她只要陪着我。

我知道她其实想跟他们在一起,毕竟看到他们,就能看到棠府。可是我已经不能陪着她去了,我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垮得厉害。一天之中,我要昏迷多次,偶尔下次山都异常的艰难。我知道来日无多,或许大限已经到了。

在昏迷的时候,竟有一半的时间,我能感受到似在做梦,我梦见了自己的老家,梦见自己的爹娘,从小到大生活的场景历历在目。

我看到娘站在村口,村里飘落雪花,还有满天的焰火,我听到娘的唠叨声:大过年的,崽怎么还不回家呢?我向她奔去,却似总隔着一段怎么也达不到的距离。我疯狂地叫着娘,但娘却什么也听不到,相反,我却能听到她的唠叨声,我就一直叫着。早就逝世的爷爷奶奶走上前来,对我说,伢仔,来,爷爷带你去。我跟着继续奔跑,突然一口气上不来,呛醒了。

床边,是满脸泪痕的花期。我的菁儿呢?我四处张望,屋里空荡荡的,只看到缕缕阳光,从屋顶上漏进来,看来还是下午。我问:“你怎么来了,菁儿呢?”

“我很担心,于是来看你了,菁儿刚才回观里了,说是找师父。公子刚才一直在喊着娘亲,是不是想起她了,等公子好点,我陪着你去看看太夫人可好?”

我摇摇头。这种反常的梦境,以前不曾出现过,我听说如果梦见死去的家人,那就大事不妙了。我挣扎着说:“花期姑娘,麻烦你扶我起来,我有事要跟天一道长说。”

花期擦了擦眼泪,小心地扶着我,往观里走去。好不容易走到方丈室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在推开门的一刹那,听得菁儿说:“师父,请帮帮我,送萧郎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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